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征塵雜酒痕

胡建君

風流最是新龍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賀蘭山下龍門關前，龍門客棧的風幟獵獵飄揚，迎來送往。大漠煙塵里，人物最風流。亂世泥沙俱下，江湖風云激蕩，為了守護那一份忠良正義，照見心底的情懷與良知，周淮安、邱莫言、金鑲玉注定要在龍門客棧風云際會。家國，是非，正邪，黑白，最后都交織在風情萬種的金鑲玉身上，仿佛她就是變幻莫測的沙漠本身。

舉頭黃沙漫漫，坐下淹然百媚，當史依弘飾演的金鑲玉手持煙斗，口念京白，煙視媚行地出現，突然間又躍上長桌蹺腿而坐，如此驚艷而急促，直接顛覆了她之前梅派大青衣的清妍淡雅與從容蘊藉。更何況在婉轉多情的花旦表演之中，不期然又有了刀光劍影、殺伐決斷的刀馬旦武戲，還有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的紅綢曼舞。朔風過后，又落落鋪陳開青衣的演唱方式，氣定神閑。史依弘版的金鑲玉，嬉笑怒罵，快意恩仇，痛快時大碗喝酒，談笑間揚手殺人。她軟玉溫香，翻臉無情。她野馬無韁，愛恨分明。她虛與委蛇，未語先笑。她嫵媚潑辣，多情重諾。龍門山的風雨，說來就來，客棧之中，一波三折，步步驚心。那愛恨癡纏，生死存亡，盡在一顰一笑，一招一式之間。

更具有挑戰意味的是，在這部可謂“三個人的修羅場”的大戲中，面對男主角周淮安，史依弘一人分飾兩位女主，兼容金鑲玉的熱情火辣與邱莫言之清冷孤絕。史依弘劍拔弩張、爐火純青的表演中有著天衣無縫的轉換和銜接。一個是紅玫瑰，一個是白玫瑰，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終于在暗自較量中相互理解和成全。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這部大開大合的戲既有周密的編排，又有“即興的凌亂”，更融入了傳統四大流派的唱腔與做派。繼之前“梅尚程荀史依弘”專場演出后，能設計出這樣秉性多元的角色，集萃旦行之美熔鑄一爐，既是新編戲跨界編排的創意與膽識，也是向傳統經典的致敬與回歸。

江湖醉渡數十春，風流最是新龍門。當年，鬼才徐克以“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武俠太虛幻境，讓數億影迷擁有了銘心刻骨的青春記憶，從此愿擲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俠士。史依弘亦傾心于電影中那浪漫主義的俠客精神、古典美學的生動氣韻以及具有現代意識的自由情懷。而且，徐克監制的電影本來就有很多與京劇有關的元素，當時林青霞還曾拜訪京劇表演藝術家葉少蘭先生探討過身段與手勢。多年來，聲情并茂、白衣飄飄的香港武俠片中一直不乏戲曲的影子，如水袖般纏綿人心。

也有武俠情結，也具俠骨丹心的導演胡雪樺，從小在舞臺和排練廳中長大，還受過兩年多的京劇科班訓練，他曾勉力促成尚長榮、史依弘園林版《霸王別姬》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演出。臺上是美人如玉劍如虹，臺下的他一次次淚流滿面，如此驚才絕艷，每每一擊必中。有的人遇到了，再不會離開。至情至性如他，這次又毅然放下手頭所有工作，跟組四個月，用足足一部影視劇的拍攝周期，大刀闊斧修改劇本，親力親為現場演示，終于醞釀出一場精彩絕倫的武俠戲劇視聽盛宴。風濤漫漫，刀劍已橫。俠之大者，誰與爭鋒！

衣上征塵雜酒痕

粉墨登場，唱念做打，劇本的呈現和推進都在聲樂之中。對于京劇《新龍門客棧》來說，音樂和聲腔的氣質至關重要。唱腔設計者費玉明先生本身是從北京來到上海的，他兼顧了南北的口味，考慮到聲腔節奏的順暢和故事的流暢性，在劇中滲透了京劇的傳統板式，西皮里有南梆子，流水、原板、二六，還有快板、散板、搖板、二黃，一一因循劇情的節奏，這些板式被自由擱進戲中，與唱詞完美熨帖。有的如激流險灘，一瀉千里，有的迂回婉轉，深情款款，有的波瀾不驚，一馬平川。

人說亂世莫訴兒女情，其實亂世兒女情更深。劇中的幾個唱段可謂九曲回腸，牽動人心。周淮安的到來，激蕩起整出戲的情感波瀾。他風神俊朗、鐵血丹心，他忠肝義膽、儒雅多情，并且是大明帝國八十萬京城衛戍部隊的總司令，簡直讓人無法拒絕。這個令邱莫言芳心有許，望穿秋水的男人，同樣讓閱人無數的金鑲玉一見傾心。

在挑燈相對的寒夜，把盞交心。金鑲玉用盡渾身解數，笑語相迎，須作一生拼，盡君今夜歡。一段色彩明朗結構緊湊的“西皮流水”，讓人心神激蕩。周淮安大局為重欲迎還拒，委婉地說：“浪子飄零天地間，相逢何必更深言”。金鑲玉步步緊逼：“把酒燈前多歡暢，莫負了西窗月大好時光。”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妖嬈繾綣，戲假情真。

可惜周淮安早就心有所屬。之后邱莫言和周淮安相對抒情的那一段，用了昆腔唱段，二人靜默相對，深情纏綿。邱莫言心思百轉：“賀蘭山雨忽如幕，望斷英雄來時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憂傷而沉醉，充滿未來的遐思。周淮安則垂目吹笛和之：“幾番擫笛循舊譜，聲聲猶在洗劍處。昔日琴瑟敘心路，今朝無言情徹骨。”兩心相照，溢于言表。

此時金鑲玉恰在窗外，聞聲黯然神傷。當她聽聞莫言追隨周淮安，為救忠良遺孤，連命都可以舍卻，心中百感交集。回到自己房間后，有一段含淚而唱的“四平調”，旋律以級進為主，字少腔多，閃爍著平淡中的華彩，表現內心翻涌的思緒：“風聲寒，雨滂沱，煙云似浪。一腔情，一腔血，心亂情殤。”在情感糾纏中，主動的一方往往先輸，如此動情動念，大概連她本人都不曾預料。但金鑲玉的性格并不適合大段抒情，后面唱腔便轉入“原板”，平淡中曲盡情思：“他們是舊相知患難情長;我與他新相識牽動柔腸。”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心中升騰的正義終究占據了上風。

之后情勢突變，東廠三巨頭悉數登場，金鑲玉急中生智，順勢推舟，用拜堂成親來緩解迫在眉睫的危機。當邱莫言看著樓上新房喜字里周淮安和金鑲玉的剪影靠近，突然站立不穩，手腳沉綿。她斗酒十千，借酒澆愁，之后有一大段二黃慢板散板：“紅燭高喜幔低賀聲漸遠，借烈酒澆塊壘更把愁添。”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滴滴都是內心的愁結。接著轉“三眼”，移步換景緩慢抒情。風高雨急的荒漠之夜，前塵往事，不絕如縷，撲面而來。

衣上征塵雜酒痕，夜雨無處不消魂。邱莫言一心希望能和周淮安長攜手，共朝暮，“記取年時，頭白成雙唱舊詞。莫言秋晚，五日小春黃菊綻。”江湖流落，千里同行，哪管塵沙滿面，酒痕在衣。而周淮安眼中“金碧生輝玉玲瓏”、本是好色愛財的金鑲玉，最終為了營救邱莫言，挺身而出，舍生取義，血濺黃沙，帶著不舍的情愛癡纏，金玉零落暗香殘，永遠留在她澆筑過熱情、遍灑過血淚的大漠黃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