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在蘭亭

高晨

學校對面是家文具店，店名蘭亭?！按说赜谐缟骄X，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想必店主是位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吧？你若真依著“蘭亭”二字去找店主，那倒真是錯到了家去——原來是個矮矮墩墩的老太太。然而在我心里揣著一個秘密：蘭亭里住著的是一位菩薩。

我頭一回走進蘭亭時，一個老太太板著焦黑的面孔坐在門邊。店里悠悠地放著《漁樵問答》，樂聲和緩。我深深地吸了吸鼻子，空氣里是檀香浮動，有種時空停滯的錯覺。老太太默默地翻看著一本書，我瞥見封皮上的“故事新編”，不由地上前。老太太健談，嗓音粗啞，一口地道的方言倒怪好聽。幾句交談之間，她自述，老來無事，書是兒子教她念的。一笑，露出煙黃色的一口細牙。

她是個老煙槍。當放學鈴打響，她邁出門檻預備鎖門時，手里已不失時機地夾上一根，貪婪地吸上一口，仰頭吐出煙霧，煙霧氤氳下她的面容才開始放松。那一雙枯瘦的老手，指間都是焦黃的。但她在店里從不抽煙，不論是焚香、讀書還是賣貨，統統不抽。蘭亭里沒有絲毫煙火味，她的煙癮仿佛可以自己復發而又自己戒斷。

記得那個學期末，下的是紛飛不絕的大雪。這伶仃的灰天地里，蘭亭門前兩個火紅的大燈籠映出一片暖橘色的光暈，烘干了屋內來來往往的喧囂，也灼焦了冬日里無情的寒冰。燈光融化了砂雪，雪漿里又醞釀出一年寒暑。我看著老太太從早市上買來紅紙，剪出一條條艷艷的紙帶裹在花莖上，又剪出和合二仙、鹿鶴同春的紙樣貼到窗戶上……整個蘭亭被大紅色包裹得嚴嚴實實，四里八方沒有一戶這般的人家。在這個正暗暗發生改變的城市，小孩子們依舊能在蘭亭嗅到從前過年的味道。

期末考那天，清晨五點，老太太在濃黑的夜色中打開了店門，裹著厚厚實實的棉襖，利索地掃起蘭亭到校門口之間的雪。天空中泛起一絲魚肚白，漸漸地，她隱沒在夜色中的身影開始顯現。矮小敦實的她包裹在銀灰色中，好像一只巨大光滑的蠶繭在馬路中央緩緩蠕動。晨風拂起她夾在耳后的粗短的白發，露出她紅亮又聰明氣十足的前額，那時我才猛然發覺這老太太的魅力也是無人可比。

那天校門口車行無阻。老太太揣著手站在店門口，默默地看著來往如流的車輛。霞光萬頃，蘭亭門口安詳地站著一位矮小的菩薩。

我不信教，但蘭亭里，確乎有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