
一
今夜朔雪。
城外,刀戈聲不絕,烏鵲驚飛,長啼南去。
柴門被推開,一位老人走出茅屋,抬頭西望,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從前總是綽約于云間的明月,今日卻不見蹤影,恐怕也被這人間的戰伐驚嚇得藏起來了。說著說著,又不禁吟起蘇學士的那首《水調歌頭》:“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詞未吟完,仿佛聽見不遠處傳來男子的呵斥,隱約還夾雜著些許哭聲,大約是開封府又來搜刮金銀了。坐在冰冷的臺階上,老人只是望著天上。
夜色濃重,黑云黯曖。
說起來,很久沒有聽到雞犬聲了,也不知幾時天明,恐怕自己是看不到了——快正月了。
老人嘆了口氣,又想起了那年的上元節。每逢上元,城里一定是天底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宣德樓上,坐著官家,門前是十里御道,龍燈盤旋,火樹銀花,京都百姓集聚一處,共賞滿城煙火,而嘴饞的孩童,卻總是拽著父母的衣袖,吵鬧著要去州橋的夜市吃姜辣蘿卜和香糖果子。州橋上人聲鼎沸,歡呼聲、叫賣聲此起彼伏;橋下,汴水奔流東去,一并帶去無數盞寄托著萬家心愿的蓮花燈。東角樓巷,勾欄瓦肆管弦齊奏,崔念奴開唱了。話說,記得那年在朱雀門,還有一對少男少女不慎撞到了自己,二人腆著臉致了歉,又攜手奔向大相國寺去拜月老,也不知如今二人是否做成了夫妻……
思緒萬千,又被急促的敲門聲打碎。
“寒舍斷糧數日,官爺不必來了!”老人用盡力氣對著門外呼喊,語畢,艱難地起身,朝著水井蹣跚走去。
汴京,危矣。老人留下最后的嘆息。
風雨飄搖,大廈終傾。
開寶寺內的十三層鐵塔依舊高聳入云,一百零一枚鐵鈴陣陣作響,也掩蓋不住由遠及近的廝殺聲。老人沒有看到,樊樓檐下,最后一盞花燈已隨風委地,隨即便被自城外疾馳而來的馬蹄碾碎。
靖康元年,北宋東京,雪夜。
二
又是一個雪夜。
辰時的街道上已空無一人,道路兩側,耷拉著干枯的梧桐樹。
巷子里,鉆出一位鬼鬼祟祟的少年,大號的針織帽蓋住了他整個額頭,厚厚的棉衣將他裹得嚴嚴實實,懷里還揣著一本書。
今年的冬夜格外地昏暗。大戶人家府邸門口的大紅燈籠也少了許多,也不知是有意為之或是糟了劫難、物是人非了。
“劉郎鬢如此,況桃花顏色”。這句詩倒是貼切。少年低著頭想著,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少年一驚,莫非這年頭,還有巡夜者不成?抬起頭一看,原來是個西洋傳教士。傳教士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鳥語,似乎在責罵他。少年只當聽不懂,便不在意他說的內容,重新戴好帽子,飛快地跑掉。
傳教士愈發跋扈了。少年暗地啐了一口,自今年八月洋軍破城之后,這些曾經和藹可親的傳教士就換了一副面目,對著老百姓大呼小叫。這幾個月,洋鬼子在城里燒殺劫掠的事,他是清楚的,幸好自家有些資業,不至于成為孤兒流亡市井。
走近一個路口,少年的腳步停了下來,汗毛已然豎起,是女人的呼救聲!他貓在墻邊暗中觀察,看到一群外國士兵正抓得幾個婦女,驅趕著他們往巷子里走。婦女的哭喊聲在空蕩而凄滄的街道回響,卻如石沉大海,并無波瀾。夜禁期間,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少年絕不相信所有人都在沉睡,但答案似乎只有如此。
少年很想沖出去,沖出去把那些洋人全部打跑,趕回歐洲,可惜,他做不到,做不到一人擊倒五六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更做不到用舌頭讓他們放棄暴行。他死死攥著懷里的書,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幽邃的小巷。
唯恨而已。他恨,恨八國洋人狗行狼心;恨千年古都飽受炮火轟鳴;恨夏宮文物被洗劫一空,只剩斷壁殘垣;恨滿清皇帝無權,太后無德,百官無謀,庶民無心……當然,最恨的還是自己,不能早日學成報國,驅韃虜,逐蠻夷,扶江山,捍故土。
忽然,似覺有花香襲來,少年擦了擦臉,嘴角生出了幾分笑意。北平的梅花,總算又開了啊。
“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
少年將懷里的那本《民約論》抱得很緊,他揚起頭,決然地走向更加蒼茫的夜色。
光緒二十六年,清末北京,雪夜。
三
雪還在下。
這是這座城千年來最大的一場雪,大到城門上的字跡已不可見。
朔雪自東方而來,紛紛揚揚,將整座城掩埋,天地之間,茫茫一片。
這里有數萬繳械投降的士兵,四十萬手無寸鐵的市民。
隨后,整座城市喧嘩起來了,槍聲,炮聲,刀聲,罵聲,哭聲,叫聲……從地底里發出的嘶吼與咆哮,至今尚能聽見。
貢院西街,屹立千年的夫子廟倒下了,夫子之魂卻傲然長立,身高九尺的他,正頂天立地,舉臂高呼,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他們惶惶不安,只能用更猛烈的炮火回應。
秦淮河岸,歌樓燈火通明,軍靴聲、怒斥聲擾亂了悠遠而熟悉的曲調,商女又豈是不知亡國恨?她們選擇了繼續奏唱,古箏撫響,金陵舊譜,吟唱著,吟唱著,就哽咽在槍聲之中。
七色的琉璃彩窗被獵火照亮,基督堂內,鋼琴聲和祝禱聲不復。他們是普通的牧師或教士,但圣歌一旦唱響,這就是上帝的旨意,張開天使的羽翼,庇護屬于神的難民。他們是人間的圣子,縱然抱傷于塵土。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夜雪中。靈谷寺內,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被奸淫的少女慘死在牌位前,被槍殺的僧人握不住殘破的經卷。大雄寶殿上,菩薩閉目,金佛垂淚。
魚雷營,煤炭港,中山碼頭,漢中門外……一切似乎都已灰飛煙滅。別忘了,這里也有黍子離離,稷苗青青,他們看見了一切,也記住了這一切。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秦淮的水,終究還是太冷了。
公元1937年,南京,雪夜。
四
今日南京,夜來初雪,三十萬亡魂該回家了。
雪還在下,曾經的京都卻知道,他們會在這漫天雪絮中愈發熠熠。
中國南京,雪夜。
天下如棋
“天下如棋,非智者可論,惟有德之人可以執之”,秦渝看著眼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說道:“我平生清靜,不喜人事,亦無大德,恐怕是擔不起軍師的重任。”
秦渝,字易之,出身洛陽名門,聞名天下的奇才。
十四歲時,洛陽秦家被牽連到一起謀反案中,秦渝白衣面圣,據理辯解,以絕妙的口才挽救了整個秦家;同時秦渝亦精通棋道,十六歲擊敗扶桑棋圣,皇帝賜其錦衣華服,從此名聲大噪,令人不解的是,一年后他辭別族人,獨自隱居于首陽山中,不問世事。
皇帝暴虐,嚴刑峻法、沉重聚斂,天下陷入水深火熱。
秦渝隱居后,全國各地爆發起義,一時之間群雄并據。數年里,有無數英雄豪杰遣使者攜重禮請秦渝出山相助,秦渝無不閉門不見。
直到有一天,一位少年笑臉盈盈,立于雪中。秦渝見雪甚大,于心不忍,在屋內高喊:“秦渝不問世事,恕不接客。今日雪大,閣下不妨早去。”少年卻笑著說:“滎陽趙瑾趙懷玉,只為棋道而來,攜濁酒一壺拜見先生。”
聞言,有些驚奇,嘴角藏不住久違的笑意。
寬衣,開門,二人對飲,相談甚歡,遂結為知己。
從此,首陽山上,常有兩人舉酒共飲,執子對弈,盡管趙瑾總是不敵秦渝。
趙瑾性情爽朗,豪邁不羈;秦渝雖在外人眼里清高孤傲,其實卻也率真曠達,二人如魚得水,或談百家學問,或論兵法謀略,頗有伯牙子期之意。
每每酣醉之時,趙瑾總會望著山下的烽火狼煙自言自語:“這江山,究竟會在何人之手?”秦渝也總是說:“天下如棋,我等不過是局中之子,此局,惟有德之人可以執之。”
最終,趙瑾還是放下了飲酒論道的生活,決定討伐暴君。家財散盡,滎陽起兵,他再赴首陽山欲請秦渝出山相助。
“易之喜愛清靜,趙瑾便不勉強”,趙瑾爽朗地笑了笑,坐下舉杯:“只是趙瑾愚笨,日后若有要事,還請易之不吝賜教。”
秦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對坐,再飲一回。
席間,秦渝戲謔道:“你我初見之時,懷玉曾說,只為棋道而來。如今,是要興無名之師,逐鹿中原了?”趙瑾大笑:“逐鹿中原,非吾之愿,我只圖蒼生安定,四海太平。易之,棋道,天道也。你常說天下如棋,有德之人方能執之,這棋子,豈能在暴君之手!”
秦渝放下酒杯,微微一笑:“世間為何會有暴君?”
“耽于權力,濫用國器。”趙瑾朗聲道。
“到了天下太平之時,懷玉又當如何?”
“解金龜,負長劍,行天涯。”
“易之,你呢?”趙瑾抬眼望著笑而不語的秦渝。
“你我依舊舉酒共飲、執子對弈,秦渝足矣。”
趙瑾舉起酒杯:“一言為定,待我肅清寰宇,與君再飲。”
一戰便是三年,三年以來,趙瑾若有艱險難行時,秦渝便飛鴿傳書,以棋譜相寄。
二人本是知音,秦渝之意,趙瑾必能知曉。趙瑾每每開卷參透,無不醍醐灌頂,一路北上如有神助,所到之處尸橫遍野,朝廷官兵聞風喪膽,各路諸侯尊為盟主。
京都之戰。
京都大將軍堅壁清野,趙瑾率諸侯軍全力攻城無果,死傷無數,雙方僵持數月不下。于是,趙瑾以城為盤,以兵為子,擺成黑白棋局,命人八百里加急送給秦渝。
首陽山上,秦渝明眸深邃,劍眉緊蹙,只見指尖微動,棋子如星羅點點落在棋盤。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終于,秦渝破顏一笑——案上黑子起死回生,將白子死死封住,棋局已定。
秦渝忙將棋局畫為圖譜,交給使者:“請轉告你家將軍,天下如棋,執之不易。惟仁義之師可圖中原,惟有德之人可圖天下。”使者收下棋譜拜別,秦渝卻轉過身,垂目輕嘆。
“這江山太過沉重,恐怕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話說趙瑾得到棋譜,按譜中所擺陣法,以奇襲擊敗京都大將軍,挺入王宮,生擒皇帝,收服諸侯。次月,年輕的趙瑾眾望所歸,登基稱帝,創立新王朝,成為一代太祖。
幾日后,天使攜重金厚禮拜首陽山秦渝入朝為相,秦渝閉門不見。
天使有皇帝口諭,不敢強求,悻悻而還。
馬蹄聲慢慢隱去。
書房里,秦渝投筆棄卷,仰天大笑。
“世間再無對弈共飲之人矣!”
后來,天使再登首陽山,秦渝卻不知所蹤,只能回報皇上:“棋盤棄在土里,棋子泡在池中,人不知所去。”
十年后,新王朝的開國之君趙瑾閉目塞聰、好大喜功,修皇陵,造高臺,天下再度動蕩,民生凋敝。
錢塘鐘德以“仁義”二字為旗,揭竿而起。皇帝鎮壓不住,連忙派人在民間尋找一位名叫“秦渝”的前朝智者,未果。
而有一日,起義軍首領鐘德卻在其帳內的案上看到一冊《首陽山帖》,此書名為弈譜,實為兵書,行軍布陣無所不有,黑白造化精妙絕倫,扉頁上書“有德戰無不勝,無德寸土難爭”十二字。鐘德欣喜不已,慌忙向帳外拜倒。
“天下如棋,人難執之。”帳外,一位負劍的白衣男子嘆了口氣,戴上斗笠走進茫茫的夜色。
作者簡介:劉玄之,原名劉岳,男,江西吉安人,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淥水詩社社員。作品見于《人物畫報》《傳奇故事》《青年文學家》《散文詩世界》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