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漫談

周志文

拉赫瑪尼諾夫（1873-1943）

拉赫瑪尼諾夫（1873-1943）有兩首鋼琴三重奏，題名都叫《悲歌》（?légiaque），曾組過鋼琴三重奏樂團的人大約都練習(xí)過或演奏過。尤其是第一首，只一個樂章，比較簡短，演出的機會更多些，至于第二首，有三個樂章，第一、第二樂章都算長（每個樂章的長度都超過第一首的總長），演出的機會就少了些。這兩首曲子，都算鋼琴三重奏作品中的名曲，聆樂的人都算熟悉。

拉赫瑪尼諾夫?qū)懙谝皇住侗琛肥窃谝话司哦辏悄晁艢q，還在音樂學(xué)院讀書。這首曲子有點習(xí)作的性質(zhì)，也許是當(dāng)作業(yè)要交的，連他自己也不很在意。寫成后只拉了兩個同學(xué)合奏過，之后也許是被遺忘了，始終沒再演出，樂譜也從未出版。一九四三年拉赫瑪尼諾夫死后，這首曲子的樂譜方以遺作的形式出版。

到了一八九三年冬天（12月6日），柴可夫斯基去世，剛從莫斯科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拉赫瑪尼諾夫又寫了第二首同樣命名為“悲歌”的鋼琴三重奏，這首曲子應(yīng)該是特別為了追悼柴氏而寫的。

柴氏對拉赫瑪尼諾夫有切身的影響，首先是他在音樂院時曾被柴可夫斯基賞識、提拔過，拉赫瑪尼諾夫?qū)λ磁逵指屑ぃ袷系囊魳窡o論形式或是內(nèi)涵，也都給過比他年輕三十三歲的拉赫瑪尼諾夫無限的啟發(fā)。柴氏給他最初的影響其實就是悲情。

柴可夫斯基的幾部大型又叫好的作品，都透露出對生命無法掌控的悲哀。當(dāng)然這樣說并不夠周全，柴氏也有逗趣快樂的一面，他創(chuàng)作的幾首芭蕾舞劇配樂，如《天鵝湖》《睡美人》《胡桃夾子》等，優(yōu)美又充滿童趣（那些作品本來就是為童話故事改寫的）。柴氏也有一些為名著如《暴風(fēng)雨》《羅密歐與朱麗葉》寫的交響序曲或幻想序曲，這幾個作品目的在呈現(xiàn)別人的精神，從音樂的部分講，當(dāng)然有柴氏的風(fēng)格，但作品并未充分反映自己的人格。能比較充分反映人格的是他的交響曲，每首都有昂然的俄羅斯或地方民謠在其中，感覺很溫暖，但一回頭（也許碰到了自己），就立刻落入不可自拔的悲情之中，一旦落入，身心俱失，治療無望，整個生命便徹底癱了毀了。

之前柴可夫斯基嘗試躲避這種情緒，但他在寫第六號，也是他的最后一首交響曲時就不再藏躲了，直接把曲子取名叫《悲愴》（Pathétique），你聽他最后一樂章從小聲微聲到極微聲終至無聲，說明他對人生與世界不只是失望，而是絕望了。

他對人生的絕望在于他的戀情不被認同，自己也舉止失措，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自處，更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他人。他對世界的絕望是之前與他通信不斷的梅克夫人宣告不再資助他，也停止了對他的友誼。梅克夫人是他之前唯一的支持者。《悲愴》初演后反應(yīng)平平，他因而病倒，不久便去世了，有一種說法說他是服毒自殺的。柴可夫斯基的死在莫斯科鬧得沸沸揚揚，在他自己而言，他的結(jié)局應(yīng)了“悲愴”這個交響樂的名字。

柴可夫斯基還有其他作品，他有兩首了不起的協(xié)奏曲，一首《降b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Op. 23）、一首《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Op. 35），是激情與自毀的劇烈拔河，張力獨強，非常引人注目，以力度言，音樂中少有能勝過這兩首的。這兩首協(xié)奏曲雖然有悲情，不過也有明亮的部分，明亮的部分不是柴可夫斯基的真實面，真實的他極為低黯。

拉赫瑪尼諾夫?qū)σ魳返母惺埽畛跏鞘懿窨煞蛩够挠绊懀袷现溃|發(fā)了他哀傷的情緒，這是他為這兩首三重奏取名“悲歌”的緣故。

當(dāng)然個人的稟賦與遭遇不同，拉赫瑪尼諾夫終于沒成為柴可夫斯基，他是他自己。說浪漫，他跟柴可夫斯基本上都算浪漫派，但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是孤注一擲式的。蜜就該甜，黃連就該苦，甜要甜得膩人，苦要苦得不忌摧人心肝，老柴在這一點上，有些走極端，而拉赫瑪尼諾夫卻比較曉得克制。

拉赫瑪尼諾夫延續(xù)了俄羅斯國民樂派重旋律、善引民謠入樂的特性，又注意音樂配器法，極重音效，鮑羅丁、穆索爾斯基、里姆斯基-科薩科夫都是例子，他們的音樂都光彩奪目，初聽往往令人精神一振。拉赫瑪尼諾夫也有點相似，動態(tài)范圍都很大。他寫了三部交響曲，但寫得都不算太好。還有一首有名的叫《死島》（The Isle of the Dead）的交響詩，也算不上太突出。倒是他的四首鋼琴協(xié)奏曲都寫得很不錯，其中《c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Op. 18）與《d小調(diào)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Op. 30）十分有名，還有首《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Op. 43），這三首鋼琴音樂，都是二十世紀(jì)之后演出的機會最多的名曲。

拉赫瑪尼諾夫在音樂上的貢獻，主要在鋼琴曲，他本身也是個杰出的鋼琴演奏家。據(jù)傳他有雙很大的手掌，別人最多只能彈八度音階，他的手指卻能橫跨十二個琴鍵，聽起來神奇。我后來請教過一位鋼琴家，他說拉赫瑪尼諾夫手大是事實，但他最難的《d小調(diào)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也沒到要一手彈十二音階的程度。而且手太大，對想炫技的鋼琴家而言，有時是妨礙而不是幫助，就像大卡車不好拐彎一樣。

這兩首曲子我也是能欣賞的，但不是很投入，原因是喜歡這兩首的人太多了，聽的機會也跟著多，他的曲子跟巴赫的不同，不適合聽得太頻繁，這有點像偶爾上市場，只想挑幾個味淡的小菜，看人過屠門而大嚼，避之唯恐不及，便不必去碰那些大魚大肉了吧。

說起小菜，不由得又想起，拉赫瑪尼諾夫這個音樂“大廚”，也偶爾會下廚做個清爽的“小碟”。他在寫前面幾個大曲子之間，寫了幾個非常不錯的短型作品，收在他的兩個《前奏曲集》（Preludes，Op.23 & Op.32）里，他還有一組叫《圖畫練習(xí)曲集》（?tudes tableaux，Op.39），跟他的《前奏曲集》一樣，都玲瓏可愛，沉靜可喜，有點像勃拉姆斯晚年寫的鋼琴小品，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真是有那個味道。

一九九七年，我因教書在捷克布拉格住了近一年。布拉格是中歐有名的古城，而我教書的學(xué)校布拉格查理大學(xué)則是中歐最老的大學(xué)，成立于中國元朝至正年間。我的住處在布拉格的舊城廣場附近，大街小巷，處處可觀，而且民間藝術(shù)與音樂的風(fēng)氣極盛，我與妻經(jīng)常因耽于欣賞而“忘路之遠近”，如桃花源迷途的漁人。一個冬夜，飯后，我們到舊城左側(cè)天文鐘對面的小巷閑逛。我們先從一家小藝?yán)荣I了一張“二戰(zhàn)”時的明信片，走出藝?yán)龋吹綄γ娴臉菲餍欣镎腥搜葑啵m隔著玻璃，但還能聽到樂聲，是捷克作曲家雅納切克（Leo? Janá?ek，1854-1928）的一首三重奏吧，妻與我佇立窗外聽了一陣。老板見到我們，忙打開門要我們進去。等我們在店里的櫥柜間“站”定，他們開始演奏新曲，想不到正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一首《悲歌》。老板本是個很好的小提琴家，拉來一起演奏的大提琴手與他都在樂團待過，看得出來，他們演奏純是為了好玩，但因為好玩，沒有演奏會上各種拘束，就顯得自由又愉快得多，就算中間有錯，停下來開個玩笑，再繼續(xù)便也無妨。

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地把曲子奏完，我覺得這首叫《悲歌》的曲子，在他們的演奏中并沒有表現(xiàn)得像名字那樣的悲哀，或者因中間的偶爾停頓，就變得不再那么哀傷了吧。這也許不是當(dāng)年拉赫瑪尼諾夫?qū)戇@首曲子的原意，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藝術(shù)本來允許主觀，不論表演與欣賞，與藝術(shù)相對時都無須拋棄自我，是可以把當(dāng)時的自我加進去的。

因什么而悲而喜呢？世事無常，我們悲喜的對象，也在不停地轉(zhuǎn)換，而個人的處境與心情當(dāng)然也是隨時在改變的，藝術(shù)源自生命，當(dāng)然得允許它展現(xiàn)的風(fēng)貌隨之不同了。當(dāng)時我想，拉赫瑪尼諾夫也許在少年時就知道人生有許多不幸，他譜曲的原意是，讓我們演出這首《悲歌》，來忘掉人生太多的悲傷吧，所以這首《悲歌》可能有以痛止痛的含義，這當(dāng)然有點穿鑿附會，但也不能說是完全不能成立的。正當(dāng)我在一旁亂想，老板笑嘻嘻地端來兩杯紅酒，我看房中其他人都在愉快地喝酒又大聲說話，而他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我后來也把杯中的酒喝完。

波希米亞的紅酒后勁強烈，我酒量不好，酒后有些頭暈。走出樂器行時，發(fā)現(xiàn)天空飄著微雪，覺得外面比室內(nèi)，確實要冷多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