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村莊筆記》一書可以追溯至《雨花》雜志的約稿。主編朱輝先生詢問,能否承擔一個散文專欄,每一篇五千字上下,至少延續六期。我向來覺得專欄是一個負擔,猶豫了幾天,終于還是應承了下來,題目即定為《村莊筆記》。陸續寫出了六篇,似乎意猶未盡,干脆將專欄擴大為十二期,專欄結束之后又在其他刊物發表了幾篇。現在考慮將這些散文匯聚起來,結集出版。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曾經作為知青在鄉村生活了幾年。我的知識庫存之中,鄉村經驗構成了一個深刻而巨大的烙印,潛在地影響我為人處世的態度。下鄉插隊結束之后,我仍然陸陸續續地走訪過一些村莊,種種印象與知青時的記憶相互交織,感慨叢生。多年以前,我曾經發表過一篇很長的散文記敘這些感慨,題目即是《村莊筆記》。這篇散文之中的若干片斷仿佛一直暗中持續生長,甚至如同過于茂盛的樹枝冒失地伸到了另一些散文之中。
環顧左右,下鄉插隊是許多同齡人鄉村經驗的共同來源。更大范圍內,鄉村構成了二十世紀知識分子的一個特殊的情結。許多知識分子與鄉村具有千絲萬縷的復雜糾葛。他們渴求新知,投身各種社會運動,曾經躊躇滿志,也曾經遭遇重大挫折。然而,無論走出多遠,鄉村始終是他們的一個潛在的精神軸心。
許多知識分子時常覺得,廣袤的大地和辛勞的農民養育了他們。盡管置身城市,出入種種文化機構,他們仍然熟悉鄉村,關注鄉村,對于掙扎于重壓之下的農民深為同情,以啟蒙者的姿態號召農民挺起脊梁,反抗一切剝削和壓迫,從而點燃鄉村的革命火焰。陷入困厄的時候,這些知識分子又從城市星星點點地散落到鄉村,接受農民的教育、改造和監督,反省各種自以為是的精神痼疾。如今看來,知識分子下放鄉村既是一種懲戒,也是一種重返民間的社會調查。多年之后,知識分子擺脫了生存危機以及歧視、膽戰心驚和委曲情緒,另一種收獲逐漸顯露出來:由于腳踏大地,手執鋤頭與鐮刀,與農民噓寒問暖,他們不知不覺地穿過了那個時代一套流行的詞藻組成的帷幕,親眼見到了一個真實的鄉村。
鄉村是一個遼闊的地域,始終粗糙而堅硬地存在;鄉村又是一個概念,擁有迥異的內涵,承載形形色色的詮釋、期待、想象和敘事。各個歷史時期,文學從鄉村汲取的靈感遠為不同。我曾在一篇論文之中指出,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曾經塑造種種大相徑庭的鄉村形象:糧食生產基地的鄉村,戰火燃燒的鄉村,負責精神生產的鄉村,城鄉對立的鄉村,作為民族文根系的鄉村,還有一些面目模糊甚至涵義矛盾的鄉村。這些鄉村敘事的錯雜交疊表明,歷史文化曾經分配鄉村扮演各種角色,完成預定的主題。
目前為止,現代社會正在以各種方式消化鄉村,古老的農耕文明仿佛進入尾聲。傳統的鄉村文化正在解體,城市文化顯現出強大的吸附力。年輕一代紛紛提起行囊移居城市,鄉村的活力急劇衰減。工業與現代經濟開始格式化一部分鄉村,土地與工廠、企業、科技園區、房地產、購物中心的結合可以產生巨大的經濟價值,傳統的糧食生產幾乎無人問津。更大一部分鄉村深藏于起伏的山脈皺折之間,遠離城市的輻射,荒蕪的田野靜靜地攤在陽光之下,闃無人跡。鄉村能否依賴自身的內在能量重新動員和集結,并且在現代性的平臺上占有不可替代的一席?
撰寫這個專欄的時候,有的村莊從記憶之中浮出,有的村莊是故地重游,也有幾個村莊是首次到訪。我沒有走多遠,這些村莊圍繞于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周邊,駕車即可抵達。我迅速意識到,古代詩文之中恬靜的田園山水已經一去不返,“桃花源”僅僅是一個傳說之中的典故,“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只能短暫地挽留清閑的游客。許多村莊擁有可圈可點的歷史,可是,這些故事無法跨越巨大的歷史斷裂延伸到現今的生活。那些朝廷重臣或者狀元、榜眼、探花只能充當閑聊之際的談資,家族、姓氏、血緣的意義逐漸被機關、社區、人事檔案或者上下級關系淹沒;一些老宅子還懸掛著“耕讀傳家”之類的對聯,可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耕”與“讀”之間的循環已經中斷—“耕”所獲得的收入無法供養“讀”,“讀”有所成之后也很少反哺“耕”。幾個村莊存留了若干歷史遺跡,令人遙想憑吊;還有幾個村莊人去樓空,寂靜而荒涼,偌大的村莊如同一具僵硬而空洞的軀殼。
我深為不解的是,幾乎所有村莊里的房子都像一堆亂石,這兒一撮,那兒一簇,朝向不一,款式各異。許多房子一層一層地摞上去,危若累卵,樓下的圍墻盡量撐大空間而不愿與周邊的墻壁對齊。資金不足的時候,蓋了一半的房子就地擱下,生銹的鋼筋和剛剛涂上泥漿的磚塊裸露在空中。我感到意外的另一個現象是,村莊里的汽車如此之多。見到一輛锃亮的汽車泊在池塘旁邊,泊在一堵廢棄的磚墻之下或者泊在一棵落滿灰土的果樹下,怪異之感揮之不去。工業社會的鋼鐵與集成電路越來越密集地嵌入村莊,不動聲色地重構傳統的農業王國。真的還是農業王國嗎?我忽然記起,穿行于這些村莊的時候,我幾乎沒有看到農民在田野里勞作,也沒有看到“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的鄉村日常圖景。
村莊是農耕社會的基本社會單元,村莊匯聚了祖先、宗族、傳統、風俗和社會關系、生產資料,多數農民生長于村莊,終老于村莊。然而,這個社會單元正在遭受各種力量的瓦解。對于許多人說來,村莊的涵義已經收縮為“故鄉”。無法預知未來如何重塑村莊。這本書所做的僅僅是,記錄若干我對于村莊的所見、所聞、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