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鴻鑫



記得2015年2月,京劇程派青衣張火丁來上海大劇院演出《鎖麟囊》。在申城引起轟動。2019年10月,張火丁再次來上海大劇院,貼演《鎖麟囊》和《霸王別姬》兩出戲,這次更加火爆。雖然票價不菲,但仍舊一票難求,而且其購票辦法很是奇特,要憑身份證實名制購票,當晚去觀劇時,觀眾排成長隊,逐個出示身份證與戲票核對,并通過人臉識別,弄得像乘飛機、海關出入境那樣。我看了幾十年戲,這樣的經歷還是第一次。據(jù)說是為了杜絕黃牛從中販票。由此便可見其“火”的程度。張火丁在北京及其他城市演出時,亦然非常火爆。
當今中國京劇界、戲曲界名角不少,但像張火丁這樣以個人的藝術魅力引起觀眾集體狂熱追捧的情況尚屬少見。如今張火丁的戲迷人數(shù)甚眾,而且男女老少皆有,有些年輕人還專門建立了“火之丁丁”網站,方便“燈迷”們交流心得。在戲曲演出市場不甚景氣的大背景下,出現(xiàn)這樣火爆的情形,可稱奇觀。因此人們稱之為張火丁現(xiàn)象。張火丁為什么能如此之“火”也成了人們熱議的話題。張火丁這所以“火”,原因是多種的,同時也眾說紛紜,但相對聚焦于幾個方面。
首先,是張火丁能夠認真?zhèn)鞒校€原前輩經典,以幾近完美的樣態(tài)把經典劇目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適應了廣大觀眾對經典劇目的審美期待,滿足了廣大觀眾對經典劇目的審美渴求。當今,戲劇、戲曲的演出數(shù)量不可謂不多,但真正高質量的劇目、表演、舞臺呈現(xiàn)還是很少。我們讀媒體的報道,往往把一些劇目吹捧的花好稻好樣樣好,但親往劇場一看卻大相徑庭,有時竟大呼上當。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自然對經典,對精品有一種肌渴的期望。張火丁正是適應了這種審美需求。
張火丁傳承傳統(tǒng)經典,懷著一種敬畏、恪守的態(tài)度,她十分認真地、老老實實地,一招一式把老一輩的精華部分學下來,傳承下來,力求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出來。比如《鎖麟囊》,這是程硯秋大師嘔心瀝血創(chuàng)造的一部經典,可以說已臻完美,張火丁演出時,基本沒有多少改動。
對經典的態(tài)度是一個重要藝術觀點問題。現(xiàn)在有些人漠視經典,有的甚至說要顛覆經典。記得有一個年輕作家曾放出狂言,說哪一天他可能一不小心也搞出一部《紅樓夢》來,時間過了很多年,我沒有看到他寫出了像《紅樓夢》那樣的作品。經典不是隨便可以顛覆的,我們的進步也決不是靠顛覆經典來現(xiàn)實的。
張火丁采取了正確的態(tài)度,她尊重經典,并努力理解經典劇目的一情一節(jié),力求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所以能比較精準地還原出經典的精髓。比如《鎖麟囊》的幾段唱,不僅唱詞寫得文采飛揚,而且唱腔非常精彩,這是程硯秋先生花了一年功夫琢磨、編制而成,還多次請王瑤卿老夫子斧正,是程硯秋先生演唱藝術的顛覆之作。張火丁的演唱一字一腔都極其到位,鮮明地體現(xiàn)了程派唱腔的獨特風格,而且在濃郁中見清新流暢,優(yōu)美動聽。“春秋亭”一段〔西皮〕“春秋亭外風雨暴”表現(xiàn)了薛湘靈的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以至扶困濟危,慷慨贈囊的高尚品質。這段唱是在婚嫁的喜慶場合里所唱,所以情緒輕快喜悅,帶幾分雍容華貴的意味。接下來,薛湘靈突遭水災,流落他鄉(xiāng),無奈到盧府做奴仆,照看小公子。這是她命運的一次巨大的轉折和變故,這里有一段〔二黃〕“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我只道鐵富貴一世鑄定,有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老天爺?shù)倪@番教訓,使她陷入沉思,重新參透世情,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這里張火丁唱得沉郁、凄切,當她轉而想到自己失散的孩子,竟然“把麟兒誤作了自己的寧馨”。這一段唱出了濃重的人生況味,很能打動觀眾的心靈,引發(fā)深層次的共鳴和回味。最后一場,盧夫人有意報恩,與她結為金蘭,并一家團圓,這里有一小段〔西皮快板〕,張火丁的演唱由抑郁轉為歡快,表現(xiàn)了她絕處逢生、柳暗花明的情緒,并深深感觸:“善果心花可自豪,種福得福如此報”,也點出了全劇從善向善的題旨。你看,這幾段唱腔,場合不一樣,感情不一樣,唱法、潤腔也不一樣,致使全劇顯得波瀾起伏,跌宕多姿。張火丁把人物的感情、心理傳達得相當精準,很好的體現(xiàn)了經典原作的精髓,所以深受歡迎。
張火丁的“火”,充分說明認真?zhèn)鞒袀鹘y(tǒng)經典的重要性,也充分說明傳統(tǒng)經典的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現(xiàn)在雖然市場戲曲不太景氣,但只要是真正的好戲,還是不愁沒有觀眾看的。
張火丁的“火”,還因為她個人精湛的演藝和獨到的功力。她在臺上具有大家風范和強大的氣場。她的表演非常走心,講究內外的統(tǒng)一,也就是發(fā)自人物內在的心理動作,準確地外化為外在的形體語言、念白、唱腔。唱、念、做、舞的技藝與戲情無縫結合,所以她的程派技藝與人物塑造是融合為一的。另外就是表演和演唱藝術處理精致,考究,精雕細刻。特別是細節(jié)、分寸拿捏得非常得當。《鎖麟囊》的唱,前面談過,她的表演,也是這樣。比如,薛湘靈進盧府后,找球、上朱樓、三讓等處的身段、動作、水袖等的幅度,因為程硯秋大師人較胖,他的動作幅度很大。我看有些從學者個頭較小,但也用這樣的幅度去做,顯得別扭。張火丁則不然,她能結合自身情況適當處理,所以她的身段、水袖幅度適中,看起來非常自然。不僅她演的程派傳統(tǒng)經典如此,就是新編排的《霸王別姬》也是如此。你看她開頭的幾句〔西皮〕,以及后面的〔二六〕、〔南梆子〕,唱腔設計既有濃郁的程派韻味,而且富有新意。她在演唱時每一句,每一字、每一腔都作了極其精細藝術處理,顯得情韻并茂,恰到好處。非常好聽,經得起咀嚼,所以劇場里,一句唱,一陣彩聲。考究是一種精神,也是一種功力。考究就是對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對藝術創(chuàng)造的精益求精、一絲不茍。考究需要功力,如同治印,缺乏功力的人精雕細琢,會顯得匠氣十足;只有功力不凡的人才能游刃有余,呈現(xiàn)出氣韻生動的面貌。張火丁有這種精神,也具有這種功力。所以這場戲看得過癮,得到了一次美好的藝術享受。再就是簡潔,張火丁在臺上沒有多余的語言,沒有多余的動作。其實,精致不一定要繁褥,有時簡潔也是一種精致,是一種凝練。我想起了評彈大師蔣月泉,他的說書藝術爐火純青,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簡潔,評彈界的行話叫“勾勒”。張火丁的表演凝練、勾勒,達到了較高的審美層次。
張火丁十分重視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傳承,但這不妨礙她的創(chuàng)新,她守正,但不守舊,創(chuàng)新,并不離本。其實,傳承和創(chuàng)新并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的。傳承是基礎,但在傳承基礎上,還須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藝術才能前進。就說那些藝術大師,流派創(chuàng)始人,哪一個不是藝術的革新家呢?程硯秋就是其中突出的一個,他的程派不就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創(chuàng)出來的嗎?膾炙人口的《鎖麟囊》也是創(chuàng)新的產物。這個題材是程硯秋先生自己選定的,他當時覺得自己演的悲劇太多了,想搞一出適合他演唱的喜劇。他在焦循《劇說》里看到所引《只塵談》一個繡麟囊的故事,就請翁偶虹先生來編劇,寫出了這個劇本。程硯秋還對翁偶虹說:“幾段唱詞,多寫些長短句,我也好因字行腔”。“越是長短句,越能憋出新腔來”。所以翁偶虹在后面薛湘靈重見鎖麟囊后,那一段回憶當年春秋亭情景的唱詞,不僅用詞與前面迥異,而且突破格律,采用長短句的格局,寫出了“轎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淚自彈,聲續(xù)斷,似杜鵑,啼別院,巴峽哀猿,動人心弦,好不慘然”這樣別致新穎的唱詞。程硯秋唱腔設計時也廣采博收,不僅吸收京劇其他流派的唱腔,還吸收梆子、大鼓、越劇等姐妹藝術音樂的因素,加以揉合融化,創(chuàng)成新腔。所以,今天我們在傳承前輩的藝術的同時,也要傳承他們的創(chuàng)新精神。
張火丁懂得這個道理,她很注意在傳承的基礎上發(fā)展、創(chuàng)新。一是在傳承程派藝術時注意結合自身的條件,逐步形成自己的特色。所以仔細地聽她的唱,還是有著與程硯秋先生不同的地方。二是排演新戲,排演現(xiàn)代戲。她移植粵劇《祥林嫂》為《絕問藍天》,她大膽用程派演《江姐》,用不同于老戲的程派唱腔演繹江姐,也得到了觀眾的認可。這次用程派搬演梅派名劇《霸王別姬》也是一種探索和開拓。
每種流派都有其擅長的劇目,但又并不局限于單一的戲路,往往都是具有多種的功能,所以京劇界同一劇目,用不同流派演繹屢見不鮮。再說張火丁曾經學過三年梅派,所以她也有這個條件。《霸王別姬》用程派演繹,不是簡單的搬演,而是一次再創(chuàng)造。無論在內容編排上,唱腔、念白、身段、包括虞姬舞劍的設計等方面都有新的藝術處理,帶有了鮮明的程派風格。又比如在“別姬”前有一段戲,簡要表現(xiàn)項羽與漢軍作戰(zhàn),被十面埋伏,圍困垓下,這是對后面“別姬”的很好的鋪墊和映照,這一段用琵琶《十面埋伏》的獨奏貫串也很有藝術感染力。在塑造虞姬形象時,著重抒寫她在楚軍大勢已去的情形下的擔憂與愁緒,并要強作坦然慰藉項羽,為他分憂解愁;同時還突出了虞姬對民生的關切和對和平的期盼。這次探索應該說是成功的。
張火丁還有一條成功之道,是她沉得下心思,耐得住寂寞,專心致志、心不旁鶩,潛心于藝術創(chuàng)造。實際上她踐行的正是袁雪芬“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 的那句名言。
當今戲曲界也不乏浮躁的表現(xiàn),比如有些演員不專注于藝術創(chuàng)造,以致在臺上表現(xiàn)平平,但是“功夫在戲外”,在臺下卻長袖善舞,左右逢源,把許多寶貴的時間都花在了人際關系上。在舞臺上浮躁現(xiàn)象也時有表現(xiàn),有些演員為了博得觀眾掌聲,不顧劇情、人物,拼命飚高音,拖長板,耍花腔。張火丁卻不搞這一些,在臺上中規(guī)中矩,堅守清凈。張火丁為人也很低調,不事炒作。有一次演出商欲將張火丁的兩場專場演出命名為“傳承與超越”,張火丁看了,只同意傳承兩字,她說:“四大名旦的藝術已經登峰造極,我們能夠唱出自己的特點,就已經算是成功了,談不上超越”。張火丁除了認認真真演出外,很少與外界接觸,她經常謝絕電視臺的演出邀請,謝絕媒體的采訪,還曾婉言謝絕了八一電影制片廠故事片的邀請。張火丁她守得住寂寞,并不因為票房好,而隨便增加演出頻次,而且每場演出前都誠惶誠恐,生怕演不好。這樣在觀眾中反倒能保持一份新鮮感。粵劇大師紅線女曾說:“張火丁為人老實,不狡猾,她的外表是沉默的,內心卻有一團火”。這大概是張火丁為什么能“火”的最本質的原因了!
張火丁現(xiàn)象給了我們很多啟示,值得我們好好研究,深長思之。
作者? 上海藝術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