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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叫了好幾回(外二篇)

2020-05-30 01:48:26
海燕 2020年6期

入了夜,風就一直吹,吹落幾點星辰,吹走半邊月亮,留下天空一片灰白。大門仍開著,女人托腮坐在埕上,等她飲酒未歸的丈夫。她的女兒阿圓出門喚了好幾回,見她不動,怒火燒心,摔門而去,“我不管你了”,返身去睡。夜半時分,那人步履凌亂,面目猙獰,上了埕就開始罵,死鳥仔,半瞑飛來飛去,是欲做什么?女人以為說她,連忙起身攙他,他一甩手,一眼沒看她,哼哼自己進去了,碰著門好大一聲響。女人準備一夜的話,沒來得及與他說,掩上門,又回到埕上,一個人說給自己聽。說完,掩面嚎啕。

這么多年又一回。

鳥叫了好幾回。

第一回,在夜里三點半。一只胖大的喜鵲從屋角苦楝樹曳尾而過。翅膀拍打花枝的聲音叮叮當當。第二回,在凌晨時分。天光未曉,一只黑鳥在屋頂瓦上歇腳。爪子一深一淺,如發條咔咔響著。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撲棱一聲飛走,停在天井東南角的雨漏上,一只腳獨立一只腳縮著,長長短短叫個不停。天亮后,鳥一直叫著,不知什么鳥,在大厝埕前芒果樹里跳來跳去,叫聲像彈箏,有時像拉鋸。等日頭爬到芒果樹頂,將肥胖的身子擱在上面,那人才從黑甜夢中醒來,腦子白白叨叨一句,死鳥仔。

天一亮,女人就守在他門前。背著手站著。幾分鐘一次,窗玻璃上閃現她小小的頭。那人躺在床上,在玻璃里變形。見他毫無動靜,女人退回門邊,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喘著氣。她一半時覺得疑惑,這漫長荒蕪的生活像醉酒一樣,沒半滴清醒時,僵硬著被撕扯著變形。一半時又感到慶幸,總算是挨過來了。一關一關的,為人婦為人母,分了田吃飽飯,種菜賣菜起了大厝,廂房里的女兒晨起梳辮子抹粉,細一看模樣不丑。再一看,一張苦瓜臉神似那人,好在也終于要出嫁了。那房里的人吧,一輩子都在畫餅,不知疲倦,一家子被攪得心煩意亂。哎!喘定了氣,心里不起浪了,她抬起眼溜了眼房子,忽然間又覺得,這才起了不到十年的大厝老了舊了高了,廳堂上那座大紅笨鐘(結婚時買的),到點的聲音也不再清脆,到了十一進十二,秒針踟躕不前,又一下子猛地爬過去,卡著又續上,與這日子一樣。

鐘敲了又敲,女人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往里瞧。那人已坐起,靠在床架上,睜著一只眼,看她,也不說話。女人低著頭,拉過竹椅,歪垮著坐下。常年的勞作,壓彎了她的腰背,吸走了她飽滿的聲腔。

她啞著嗓子,哼哼的說不出口,只好抬起頭來,等那人說話。

那人睜開另一只眼,盯著她,“又來要錢?跟你說,沒有。來這么多次,眼睛糊了?就這兩天,喝酒你來,睡覺你還來?”

她等著那人接著數落,哪知卻不說了。那人咻咻噴著氣,骨頭硌著眠床嘎吱響。她按了按起伏的胸口,盡量讓口里的話平坦滑走。“阿圓那么大了,面子還是要顧的。這樣嫁過去,你叫她站在哪里。你知道的,站不住就跌倒,跌倒了哪里有她一張床。她要是回家來,哄人笑,哄人嫌。”說了多少次,哭了多少回,這回淚一滴未落,嗓子里倒有把火,把每個字烤得分外瓷實。

女兒阿圓過兩日出嫁。女人尋思著買點東西吧,阿圓那里又什么都不缺,阿圓說,別給那些廉價無用的東西,房子小,裝不下她阿爸的大面子。給點錢吧,家里空蕩蕩,這些年從地里口里手里摳出的錢,不在那人酒里就在六合彩的十二生肖里。虎龍馬,羊豬狗,馱著錢趴趴走,家里早榨得一干二凈了。其實,要說沒錢也不是。阿圓給人家做新婦,那家人拿來聘禮70萬。都知曉那人底細,人家挑來錢時,刻薄的話也一并挑著來——以后呀,就免上門吧。那人得了錢,面子碎了一地全不在乎,反而是嘻嘻笑,這樣呀,唔,那這樣好。果然好,當晚就喝上茅臺,在一眾酒客中大呼小叫著生肖狗。女人沒忍住,去哭去勸,往家拉。那人甩來一巴掌,回頭跟酒客們嘻嘻笑,看見沒?10萬未中了,我女兒阿圓的一根手臂沒了。女人雙手掏心,哭倒在地,那人這才散了局,一日不與她說話。

那人點上煙,噴出去好幾口。天窗上陽光如瀑,煙氣混雜著灰塵升騰。灰燼落下,四處籠著黑。

“給,我沒說不給。我女兒給人家做新婦,我當老爸的也是要有個表示。給,我給個大大的。”那人又在嘻嘻笑。

“給多少?”女人忙著顫聲出口。

“別管,我曉得安排。”那人不容半絲疑問,話霹然斬落。

“好,這樣好,我去燒紙講給神明聽。”頂著那人嫌惡的眼神,女人眼里奔出淚,歡天喜地去了。

思來想去,也不是辦法。女人先褪了腕上的鐲子,伸手遞給阿圓。阿圓接過去,上上下下看了看,叫了聲阿娘。那鐲子有年頭了,藏在袖子間久了,有些暗沉。阿圓拿去金店洗,拿回家,想了想還是戴上了——鄉人好問,總得與人有說辭。阿圓腕兒細,鐲子略大,羞答答藏在袖子間,掉出來又捋上去,總怕人看見。她知道自己長得寡淡,一直想著脖子上能有個金的亮的,裝點一下,前些天試了紅妝,胸前一顆朱紅的痣十分惹眼,其余一片白白,她頓時泄了氣,心想著未來日子會否也將白白。這許多年來,她總想修飾一下生活,每每卻只好以掩飾告終。她伸開手掌給她男人看。她男人心不在焉,盯著電視看,眼角掃過她一眼,唔,挺漂亮的。男人是相親來的,見了次面,點了下頭,聽了媒人說了七七八八,很快就定下了——兩人都覺得年紀到了。

賭了幾天的氣,臨近中午,阿圓出了廂房,又踱到廚房,走走停停,昂頭低頭,欲說還休。女人不奇怪,叫住她:又來問你的嫁妝?她想笑著說,卻笑不出,眉心凝成一朵云。

“當我沒來吧。”阿圓嘆了口氣,轉身欲走,氣兒像堵墻,挪不動道。

“你阿爸說給你想辦法去了。”話極小極細,卻像根針,扎破了墻,嘩啦一聲掉落一地,一地的釘子——

這,恐怕是要壞事的。

果不其然。

送親那天。新郎別扭著從那人手里接過一張放大百倍的塑料百萬支票,臉像被繩子捆過七八道,紅的藍的青的綠的紫的,在臉上相互追逐著打架。那人嘻嘻笑,喝了幾大杯酒,自作主張要照相。他讓女婿扛著支票,他自己扛著支票,一家人圍著支票,好事之徒一人指著支票上一個“0”抽搐著臉笑……那人這才心滿意足,叫人抬起支票,架在婚禮頭車上。

“開天辟地第一回。”聽了那么多真的假的話,此句最動聽。那人又連忙叫人租來氣拱門,立在埕下。拱門經手多回,鼓風機氣咻咻轉動著,半天時間,沒吹成一個整的。一半歪歪扭扭地貼著五金城的圍墻,另一半貼著喜字:曲江張氏,新婚大吉。那人不管,嘻嘻地與人說笑,儀禮后,一眾人擁著他往酒樓去了。

女人沒出來,在屋里哭,哭她一生的惦念。車走后,她這才緩步出來,在埕上放幾掛鞭炮,在鞭炮聲里嚎幾聲。隨后,她來到廳堂,拎一根香,向廳堂坐著的神明祈告:阿圓她一滴淚沒流,臉冷得像塊石頭。不怪她,這個家供不了她一生的福氣——生了她就像種一棵樹,樹長成了砍掉就賣。神明啊,保庇她在婆家過得好,生一個兒子,別像我,受一輩子的冷眼,挨一世人的拳頭,無人護佑,無人憐惜,喘著氣擔驚受怕,心里這般苦。那人,哎,就算了吧。也別怪他,他一輩子浪蕩,無錢無著落。不必太苛責他,他打了半輩子鐵,沒打成,倒是打了一身硬骨,無事可消磨他,無人可錘盤他。慣看他人富貴,消磨自己志氣,一日一日,酒缸里泡,也是苦命人。神明呀,這一輩子我無求無怨,也就這樣吧。

廳堂上請來的神明,煙霧繚繞,看不清嘴臉,只一雙怒目驚奇,一勾一劃,就像兩聲鳥啼。女人分明聽到房頂有鳥叫,不知又是什么鳥。她回頭怔怔地盯著天井西南角的雨漏,看了很久,看迷糊了,覺得那鳥十分的怪,笨拙的黑色的惱人的死鳥仔。正想笑自己的憨——阿圓的好日子,怎地生出愁腸——廳堂上的大紅笨鐘,十一進十二時,彈了好幾下,沒過去,咯噔一聲,不走了。

女人等那人喝酒回來,要問個明白。那人回來,先進了房,躺倒于眠床。她走到房門口,不知該問些什么,雙手來回搓著,繭子磨得嘎嘎響。那人因太興奮而睡不著,看見窗玻璃上人影晃動,起身喚她進來。他從枕頭下拿出一張紙條子,扔給她,讓她看。女人不識字,雙手接過來又遞回去,問了些蠢問題。

“哪里有一百萬?那張條子寫一百萬?寫一百萬就是一百萬?阿圓那張不是錢啊,是一張塑料?……莫把事情再弄壞了。”

那人本來蹺腳點煙,點了好幾次沒點著,扔下煙,彈著站了起來,“我壞過什么事,我就沒出過錯。”他指著條子上歪歪扭扭的字,“瘸子財的簽字,看到沒?剩下的錢,我放他那,月息兩分,不用多久就翻到一百萬了。”

光線打在紙條上,透明的,模糊難辨,那人拿起紙條又看了會,突然敗了興,起身穿衣,嘟嘟囔囔地邊罵邊往外走。走出門,又探進頭來,罵了一句豬腦子,嘻嘻笑說,晚上買豬,準對。轉頭,冷臉而去。

女人愣了會兒,追了出去,搖搖擺擺到了門口剎住。看著那人的影子越飄越遠,面無表情,許久了才喘起氣來,“這下,阿圓終于被你啃得一毛不落了”。

那張放大了百倍的百萬支票,兩天后阿圓回門站在埕上,使盡力氣扔進門,恰好砸在門楣“曲江衍派”上,折成兩半。女人拉住阿圓,還沒說上話,阿圓褪下腕上的金鐲子,塞到女人手里,“當我沒來”。

女婿從埕下走上來,給女人鞠了個躬,什么話也沒說,追上阿圓就下了埕,兩人直著走出女人的視野。那人宿醉未醒,前一夜,鳥不知叫了多少回,夢時斷時續,再無下文。

此后,太陽開始毒辣,爬爬下下,夏日一晃就進了秋天,接著冬天過來,大云鄉又凍成一顆圓子。一整年,五金城圍墻后的生活毫無變化,貧窮的人依舊翻滾在舊生活,富貴人家的新生活卻密不透風。

那人從秋天哭到冬天,把整個身子藏進被窩里,睜著眼,盯著衣柜上露出一角的百萬支票,想著什么時候掉下來,他好將它粘好,去瘸子財那里換回百萬的票子,一捆一捆地擺在廳堂八仙桌上,給神明看,給祖先看,給阿圓看。我的阿圓會給我敬杯酒,那不長眼的女婿會甜甜地喊我阿爸。我的女人,會拎根香跪在神明面前,匍匐她的半個身子,神——明——護——佑。

可是,它粘好又有什么用?

我的阿圓已經不來,她的阿娘自掛芒果枝,匆匆歸了土,她回來哭了哭,說與我斷絕來往。現在,她阿爸躺在床上,挨冷受凍,缺衣短食,一杯酒沒著落,一支煙無人點。

我的女人,沒熬住,先我一步到地府討生活。她應該在此時披金戴銀,過一過百萬的好日子。哎,我捧著你過日子,你說啥我做啥,你現在藏起來,是欲做什么?

那人終日喚著他的妻子和女兒。在悲聲欲泣時,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跑出來嘶叫咒罵——瘸子財,豬狗不如,不做人,卷走我的百萬支票,跑路了。

死鳥仔,又在叫,叫了多少回?

——是不是在暗示,晚上出雞?

幸 福

1 米粉貓

五金城里的貓到了交配季節。白日里,它們安臥于合歡、苦楝、玉蘭樹下,如同樹上的葉子一般,一動不動,有人路過,迅即跳上圍墻,在凌亂的玻璃碎上走步,回首一瞧,眼神滯如寒春水。到了夜里,五金城空無一人,沒了金屬碰金屬的聲響,仿若縮成一塊質密的鐵。貓們這時才開始歡叫起來,一盞盞幽黃的燈在暗夜跳動,它們沿著圍墻打鬧嚎叫,叫聲有時像嬰啼,有時像雷鳴。

大云鄉人向來重人重神,貓狗一類,只是循舊例不上供桌,于是相互之間視而不見,不當回事。原本這一帶就不產貓狗,發達起來后,才開始有了狗看家護院。拿一條粗壯的鐵鏈拴著,來人便狂吠,能嚇跑偷兒、嚇哭小孩兒的狗就是一條好狗。貓自由些,老鼠抓完,便奔波于鋼筋水泥間,刨些食,人是不會喂養貓的。至于牛羊,早些年,有頭公養的牛吃毒草死了,輪養那家的女人嚎過一陣,大家便松散了心,種田的氣力也順便散了。隔了幾年,田里長出一水兒米黃色建筑,開始有了車馬喧鬧,牛就只剩牛肉的說法了。羊呢,也不知是誰人傳羊奶熱補,有個外鄉人賃一牛圈養了幾頭專門下奶的羊,手牽著四處現擠現賣,估計也沒賣出去多少,窮人家嫌太腥,富人家還沒挨近門就被狗攆出來了。

還是說回貓吧。貓是賣米粉的外鄉人帶來的。繁衍多了,外鄉人也覺得甚是麻煩,便搭著米粉半賣半送。來客不明就里養了起來,起初還饒有趣味,看它撲鼠、叼鼠、食鼠,漸漸略覺得貓們有些兇殘有些厭惡,便同樣不明就里放了出去。貓們在外頭撲鼠歸來,叼來的鼠還吱吱亂叫,一看主人家大門緊閉,掉頭就走,久而久之,這些米粉貓都成了野貓,生下一叢叢野米粉貓。那時年月尚早,五金城還未從水龍頭里擠出來,大云鄉溝溝壑壑掙扎生長的龍眼樹,常橫出一杈,一只貓吊死上頭。人掩鼻而過,直到貓的尸體蝕成一副骨架子,才由人用竹竿挑下來,扔進水溝,隨水流東去。撲殺大概是無緣無故,怪的是不知依循著什么法什么例,撲殺完,還非得脖子套上繩索掛上枝條,風吹雨淋,惹蚊蠅嗡嗡。再往后一點,龍眼樹砍了,水龍頭擰開,五金城生長,磚紅壤糊成水泥路,時間一下子緊湊起來,人來人往,橫沖直撞,莫說撲殺,連瞟一眼貓的時間也無。米粉貓們樂得無人叨擾,終日游走于圍墻之下,過上了稍稍幸福的生活——不對,“幸福”二字,大云鄉并不常用,若有外鄉人強行翻譯,本地人的眉頭會攢成一朵梅花,再一松,一笑:你是在說福氣呀?

2 燕子窩

燕子窩是被他父親挑來賣的。

他的父親坐在苦楝樹下的條石上,哭喪著臉,講一口混沌不清的北方話。村里的老先生辨清了,一句句翻譯給大家聽。燕子窩躺在背簍里,不聲不響,抱起來時,嚎了一口,大家才看清模樣,腦殼前凸后凸,形似橄欖,周身黑漆漆,形銷骨立。老先生回過頭,與人說,好人歹命呀。

燕子窩的養父擠進人群,付了錢,抱著燕子窩走下倉庫埕,進了家門,將燕子窩塞進祖父懷里。彼時,祖父已醉得雙眼迷離,看著燕子窩,甩掉錫皮酒壺,縱聲大哭。廳堂的搖擺鐘到點當當敲著,祖先的面容在裊裊香火中模糊。

三個囡娃娃圍過來。一開始還以為是個粉娃娃,一看卻像是根枯木頭,便興味索然地四散了去。最小的指著梁間燕子窩,阿姊啊,快看,像不像阿弟的大頭殼。

燕子窩。祖父破涕為笑,好不容易這間新起的大厝,等這么久才有了它的繼承人。

這些記憶在他空蕩蕩的頭顱里回旋,悶悶的,又時常閃耀出麥芽糖的琥珀色。他記得他那身形矮小脾氣暴躁的祖父,在生命最后的兩年,仿佛被命運的回旋鏢擊中,在日復一日的苦悶的生鐵般的日子中,終于砸出了星星點點的火花。他變得溫順,會笑,溝溝壑壑的臉密密麻麻生長著希望。他牽著他的手去圩日集市,給他買油條配豆漿,用竹枝卷起麥芽糖遞到他口水四溢的嘴里。“從前”是有祖父的從前,會在他腦海里運轉自如。而他也知道,“從前”是阿嬤是無數人拼接成的“從前”,事實上他都記不清了,有時他盯著廳堂上祖父的相片,對著那個“最疼他”的,一臉苦相的老祖父,回憶“從前”生活,“從前”一下子煙消云散。

越明年,祖父轟然而去,弟弟出生,堂弟出生,這座新起的大厝就再無他肆意亂跑的位置。他的頭越來越大,裝的東西卻越來越空。無休無止的責難,潦倒難堪的裝束,鼻涕口涎交雜留下的白色斑點,兩排骨頭粼粼入目,痱子像他隱秘的生活亮起又黯下去。他頂著竹椅子,跪在祖先面前,口里憤恨,罵著罵著覺得好笑,照著村里同是買來的小孩兒,比著手說自己是村里的第三蠢蛋。他那意志開始松垮,穿灰布棉襖的阿嬤疼他,從投食的嬸子家摳出肉和菜,拉著他進了廂房,食吧,食吧,眼淚噼里啪啦地掉,“阿嬤讓你靠”。他去學堂,只學會了一二三四,算小錢卻比他弟弟們還快,他寫不來曲江衍派,又不知自己的姓怎么寫,他那親生父親幾十年只來過一封信,信上大咧咧地要借錢養家,無一字談及他。他的養父(他叫阿爹),揚著信笑問他,借不借?他沒說話,阿爹就把信燒了。讀書自然不成,他的養母(他叫阿娘,不常叫)邊打邊呼喝:大頭殼是用來灌水的啊。他手護著頭,口里求饒,又沒好氣地說,你又沒生我。阿娘打起來沒完沒了,弟弟們乖乖坐在竹椅上,吃著東西,神情木然。沒辦法,跟著阿爹去北海上青海,去錦州到新疆,十來歲,比他親生父親走得更遠,性子卻養得越來越荒疏,眼睛耷拉瞧著自己的一點點地,身子佝僂著,有時抬起頭,喝酒說點大話。他像貓一樣,穿過搖擺鐘,撞散了鐘里的銅齒輪,撞停了時間——他成了這座大厝里無聲無息的貓,又是最大那一只,被踩住尾巴時,才會呲牙亂叫。無數次被趕出家去,他翻頭走,走不下去了,再翻頭回。他住過廢棄的郵電局、電影院、圖書館,穿過耳釘,染過黃毛,和一群半大小子穿山越嶺,打劫小孩兒的零錢,鉆過富人家的工房,掏出銅鐵,在大云河口換錢吃一口熱飯。如此一月兩月,直到那伙人排排站在派出所,一人挨一頓臭腳,被父母領回家。他沒人來領,繞著大云鄉月亮般的輪廓走了一圈。這才灰溜溜地貓著身子回家,在大門口撞見阿嬤,“阿嬤有食的嗎?”“夭壽仔,去叨位(哪里)死啦?”阿嬤罵著罵著就哭了。此后許多年,他對此絕口不提,只有一次,他帶著堂弟去廢棄的圖書館拿書。他知道堂弟愛看書。掀開塑料布,對著一地的書,他神情倨傲告訴堂弟:“阿弟啊,你看看。”阿弟撲在地上,一本一本逡巡過去,最后挑了兩三本破碎的三國,粉飾的紅樓,多嘴的迅哥兒,“就這么點,這些書都沒用啊。”他撓著他的大腦殼,眼睛睜得大大,嘴角卸了下來。一路上,兩人都沒怎么說話,相互隔得有些遠。

結婚那天晚上,躺在新眠床上,來暖床的堂弟問他,結婚有什么感覺?“隨便啦,命好命歹攏是一生。”堂弟也是木疙瘩,癡長了一身的不合宜。他憶起哪一年燕子窩去抓魚,在豬圈旁的石灰池,捕了一條塑料金魚。他藏藏掖掖不讓看,口里喋喋,比你們溪里抓的斗魚好看多了。又哪一年,他帶著弟弟,走在前,掏出偷來的錢,扔到地上,謊稱撿到錢,一天哪連續撿了兩次。回來唬唬喳喳,天下錢太好掙了,堂弟歡呼著跟著去。“掙錢太難了。阿弟啊,你要認真讀書。”他哈哈地講起這些年,堂弟也哈哈應著勸慰他,以后都改了吧,做個好丈夫。

新娘也是抱養的,笨頭小眼,圓臉多舌。新婚日,兩人都不甚歡悅,木木地被折騰了一天。夜里,兩人坐在床上說話,不知怎么說到了貓。燕子窩說起小時候有過一只米粉貓,那貓回家就跟了他,不甚親近人,只在冬夜耐不住凍,常闖進被窩,惹他一身的跳蚤。貓陪了他幾年,也不知怎么放出去再不回來了。“那貓長著人一樣的臉,眼角常有淚,愛上厝邊的苦楝樹,那時,我那么小,苦楝樹那么高,我就站在條石上喊它夠它,拿竹竿捅它,它越爬越高,太陽晃著眼,我就再也見不著它了。”“我聽你‘話虎蘭’(亂說)啦。”妻子早耐不住他的貓,中間打斷過許多次,也不知講些什么,他的大頭殼漸漸轉不動,臨睡前亮光一閃,隨后沉沉睡去,“雖是養女,總還是大云鄉的,比我要好”。他舌頭轉了幾圈,算是把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咽了下去。

3 老鼠仔

他們預感燕子窩的婚姻會十分不幸,猜想女人隨時會跑。他們一面拼命地隱藏燕子窩的過往,噓,臉撓一塊,讓大家噤聲,卻又在一次次情緒崩坍后的譏諷嘲笑中,肆無忌憚地對各類事件添油加醋。女人聽了,不羞不惱,笑著說,燕子窩原來這樣啦。一開始,他們會說她的好,日子久了,笑她蠢,說她笨。她會頓時激昂起來,像眼鏡蛇一樣,支起脖子,噴出惡毒的話。但七拐八彎的說法,她聽不出,辨不明,覺得有趣的全納了過去,做成一鍋一鍋的佐料,在夜里掰開揉碎說給燕子窩聽。燕子窩不聽,翻來覆去地看五六十年代的戰爭片,看到會心處粲然一笑,權當是回應。夫妻倆小心翼翼地自得其樂。這些年,他們混混沌沌,輾轉于各種工廠,在各式各樣的力氣活中,習得生活的簡便之道——無非是零件套著零件,盒子裝著盒子。他們習慣把腦子放得空空,把舌頭養得肥大,在各自圍墻的范圍下,說著可以說的話。

養父母早不管他們,也不怎么和他們說話。等到弟弟結婚后,一家人分成了三家,各家有各家的灶膛,吃自家的飯。弟弟跑外,灶膛是冷的,回家吃著父母的一口熱飯,相互間似乎還過得去。燕子窩一直嫌房子小,便賃了老嬸家的雞鴨巢,抹了黑灰,點上燈,搬進桌椅,沒活干時邀上幾人,讓妻子炒幾盤菜拎幾瓶酒,吆三喝五,喝到眼睛直著閉過去。妻子慣常冷眼看,來人也不搭話,炒完菜,喂兒子幾口飯,便端著碗找相熟的聊天去。日子平平靜靜,也不大記得住。干脆閉上眼,醒來就是新的一天,一看身邊還有點錢,就心安理得地過下去——不然呢,要怎樣?

兒子出生后,這座已略微有些疲態的大厝,烏瓦開始松動,松木做的梁已有裂紋。燕子不再來,宮燈上的巢在風中搖晃了幾年,斷了線落了地。燕子窩還叫燕子窩,他的兒子生出來叫老鼠仔。阿嬤已老得不成樣,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零件都在晃動,她站在廳堂上喚著老鼠仔。老鼠仔從哪一個角落里爬出來,跳進阿嬤懷里,阿嬤抓住他的手,一甩上了凸起的背,零件在一瞬間咬合,邁出去像山在走,“阿祖啊,要去叨位呀?”

老鼠仔并不招人喜愛,身子瘦弱,偏又一個大頭殼。祖父常笑他,嘿,又一個阿北仔。模樣像他父親,性子又像母親,咧咧地跳著過日子,凡事不經心,誰來都一臉甜笑,但說不出為什么,一看到他大家就習慣地撇嘴,揶揄,說一些敷衍不著邊際的話。他聽著沒意思,就逃開,過一會兒趁人不注意返回來揪人一下衣角,瞪大了眼睛瞧,然后大呼一聲嚇人一跳,“夭壽啊,草蜢弄雞公,去邊頭啦(一邊去)”。挨著罵,他自哈哈而去。

燕子窩不說他,聽到有人告狀,扛起老鼠仔就走,留妻子在后頭追著罵,“夭壽仔,夭壽仔……”過一陣,一家三口說著話笑著回來了。祖父母一開始對老鼠仔并不十分熱心,在自家兒子連生了兩個女兒后,猛然熱心過好幾年,等兒子終于生下兒子,又快快地冷了下來,給了幾年壓歲錢那一年就不給了。燕子窩一家也不知明白不明白,身邊明白的人想說得明白,又覺得這種不明不白最有笑果。大家多說一說,多笑一笑,燕子窩就在逢年過節,多喝了三兩杯酒。那年過春,燕子窩擺酒,老鼠仔拿著筷子,站在條凳上挑菜吃,嘰里咕嚕地想要多吃一塊肉,筷子沒伸過去,就被妻子打落了手,老鼠仔哭了起來,客人訕訕不說話。燕子窩喝紅了眼,蹌了一步,將老鼠仔抱起來,“老鼠無人疼,阿爸疼”。阿嬤從睡夢中醒來,大喊著,“免擱呼伊飲啦,伊飲醉會哭的呀(不要再讓他喝了,他喝醉會哭的)”。

4 祝福

十月初六,佛公誕。廟里博出幾個做頭的,有一個是燕子窩。他身著馬褂,頭戴紙花的氈帽,三跪九叩后,聽師公一聲螺響,煙花禮炮炸開,燕子窩從煙霧中鉆出來,手緊握著幾根香,叭叭著不知說些什么。香客眾多,擠擠挨挨,祝福黏著祝福,聲音碰著聲音,也不知神明聽去了誰的哪一句。老鼠仔和小孩兒們在廟外瘋跑,再大一點的小孩兒挑揀著炮紙,從中搜出沒炸開的,用香點開嚇人一跳,哈哈地笑。半大小子一例背靠著廟墻,擎著自家的旗子,各自看著不耐煩,等大人們從廟里出來,扔過旗子,接過廟里引來的香,裝樣子點三下頭,算是得到了神明的祝福。

燕子窩從廟里出來,摘了氈帽,和幾個做頭的說了說話,雙手握緊了,站在廟門口。老鼠仔過來叫他,他也不應,神情肅穆著揮了揮手。老鼠仔了然,歡呼著跑遠去,指著燕子窩和小孩兒們說,那是我阿爸,做頭的。

大戲搬演了三日。三日后,神明巡境。燕子窩依舊馬褂氈帽,走在前,一鑼敲得比一鑼響,回到廟里,笑容就再也沒有從臉上卸下來過。儀禮的最后,他在自家埕上擺了宴席。養父母躲了出去,阿嬤躺在廂房的竹椅上,桌上是老鼠仔端來的圓子湯。燕子窩承聽些好話,燒酒入肚,盤出了心里的彎彎繞繞,“大云鄉待我若外鄉人,神明呀,他不這樣想……”宴席過半,妻子拉著醉了的他進了房,弄妥了,坐在床邊,盤算著花費,算不明白時,大手拍他的身子,“沒兩天好人,錢又溜溜去。”他卻在夢里笑出了聲。

過了佛公誕,日子照舊。夫妻倆換了工種,燕子窩篩金粉,妻子車龍頭,工酬較平日多。來人已不問神明事,照面一上來就說,嚯,燕子窩發財了!燕子窩請他點根煙,手擺弄著,神明照顧,神明照顧。“真有夠神也。好代志(事情)輪流來。”他告訴返家的堂弟,堂弟囑他別太辛苦,篩金粉時要戴口罩。

轉了年,過完正月十五,“好代志”似乎又來了。是不是好事,燕子窩不知道。他在五金城金粉房躲了三日,被叫春的米粉貓們吵得睡不著覺,腦子亂得像天上的星,遠看著纏繞一塊,近看著離得遠遠,中間一片漆黑。他一次一次摁掉養父的電話,偶爾接起也不說話,等養父咆哮完,再一摁消了聲。他無聲息地篩著金粉,總因為走神不得不返工。老板是本家人,讓他停了工,坐在茶桌喝一杯茶。

“你返家看下,三十多年了,跑來認親總有緣故。”他不說話。

“聽說,家里光景還不錯,開車從北來的。”他不說話。

“你居然還有兩個兄弟。啊,那你姓什么?”老板自言自語,自己忍不住笑出聲。燕子窩沒有笑,木然地說,我去哪兒知道。

終于還是回了家。一大早妻子過來問,那兩人跑來家里,和養父吃了一頓茶,放話說,今日不見就不走了。燕子窩不搭話,和妻子一前一后回了家。進了門,沒來得及寒暄,就躺回屋里。那兩兄弟含著茶,呆立了片刻,不知該說些什么話。老一點的沉穩些,“這樣,我們明天再來”。養父母陪笑著送出去,回來后在廳堂上嘀咕,果然是親兄弟,長相都苦了些。

燕子窩躺了一天,想睡去又睡不著,窩著看古舊的戰爭片,看到鬼子挖出臭屎雷,照例笑了出來,看了看外頭,又回過頭來那副模樣。大厝空蕩蕩的,妻子上工,養父母在自己房里聽高甲戲。阿嬤背著老鼠仔到五金城閑逛。“老鼠仔,往北去,想阿祖著知返倒來。(想念阿祖了,就返回來看看)”老鼠仔玩累了,勾著阿祖的脖子,含著舌頭說,知道啦,知道啦……沉沉地睡去。阿嬤笑著哭了出來,阿北仔呀。

第二日,天沒亮。凌晨起了霧,冰涼的有些水的味道。阿嬤拿著杖頭敲在窗玻璃上,篤篤篤,“燕子啊,起來保庇了。”燕子窩翻了身,敲玻璃的聲音不斷,“是要弄什么?”他須發全張,坐了起來,推了推妻子,妻子穿著笨重的棉服,縮著身子,開了門,“阿祖啊,蝦米代志(什么事)?”老鼠仔哭著從床上沖下來,撲進阿嬤懷里,爬到阿嬤背上。阿嬤在廳堂上轉了幾圈,在祖先牌位前點了香,說了好一會兒話,方才窩進躺椅,橫抱著老鼠仔,兩人哼哼地睡著了。燕子窩和妻子點著香,跪在廳堂,妻子口里祝福不斷,燕子窩望著廳堂的祖先,想起他兄弟的事,有些恍然:這是要把我趕出門呀。

天亮以后,燕子窩帶著老鼠仔去大云河看河。他放下老鼠仔,任他在風雨亭里四處攀爬,自己站著點煙。正月的風還不見柔,河水倒漫上來不少。大云河里有人漂河,一人坐在木桶里,拿著槳奮力地劃著,在水中沉沉浮浮。有一會兒以為已經沉了,一陣風過,他又翻過身來。燕子窩不明所以地笑了,好技術啦。

點了五根煙,陽光穿過風雨亭,有些刺眼。老鼠仔玩得有些懈怠,爬過來坐在燕子窩大腿上,掰過燕子窩的臉,說,阿爸,我想要一只貓。

“要貓做什么?厝內又沒老鼠。”燕子窩搭一句。

“我就是呀。給我吧,給我吧。”老鼠仔撒潑哭了。燕子窩不說話,又點一根煙,許久才從哭聲中破出一句,“好嘍,哭夠了嗎。過幾天,等我不用做活,我去貓兒溝給你逮只鳥。”

出了風雨亭,燕子窩真想著去貓兒溝抓鳥——鳥好呀,關著能吃能喝,放了能跳能飛,總之比五金城里的米粉貓無人管無人理,要有福氣得多吧!?

失 蹤

高奇失蹤了。

一大早,渤海高氏高幸福一家四口齊齊地守在大云鄉派出所門前,等待鐵門拉開。他們站著,相互并不說話。8點20分,派出所的人陸續到了。剛來的女大學生領著他們穿過重重的鐵門,來到所長辦公室。所長正在沏茶,瞟了他們一眼,抿抿嘴沒好氣地說:“坐”。女大學生尷尬地退了出去,站在狹小的走廊,背對著門,暗自吐了一口氣。

三天來,相同場景發生過多次。治安科科長邊聽他們講述邊做筆錄,勤勉了一上午,最后無奈地搖搖頭,請女大學生領他們出去。第二天,刑事科科長虎著臉,還沒聽完他們的講述,就把女大學生叫過來,當著面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女大學生只好把他們帶到詢問室,耐著性子聽他們講到夜里九點半。現在,他們坐在所長的辦公室里,正欲開腔,所長揮了揮手說,不用說了,我是萬醫生的兒子。

1 治安科科長記錄

高幸福(高奇父親):

我的小兒子高奇出生那天黃昏,發生了一件奇事,從未下過雪的龍墓山下雪了。當時,我正在大云鄉衛生所,為一個紅包和萬醫生推來推去。沒等我把紅包塞進他的口袋,躺在病床上因傷口的緣故哧溜哧溜吸著冷氣的妻子突然高聲大叫。我和萬醫生沖了進去,剛張開嘴想問怎么回事,就被眼前的一幕驚掉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從半開的窗戶飄了進來,屋子里水汽浮動,寒意沁人。剛過了十月,天氣依舊燠熱。吃驚之外,我瞟了一眼窗外,太陽正臥在龍墓山上,四處散發著光熱,漫山遍野的杉木林被光線逼得剩一團灰白色的霧。

大概有那么半分鐘的時間,我們(包括萬醫生)都沒有說話,眼睛跟著雪花在屋子里四處飄舞,空氣靜止得像一堵薄薄的墻。妻子回望了一眼高奇,見他睡得正香,撫了一下他的臉,轉過頭來對我說,“快扶我過去看看。”她的嘴里嗤嗤冒著氣,可能是因為疼痛也可能是因為冷,說話哆哆嗦嗦的,手捂著肚皮上的傷口,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蝦米,緊緊地趴在我的身上。奇怪的是,她肥碩的身子竟十分輕盈,像一片雪花飄在手上。

雪一連下了三天,有增無減,越來越大。第一天像葉子,第二天像棉襖,第三天像渡船。我的小兒子高奇是第三天出的院,我們從龍墓山一路“坐船”滑回家,路途平坦得像平靜的水面,不費一點力氣。高奇裹著小毯子,在我的懷里睡覺,嘴角上翹,妻子說,“夢見床婆婆了”。我笑著說,應該是雪婆婆。到了第四天,雪全化了,大云鄉到處都是融化的水。水漫過了古戲臺、祠堂、大池、茭白泥塘,漫過了樓山那口廢棄多年的老古井。沿山勢盤旋而建的,一層一層的紅磚厝泡在水里。奇怪的是,那水并不流動,沒有一滴重量,透透亮亮地像露珠一樣盛放在各家各戶的埕上。有人進出就像走在大霧里。像夢一樣!我看到了這一輩子最難得一見的奇觀——長在大池邊的老榕樹,樹冠露出水面,根須散在四圍,在澄凈溫和的雪水中像盛開的一朵花。

水無聲無息地退了,紅磚厝依然牢固得像釘子,雪水并沒有給它們留下多少印記。這件事來得太突然,恢復原樣又太快,所以日子一久,就沒人記住了。這些年來,我雖然變得老了,卻沒有在時間面前敗下陣來,因為我的小兒子高奇出生那一天,大云鄉下雪了——在往前有記載的一千年里,大云鄉從未下過一片雪,在往后的二十年,包括在未來的一千年里,大云鄉恐怕難再與雪結緣。(查閱氣象資料,近百年來本地從未下過雪。治安科)

我的兒子與雪結緣,與奇事相連,我和妻子叫他高奇,他的哥哥高興叫他阿奇。

高奇失蹤那天,我正在木薯地里搜檢田鼠。在挖第四窩田鼠時,高興搖搖晃晃地跑來跟我說,阿奇失蹤了。我氣他滿嘴酒氣胡說八道,連連甩了他幾巴掌。他暈乎乎地倒了下去,頭砸到立在第四窩田鼠洞口的鋤頭上,頓時血流如注。我背著他趕緊往衛生所送。等高興再醒來,我和妻子追著問高奇的下落。他頭纏著繃帶,顫顫地從后口袋摸出一張紙條,高奇寫的(附在筆錄后)。還沒看完,我就暈了過去。妻子扶著我,坐在衛生所狹長的過道上,撲撲簌簌地流著淚,許久都不說話。那天天色陰沉,暴雨將至。我們相互攙扶著回家,一路磕磕絆絆,歲月輪轉,我們的身體都干癟了,靠在一起竟感覺不到一絲重量。我們坐在廳堂上,聽著如期而至的暴雨敲打瓦片的聲音,想起高奇,心如死灰。

這不是高奇第一次出走。七歲那年,是一個陰天,他獨自一人去尋找沒歸巢的鴨子。那天正好碰上大云鄉的佛誕日,老戲臺上的戲把我們都勾住了。回到家已是夜里十點半。家里黑啾啾的,只有廂房點著燈,高興躺在眠床上,對著墻玩手影。問起高奇哪里去了,他憋紅了臉說不出話來。我憤憤地甩了他一巴掌,他縮回床角,像嬰兒一樣嚶嚶嚶地哭了。妻子拉住我,火急火燎地勸,趕緊出去找吧。我們拿著手電筒,繞著樓山找了一整夜,沒有發現半點蹤影,倒是那幾只走失的鴨子在天亮時分大搖大擺地回來了。第二天,趁著天光明亮,我們把村子里那些暗地都找遍了,還是一無所獲。一路上,妻子哭了好幾回,我沒忍住也跟著哭了起來,那么小的小孩啊,那么好的小孩啊。我們抱著哭了一夜。第三天,老岳母撐著傘顫顫巍巍來到家里,看我們失魂落魄的樣子,抱著高興哭了起來,隨后又打發我們出去找,她留下來看家,給兩天沒吃飯的高興做個飯。老岳母真是福星呀,那天夜里我們就在曲江張業明家的雞鴨巢里找到高奇。我們的手電筒剛往里一晃,就聽見里面有人喊阿娘。接著,高奇濕漉漉圓溜溜的頭顱露了出來,身子瑟瑟縮縮的,看見我們,沖到妻子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妻子抱住他,任眼淚撲簌地跳,我站在一旁撐著傘為他們遮風擋雨,忍不住也流下淚來——哎,那可真是幸福的眼淚呀。

我們沒有打聽前因后果,高奇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沒幾天,他就自個忘了。我們卻不敢忘,妻子求神拜佛了好一陣,在筊杯中得到了神明的祝福,才穩穩地把這樁心事吞進肚子。這一二十年來,我的記憶越來越壞,記不住許多的事情,做事也迷迷糊糊,但有關我的小兒子高奇的事,我反而記得一清二楚,大概因為他是我的小兒子高奇吧。

高興(高奇哥哥):

阿奇出生那天下午,我在廂房睡午覺,被水桶碰木門的聲音驚醒,哇哇哭了許久也沒有人來理我。我自己穿衣,下床,坐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發呆。不知道坐了多久,哭了幾回,天快黑時,表哥表姐從遠處跑來,一臉壞笑把我從石獅子上揪下來,一人牽著我的一只手,快速地跑了起來,我就像風箏一樣,穿過戲臺、大池、泥塘、榕樹,一直飛到龍墓山腰上的衛生所。也許是記憶出錯了,我是不可能飛起來的。

路上,表姐問我:你阿娘給你生了個弟弟,高興嗎?我沒頭沒腦地回答:高興,我的名字就叫高興。他們倆哈哈大笑起來,大池里的水都給驚出一層層的漣漪。

我們在醫院里看到阿奇,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耳朵,縮在阿娘懷里嚶嚶地哭。我站在病床尾不敢過去看,阿娘招呼我,笑著說,來,來,過來看看弟弟。我瑟縮著往前挪,看著他那因缺氧發黑的小臉,心里堆起陣陣惡心,“阿娘,我想吐”。阿娘沒說話,拉過我的手,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沒一會兒我就睡著了。那天夜里,表哥背我回家,“臭小子,你可真臭”。路過樓山那口古井,表哥把我擱在長滿青苔的井沿上,氣咻咻地說。看著不斷從褲腳滾出地的屎球,我才發現,阿奇可真把我嚇得不輕吶。

三天后,阿奇出院了。阿娘抱著他,從大門一直哭到廂房,哭聲顫顫巍巍地在老房子里四處游蕩。彼時,我正坐在埕前菜園子里的芒果樹上揪著樹葉玩 ,聽到哭聲,從樹上摔了下來,好在只是摔破了膝蓋,拿點煤灰敷一敷,沒人能看得出來。阿娘哭了許久,父親蹲在一旁,煙一根接著一根,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臉,想必是硬得像長著刺的石頭。平日里我就害怕父親,害怕他肌肉緊繃的臉突然迸開的笑,害怕他的絡腮胡子從我細嫩的臉上來回碾過。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躲在眠床后面紅色的尿桶旁,張大眼睛靜悄悄地聽,靜悄悄地看。

不知過了多久,阿娘停下哭聲,解開阿奇的小毯子,撥弄他,把滴奶的乳頭塞進阿奇小小的嘴里。阿奇滋滋地吮著奶,像菜園子在清晨灌水,又像芒果葉子在夜里張開。突然間,水停了,一顆碩大的芒果砸在樹下雞鴨巢的瓦片上,“啪”。好你個阿奇,哭聲這般洪亮,破舊的廂房在哭聲中震顫不已,灰塵四處嘶叫,房頂透漏的陽光游走不息。躲在尿桶旁的我頭昏腦脹,感官模糊不清。阿娘輕輕地拍著阿奇,嘴里念念有詞,大概我那么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吧,可惜我記不住了。我想著感慨著,早發現我的父親轉到眠床后把我拎出廂房,欻啦一聲關上門。他們一家三口在屋內竊竊私語。我憤憤不已,又覺得十分無趣,只好跑去和阿扁仔(鄰居家孩子)斗草。那天,我的草干枯輕薄,脆弱無力,一斷再斷。阿扁仔肆無忌憚的笑,笑斷了我最初的記憶。

此后,這個小小的阿奇慢慢長大,皮膚變得白皙,個頭猛躥,不到兩年就如我一般高了。接著他開始奶聲奶氣地叫著阿爹阿娘,不客氣地叫我高興,他八面玲瓏,他面面俱到,他在人前受盡表揚,在人后得意萬千。有時,他會嘲笑,笑我的平庸,笑我的愚懦,笑我的不自在,笑我用右手寫字,笑我拉長的苦瓜臉,笑我肥厚的唇舌,笑我不如一杯碗糕,生生地把我逼進人生幽暗的角落。我恨過他,詛咒過他,甚至在神明面前祈告,希望他不曾降生,縮回阿娘的肚子里當一顆不發芽的種子。但現實是,所有人都疼愛他縱容他,我只好閉緊嘴,不吵不鬧,躲進眠床后紅色的尿桶旁,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嬉戲歡鬧,成為我們渤海高氏幸福一家的隱形人。

阿嬤在死之前,拉著我的兩只手,囑咐我說,要多讓著弟弟,看著弟弟,別讓他跑了。阿嬤又對阿奇說,別總欺負哥哥,要和哥哥好好地活。這二十年來,我處處讓著他,忍著他,最后他還是跑了。對我來說,這也許是件好事。可是我沒高興太久,就開始想他了。我想起了被表哥表姐拽著飛起來趕去衛生所看他路上交迫的心情,既高興又擔心,小眉頭皺得像一口井,一直到現在都松不開,也許吧,這一輩子也都松不開。

美雪(高奇母親):

阿娘說要來看我,但始終沒有來。等她來的時候,高奇已經降生了。阿娘捧著他,叨叨不停,可憐的小阿奇,黑黑的身子在空氣中亂蹬。阿娘說,長得很好,虎頭虎腦的,跟高興很像。我高興得哭了,哭了一陣又一陣,高奇聽見我哭,咯咯地笑個不停。臭囝仔,我暗暗地罵了他一聲,他卻又哭了。

高幸福請了三天假,陪我們母子倆直到出院,從不輕易笑的他,臉上一直掛著笑。他笑起來真是傻呀。那么傻的人竟然還知道給萬醫生塞紅包,被萬醫生罵了個狗血淋頭,后來每次碰到萬醫生都抬不起頭。萬醫生是個好人吶,是他,從我肚子里掏出了小阿奇,后來又給高奇不知看了多少回的病。高奇出生時,萬醫生拽著他的腳,倒垂著在我眼前晃蕩,大聲說,看,看,是個黑小子。我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篩打著嘴氣呼呼地回他一句:快扔了吧。他笑了笑,把高奇洗得干干凈凈,拿一塊白棉布包著,遞到我跟前說,怕你舍不得。萬醫生又淵博又風趣,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可惜,這么好的人走得卻早。在給高奇看完最后一次病,他自己也病倒了。我記得,那天高奇發著高燒,我一路背著他,哭哭啼啼找到萬醫生。萬醫生什么話也沒說,蹲下身子,一把抱住高奇,攥著他的手問:你是高奇還是高興呀?高奇憨呆呆地回說,我是高興呀。萬醫生笑了笑,給高奇打完針,從白褂子里摸出一顆糖遞給高奇。高奇不敢拿,瑟縮著往我身后躲。萬醫生說,以后就不用來找他了,過完今天,他就要退休了。沒想到,這一退,兩腿就邁進了鬼門關。萬醫生是信教的,高幸福捧著好大一束花去過教堂,放在教堂門口,也沒跟他的家人打招呼,趕緊跑回了家。他就是這樣,受人家恩惠,總覺得不好意思。

高幸福后來不在學校了,出去跑了幾年生意,賺了點錢,在外頭算是學精了,一回到家卻還那么傻。他常常認錯他的兩個兒子,把高興叫做高奇,把高奇叫做高興。他偏心,喜歡高奇,抱起來就親個沒夠,名字一聲聲地喚著,對待高興就冷嗖嗖,常常打他罰他。高興怕他,躲他躲得遠遠的,和他不說話也不叫他。說來真是虧欠高興,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兩個孩子,注定有一個孩子要吃虧,要忍讓。

從7歲那年開始,高奇就一直在出走。第一次,我們在雞鴨巢里找到他,之后,要走的事,他就常常說常常做,走一會又回來,回來了又走,轉來轉去的,弄得我不知該如何收拾。高幸福一不在家,我就硬下心腸揍他——沒什么效果,他記不住疼。這回,我以為還像從前那樣,說說而已,過兩天就回來了,沒想到他一去不復返,一個多月了,沒有一絲音訊。高興告訴我,那天他們一起去喝酒,喝著喝著,他自個就趴下了,隱隱約約聽見高奇對他說,哥,我要走了,這次就不回來了。塞的那張紙條,我不識字,高幸福懂,他一看就昏了。

這段時間來,我們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見他一絲蹤跡。我們一家人的眼淚都快流光了。高幸福原本不愛哭,現在天天都泡在淚水里,高興也不愛哭,現在總哭,他比任何人更想他弟弟。而我,一談到高奇,眼淚就噼里啪啦地掉——我已經哭不出聲了。

高奇這傻家伙能去哪兒呀?我越來越老,記憶越來越壞,再不找到他,怕是連他長什么樣子都記不住了。

洪笑(高奇外祖母):

我一世的記憶都喪盡了,過去的日子一片模糊。我14歲出嫁,為還我那賭鬼父親的賭債。在正當好年紀的時候,丈夫又撒手而去。生過我也記不住數的孩子,留下來的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美瓊嫁到山外,沒過上幾年好日子,就死了。剩下美雪,時常瘋瘋癲癲的,一家人都瘋瘋癲癲的。我和他們住久了,也變得瘋瘋癲癲的,好在還能辨認點事。

活了85年,見過太多奇奇怪怪的事,這件談不上異常。高奇出生那日,趕上圩日,我挑著擔子上集市,人多生意好,一忙就忘了去醫院看美雪。等我趕到時,高奇早走了。萬醫生瓜著臉,指使護士干這干那。高奇裹著白布,擱在一旁的桌子上。我打開白布,悄悄看了一眼,那孩子跟腳下的泥土一樣黑,模樣倒是挺俊俏的。美雪抱住我哭得死去活來,我說,美雪啊,這孩子的命太好,一出生就讓神明叫走了。人間苦呀。美雪呼哧呼哧地笑,高幸福也跟著笑,笑著哭,哭著笑,說這孩子就叫高奇吧。

那時高興才兩歲,剛會叫人,哪見過這般情景呀,一來就被嚇住了。此后,再沒好的時候,一會兒高奇,一會兒高興。美雪他們一家子也當真,以為高奇真的還在,以為還有兩個兒子。哎,在大云鄉,渤海高氏是小姓,這百年來離亂不少,算上他們也不過百十來人,小姓小戶人又瘋,誰都看不見他們。我暗地里求神拜佛,終于老天開了眼,不再讓高興這孩子受苦了。

這一輩子在爛泥里過,過著過著也沒覺得那么難過。第一個孩子夭折,感覺天要塌了,到第二個第三個,就覺得平常了,不屬于這里,再不舍也得舍。苦的時候多,該忘就得忘,把自己擱進去,就得苦了其他人。高興這孩子苦,我心疼,又不敢太心疼。這日子久了,記憶就亂了,也跟著分不清哪一個是哪一個。有時也覺得,要是多這么一個人,也挺好的。

現在高奇走了,我心里不甘,但也知道不能再這樣苦著高興了。只是美雪他們這樣不依不饒地找,怕是要找一輩子吧。我半截已入土,沒多少時日可活了,就陪他們瘋最后一陣吧。

附:高奇留信

高興:我這次走,就不再回來了。你們不用找我,也找不到我。告訴阿爹阿娘還有外婆他們,我隨風走了。這二十年,我過得很幸福,很知足,謝謝你們,尤其謝謝你。不必為我難過。

高奇

2 大學生日記

高幸福像是患了癔癥,說話顛三倒四,手舞足蹈,說著說著就哭了。高興冷若冰霜,兩把眉毛像刷子一樣。他們沉湎于記憶之中,又常常從記憶中抽離,回答我的提問。我的提問沒有耐心,沒有同情,只為他們的記憶更流暢。他們是弱者,不知怎樣排遣苦難,以至于有今日的困局。

美雪倒是顯得鎮靜,可能她覺得高奇還在,不曾離開她,只是在另一處他們找不到的地方以他們所不能理解的方式活著。活著太容易,可以不必有牽掛,不必有愛。活著又不容易,洪笑活了85年,從未有過一天的幸福,時刻為活著而擔心。

這個幻夢不知什么時候被戳破,戳破后他們該怎樣活著,聽了這么久,不禁有些擔心,以我淺薄的人生經歷。佩服刑事科科長的決絕與粗暴——這點苦難算什么,碰上人殺人才是最大的悲劇。我推測,最苦的莫過于高興,不比高幸福、美雪活在幻夢中,他是拿起刀,在身體里剔殺了一個并不存在的人,并開始嘗試怎樣努力做一個人。

聽了那么久的話,記了這么久的筆錄,我還是無法歸攏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隱約覺得,人生而為人,有時就是世間最大的悲劇。

3 在所長辦公室

沉默了好一陣,所長還是決定不說。他告訴高幸福,回家等著吧,他會盡快破案,把高奇找回來。高幸福趕緊站起來,沖上去握住所長的手,不停地說謝謝。高興扶著洪笑,站在高幸福后面,似笑非笑,不知該說些什么。美雪說,我就知道,所長跟萬醫生一樣是個好人。

所長送走他們,重新沏了壺茶,是秋茶,氣味在春日略有些厚重。他皺了皺眉,坐回寬大的椅子,把身子沉沉地陷了進去,看著窗外的大云橋,恍惚了一會兒。低頭看了看表不早了,想著今日什么事都沒干,心底泛起無限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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