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雨晴
摘要:人的心情和情緒變化是復雜的,孤獨感會時不時涌上心頭,蘇軾對此有著更為敏感的捕捉,并在詞中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流露出來。蘇軾的一生起伏坎坷,期間難免會有孤獨寂寞情緒的產生。以“孤”為核心字眼的意象體現出蘇軾詞中的孤獨感,其孤獨感的產生既源自外在的客觀條件,也有蘇軾自身的個性和選擇的原因。探究蘇軾排解孤獨的方式,可以更好地理解蘇軾創作時的心境。
關鍵詞:蘇詞 蘇軾 孤獨感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07-0093-02
有些人認為作為“天才型”文人的蘇軾,面對困境時“理所應當”的表現是曠達豪放。他們忽視了蘇軾成長的過程,事實上沒有人的成熟是一蹴而就的。蘇軾也會有寂寞孤獨,也會有惆悵離殤,也會有不能釋懷的情感。
“孤獨感”是文人很容易產生的一種感覺,因為他們對世界的感知是非常細膩的,其精神世界非常豐富,蘇軾也不外如此。本文欲分析蘇軾詞中所體現的孤獨感,分析這種孤獨感產生的原因并探究蘇軾在這樣的情況下是如何自處的,如何去排解這種孤獨感的。
一、孤獨感的體現
蘇詞中有不少以“孤”為核心字眼的意象,“孤”字本身所帶有的間離感較強,加之蘇軾在這些意象中注入了自身的情緒體驗,甚至有些很可能就是其精神的化身,因而更添幾分傷感,如“孤鴻”“孤城”“孤墳”“孤光”等,如: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
孤城回望蒼煙合。(《醉落魄·離京口作》)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下面筆者將從《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一詞切入,具體分析蘇軾的孤獨: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每讀此詞時,筆者只覺得寒意上涌。筆者讀到的,不是畫內的“孤鴻”,而是畫外的涼意;不是“孤鴻”的“驚”“恨”之感有多強烈,而是它的一切情感都沒有人可以訴說;不是“孤鴻”的“挑揀”,而是它根本沒有選擇。據史載,蘇軾初到黃州時,“郡中無一人識者”,詞中透露的正是“烏臺詩案”后蘇軾初到黃州的切實感受,可見孤獨隔絕的環境對其心境的影響是很大的。“缺月”“疏桐”“幽人”“孤鴻”“驚”“恨”“無人”“寒枝”“寂寞”“冷”這些用詞,可以說沒有一個字不是圍繞著“獨”這個關鍵字眼展開的,所有的意象連綴起來所構成的畫面,讓筆者止不住地在想,究竟是怎樣的孤獨,才會讓這首詞的每一個字都“盛不住”這種情感的安放。仕途打擊、異地流放、未來渺茫、理想未成、親友遠隔……蘇軾化身成“孤鴻”,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世人多夸“孤鴻”不同流合污、保持獨立精神的高尚品格,而筆者卻讀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奈——來到黃州不是蘇軾的主動選擇。再者,蘇軾從小所受的教育和逐漸定型的思想觀念決定了他只能也只會成為“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而不是“渾水里游動自如的魚”。因而,蘇軾孤獨感的產生是必然的,并且他超常的感受力會將這種孤獨感放大,并通過文字呈現出來。
其次,蘇軾的孤獨感也體現于“無人可說”“無處可說”“無人相伴” 這樣的情境之下。蘇軾在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寫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此時蘇軾所處的密州與故鄉眉州相隔千里,哪怕是想到亡妻墳前傾訴的機會也沒有,“無處話凄涼”一句體現了詞人內心深刻的孤獨之感。筆者認為,此詞不僅僅是在懷念妻子,而且還有因到新地方不熟悉而產生對以前美好熟悉的人和事的懷念,這種情況恰恰是人處于孤獨的環境中會產生的。試想如果是身處人生的順境,親朋好友都在身邊,仕途順利且逐步實現自己的人生志向,詞人還會抒發這樣的感慨嗎?
在漂泊動蕩的人生旅途中,獲得穩定的人際環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能剛剛結交的志同道合的好友沒過幾年就要面臨分別。頻繁的調動和變換很容易讓人產生飄零之感,有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的。如《醉落魄·離京口作》一詞的下片:“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詞人酒后一覺醒來,發現房屋里空蕩蕩的,自己夢里的情境沒有人可以分享,這時詞人進一步發問:“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蘇軾的故鄉在四川眉州,而他在杭州做官,且因公事常常要離開杭州到外地督導,在異鄉異地長期漂泊不定。詞人的發問很是凄涼,本來就是“幽夢無人說”,沒有人能回答他,況且人生難料,這個問題是無解的。這種未知且無人說的孤獨是徹骨的,它夾雜著對自己處境不安定的擔憂和對遠隔千山萬水的家鄉的思念,多種情感匯集于此,使得孤獨感的流露更加明顯。“浮萍”般的漂泊之感也見于《醉落魄·席上呈元素》一詞中,“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
在中秋對月抒懷、思念親人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那種清冷的孤獨感也若隱若現,如“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一句,這里的“高處”在某種意義上是在暗示著自身的處境,其態度反應表明這樣的環境是他所不喜的,因此我們可以聯系蘇軾的后期人生經歷理解他為何會多次上書自求外任。又如《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的“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兩句,本來寄予著與弟弟蘇轍“千里共嬋娟”的愿望,但詞人已經不像當年那般至少可以做到表面上的豁達,漂泊中的孤獨和寂寞是難耐的,因此他只能寄情于“孤光”。
二、孤獨感產生的原因
對于蘇軾的孤獨感源何產生,筆者欲從其經歷中探究一二,并總結出如下幾點:
首先,蘇軾在官場仕途上這一路走來并不順利。蘇軾本懷有一番治天下的志向,但是政局動蕩變化,隨著年歲的增長,他也漸漸懂得有些事情憑自己的力量無法改變。因政見的不同,也因自身過高的才氣招人忌妒,“有心人”的屢次陷害使蘇軾被貶于荒蠻之地。一開始就能以豁達心境處之想必是非常困難的,這種受排擠的孤獨感需要在人生日積月累的沉淀中慢慢消化。
其次,頻繁調動之下,蘇軾不得不離開熟悉的地方、人和事情。宋朝的地方官員,三年一調換,目的是防止地方官員扎根太深,勢利范圍太大。蘇軾曾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多個地方任職,他任職期間有所作為,頗受百姓愛戴。但這樣頻繁地調動之下,蘇軾和弟弟蘇轍的相見時日不多,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處時間不長,尤其是后期被貶到黃州儋州等偏遠之地,熟悉的親友更是多年不得相見。
再次,隨著年歲的增長,自己身邊的親人、朋友相繼逝去。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蘇軾的妻子王弗病逝,次年他的父親蘇洵卒于京師。短時間內經歷了兩位親人的離開,這對于蘇軾來說打擊不小,其內心的沉重可想而知。《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不僅體現了蘇軾對亡妻的深情懷念,而且流露出其內心深處的孤獨。元豐七年(1084年),老年得子的蘇軾失去了幼子蘇遁,后來他的繼室夫人王閏之和侍妾朝云也早于自己離世。并且人到中年的時候,曾經的師長、好朋友相繼去世,正如杜甫所感慨的“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杜甫《贈衛八處士》)那般,往日老友已大半不在人世,是很容易引起人對自己獨留于世的孤獨感的涌現。
除此之外,也有蘇軾自身的個人原因。他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人,這一點從他的詩詞中可見。蘇軾與弟弟感情深厚,悠悠歲月中曾多次寫下真摯感人的詩詞,如:
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尊前。(《沁園春·孤館燈青》)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獄中示子由》)
憶弟淚如云不散,望鄉心與雁南飛。(《壬寅重九不預會獨游普門寺僧閣有懷子由》)
送別好友時,蘇軾留下了一些表達離愁的詞作,見:
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江城子·翠蛾羞黛怯人看》)
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殺人。(《菩薩蠻·秋風湖上蕭蕭雨》)
三、孤獨感的排解
面對人生中的各種情況該如何自處,孤獨感如何排解,也許能從蘇軾的晚年生活中尋找到——在日常生活中尋找趣味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如果說沒有辦法改變外在環境時,那么只能改變自己的心態。雖然看起來是被迫無奈的,但如果轉換成積極主動的心態,那么看待事物的眼光也會不一樣。
蘇軾并不是一開始就可以立刻消化“人生的挫折”,剛到黃州的時候他經歷了一段迷茫的日子,但他調整之后就會給自己找事情做,如親自耕種、建雪堂、讀詩會友,后來被貶到儋州還在當地做文化普及。
蘇詞中也不乏一些生活趣味的句子,如:“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聽雪堂西畔一道幽泉的潺潺,看北山傾斜的身姿,還有小溪橫流在山前。“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泡上一杯浮著雪沫乳花似的清茶,品嘗山間嫩綠的蓼芽蒿筍的春盤素菜,人間真正有滋味的還是清淡的歡愉。
雖然蘇軾被貶在外人看起來確實很苦,甚至有時候他會感傷自己的人生遭遇,但就生活的當下而言,在那一段日子里他是否完全沒有滿足的感覺呢?
蘇詞中常常會出現“歸”這個字眼,這一點非常值得注意,如:
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醉落魄·席上呈元素》)
蒼顏華發,故山歸計何時決!(《醉落魄·蘇州閶門留別》)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滿庭芳·歸去來兮》)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行香子·述懷》)
人什么時候會非常地想要找一個可“歸”之處?很多時候是內心處于孤獨的不安定之中,在這種不安定的促使之下,“歸”的欲望也愈發強烈。“歸飛鶴”“歸計”“歸何處”“歸去”,這些都是蘇軾心底世界真實情感的外露,它既是蘇軾身處于孤獨之中的證明,同時又反映了他給自己的內心安放所尋找的出路。
參考文獻:
[1]王水照,崔銘.蘇軾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
[2]馬瑋.蘇軾詞賞析[M].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7.
責任編輯: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