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堝，鋼琴

王詩函

如果不是她的哮喘再次猛烈發作，急需寧凈濕潤的地方調養，再加上心血來潮，決定去體驗一段不同的生活，耿夢這個城市女孩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走進眼前的山洼子。

沒有Wifi，沒有外賣，山外面的現代文明社會似乎并沒有在這個小村子里留下半點印跡。萬幸的是，遠處山坡上，孤獨矗立的信號塔讓手機擺脫了成為“板磚”的命運。

落后，是她對這個地方的第一印象。

住處是老爸同事無人居住的祖屋，三間黛瓦灰墻，打掃干凈的老屋。家住隔壁，年過花甲、滿臉皺紋的羅姓老奶奶成為她的臨時監護人。

把一切事宜安排妥當，老爸匆匆離去。至于她的歸期，暫定在半年之后。

在都市里，人們都懶得伸展腿腳，習慣于借助各種交通工具迅速到達目標。而在這里，卻不得不慢下來，順著村中的石板路、嗅著泥土的味道，一步一步地丈量著前路。

很難說哪一種更好。如果，你不是個急性子，又碰巧有些細膩的心思，后一種應該是更好一些的。

不知道為什么，青山秀水總是能吸引城里人的眼球。比著剪刀手，往朋友圈里發的十幾張自拍，果然為耿夢招來了一大波點贊。

喧鬧之后，總會歸于沉寂。不過，幸好到了飯點，羅奶奶喊她過去吃飯。

周末，山里的小學下午不上課，羅奶奶的孫子盛仔剛過中午就回來了。

平時，盛仔住在距離這里兩座山的小學里。在那兒，他負責教孩子們體育，還兼職廚師和修理工。雖然，他自己也僅僅勉強在鄉里的中學念到高二。收入雖然微薄，卻是山里罕有的“正經營生”了。看得出，羅奶奶很以這個孫兒為傲。

他是個身材矮瘦的年輕人，跟這里大部分的山民一樣，臉色并不紅潤，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要老一些。

山里的生活，最大的特點就是慢，一切都慢吞吞的。可是，城里人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就會覺得無聊，就想換個新環境。耿夢這樣的高中生更是這樣，小屋外幾百米范圍內已經被她摸得透熟，也讓她無聊透頂，空虛得喘不過氣。

沒過幾天，盛仔就不得不答應她的要求，帶她去學校逛逛。條件是：不能亂跑，周圍的大山里還是有些野獸的。

由于后座多了一個好奇的她，他們多騎了一個小時才到達半山腰的學校。

沒有圍墻、沒有操場，只有兩排低矮的平房、一大塊不怎么平坦的水泥地、一根旗桿和一塊斑駁地寫著“錦屏小學”的門額，就是學校了。

錦屏小學只有3位教職工，一位是在這里教了30年語文的校長老賈，一位是來支教的阿琳老師，還有盛仔。阿琳住在學校的宿舍里，耿夢以后就住在她旁邊，那是另一個支教老師不辭而別之后空出來的，盛仔則孤零零地住在緊靠路邊的門房里。

阿琳是個畢業兩年多的師范生，一身簡單適體的運動裝，頭發打理得很清爽，看上去很文靜秀氣，是個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的女孩。看到耿夢的到來，阿琳愣了一愣，還特意打量了她兩眼。

耿夢不知道阿琳作為一個城里人，為什么選擇到這里來。只知道她跟自己的高中班主任一樣敬業負責，從她那厚厚的備課筆記和每間教室后面字跡工整、裝飾漂亮的黑板報就可以看得出來。

由于年齡差別不大，共同語言也多，兩個女孩很輕松地就聊到了一起，只留下盛仔埋頭處理手中的工作，教室里還有破損的桌椅和電燈等著他修理。

錦屏小學的學生不多，都是周圍村子里的留守兒童。他們普遍只上到三四年級，隨后便投奔自己打工的父母，成為小小的“候鳥”。

和城里的孩子們一樣，他們總是更偏愛阿琳的音樂課和盛仔的體育課。

在阿琳的音樂課上，耿夢很快就客串起了舞蹈老師，引得孩子們紛紛鼓掌。緊接著，忙里偷閑的盛仔領著孩子們和阿琳，進行了一場陶塤和鋼琴的合奏。陶塤音色晦暗，鋼琴廉價走音，可這絲毫沒有影響這場合奏的美妙。

耿夢吃了一驚，她沒想到這種從上古中國流傳下來的樂器居然能和來自西洋的琴聲如此地契合。物質匱乏的地方，倘若不善于充實自己，往往精神也會變得匱乏，音樂和運動則是治療這種匱乏的良藥。

這里的孩子們年紀雖小，卻充滿了精氣神。即便，只有一個破舊的籃架和有些漏氣的籃球，也能歡樂地玩上整整一節課。

飯后，盛仔邀請耿夢參觀他的工作室，在校舍后山簡易搭建的一座小陶窯。他和孩子們課上用的陶塤就來自這里，說到底陶塤只是泥巴材質，孩子們又正是玩鬧的年紀，陶塤的損耗是相當快的，所以，盛仔必須不斷為課堂制作新教具。上一批陶塤已經在炭火中燒烤了三天，簡易的窯頂已經有一些塌陷，是時候查看成果如何了。撥開木炭的灰燼，丟棄爆裂的殘次品，盛仔從里面取出五六個完好的陶塤，墊上稻草，用細竹簍小心翼翼地裝了起來。

盛仔拿起其中一個遞給耿夢，說道：“做陶塤的手藝是跟我爺爺學的，這個送給你，應該是我做的比較好的了。”

那是一個散發著煙火味兒，黑乎乎的東西。很難相信，這么個東西竟然能發出那么空靈、悠遠的聲音。

后來，耿夢一有空就會把它拿出來觀察、研究。為什么世界上總是有些其貌不揚的東西，卻蘊含著不可思議的特質和力量。比如說，陶塤；比如說，黑黑瘦瘦的盛仔；比如說，這偏僻落后的小山村。

小孩子總是喜歡跟大孩子玩的，特別是耿夢那種會唱會跳，能帶動氣氛的大孩子。很快，耿夢就成了孩子們新的中心，夢姐姐、夢老師地叫個不停。

時間一天天過去，耿夢愈發覺得，在這個落后的山洼子里，卻有著很多外面的人不知道的美好。比如，孩子們對自己的信任；比如，盛仔對阿琳的情誼。

耿夢細致地發現，阿琳也有一只陶塤，被她珍藏在床頭木盒中。

她的塤，很特別。陶塤的色澤黑里帶紫，應該是特意在泥坯中摻雜了紫砂燒制而成，外表細致而潤澤，還刻有復雜而玄妙的圖案，帶有瓷器特有的光滑度，仿佛被人珍愛地摩挲過千百遍。耿夢猜測，這只特別的塤肯定是盛仔精心燒制，送給阿琳的一份心意。

耿夢還偷偷瞄到盛仔教阿琳練塤。那是農忙的時候，孩子們都被家長們留在家中田里忙活兒，盛仔和阿琳也閑了下來。他們悄悄躲到了鋼琴邊，盛仔讓阿琳照他的模樣按動指節、運氣吹奏。阿琳羞紅著臉，讓盛仔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幫她找好位置，吹出來的怪聲音讓兩人嬉笑出聲，又怕驚動了旁人，很快淡去。

耿夢心生羨慕，扭頭一笑，裝作沒看見。

半年之期，須臾之間便到了。老爸如約而至，帶來了一大堆耿夢愛吃的零食、一些書籍和一臺平板電腦，他似乎急切地渴望填補女兒空虛的生活。

他沒想到，空虛其實并不存在。看上去，女兒在這里的生活倒顯得十分充實。

得益于這里的環境和羅奶奶的照料，女兒的身體恢復得很快，而女兒在錦屏小學的新角色，更是令他感到欣慰。從女兒的神采飛揚描述里，他看到了成長，看到了被孩子們信賴的快樂。

在這里又待了兩天，老爸放心地踏上了回城的路，耿夢決定再待半年。

過了中秋，一個消息傳來，阿琳的支教期滿，即將離開，不久，接替的老師將會被派來這里。這么多年，支教的老師來了又走，一個又一個地循環往復，似乎沒什么不同。但是，這一次似乎又跟過去有一些不同。

孩子們眼中分明寫滿了不舍，不善言辭的盛仔則用沉默和忙碌表達著內心的糾結，耿夢相信阿琳看得到這些。

耿夢來到羅奶奶家門口。

“為什么不去試著讓她留下？”耿夢站在院門口大聲問道，語調高得幾乎能刺破天空。

不遠處的地上堆著要劈的柴，盛仔緊握斧柄的手捏得更緊了，手上的皮膚繃成了紫紅色。有那么一刻，他確實想沖出門去，去向學校里的那個身影說出醞釀已久的話。

斧頭在空中懸了許久，最終，還是落了下去。

咔嚓！咔嚓！他仿佛聽到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不過，他閉上了眼睛，盡量不去想。

耿夢終究沒有看到理想中的結果。阿琳還是按照原定的日程，登上火車，回到了原來的城市，去謀求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個更確定、更舒適的未來。

盛仔終究還是放下了邁出大山追尋而去的沖動，回到自己的泥窯旁，鼓起腮幫，又一次吹起那蒼涼的歌謠。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著，一年的山里生活，隨著老爸的再次到來戛然而止。經過多次交通工具的折騰，耿夢回到了位于“包郵區”的舒適的家中。

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發里，讓舒緩的音樂慢慢流過耳鼓，與遠方清新的泥土芬芳截然不同的氣息涌進了鼻腔，繼而竄入腦海。

這是城市的味道。

鄉村和城市，就像陶塤和鋼琴，如同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耿夢說不清它們到底哪個距離自己的內心更近，也說不清從那個世界走到這個世界，到底要經過什么樣的掙扎。

城市和鄉村有一點很大不同在于，陣雨過后，城市里的喧囂和華燈靚盞會把泥土的清新完全覆蓋，而在鄉村，那股淡淡的清涼會始終徘徊在那里，久久不散。

當然，在城市，也是看不到星光的。因為，它們墜到地上來了，并且，有了在天上的時候沒有的溫度。滾燙得讓人感覺到溫暖、舒適、令人無比安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似乎，這是天生就應該是你的家，你天生就屬于這里。

耿夢凌空望著落地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耳邊隱約又響起那曲陶塤與鋼琴合奏，她彎下腰，撕心裂肺地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