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樹的眼睛

我的童年，是伴隨著白樺樹一起成長起來的。

我的家掩映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那里的山不高，卻長滿了成片成片挺拔而秀朗的白樺樹。無論白天黑夜，還是刮風下雨，這些白樺樹都睜著大大小小的眼睛，站在山頂，像母親、像衛(wèi)士庇護著山里的花草和這里純樸的人們。給我的童年帶來了歡樂，讓我的人生因此充滿了芳香四溢的回憶。

白樺樹在我的成長中就像母親的臂彎，是我們生命最初的搖籃！

春雨過后，老遠就能聽到白樺樹的枝丫發(fā)出噼噼啵啵的響聲，從大山里傳來。仿佛千萬棵白樺樹在向我們頻頻招手。如此熱烈的歡迎儀式，讓我和小伙伴們迫不及待地沖出門去。我們生長在這里，對大山里的環(huán)境最熟悉不過了，可是母親還是不放心，擔心我們迷路或遇到什么危險。每次出門，總在后面追著喊著叮囑一番。可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們，哪里聽得進去，一溜煙跑得老遠。偶爾回過頭來，調皮地沖著母親做鬼臉。只見母親氣喘吁吁地站在那里，無可奈何地目送著我們直到跑得無影無蹤為止。那目光充滿了慈愛，也露出了擔憂。我們則瘋野似的沖進白樺林。好些麻雀在樹上喳喳地叫著，我們在樹下捉迷藏，采野花。有時則佇足在白樺樹下，數(shù)著樹干上有幾只眼睛。并且爭搶著靠近白樺樹，興奮地喊著，哪只眼睛像自己，哪只眼睛像他們。

到了夏天，樺樹皮變得更加細膩光滑，我們就在樹干上畫自己的眼睛，而白樺樹則一聲不吭地站在那里，任由我們在它的身上畫來刻去索取著歡樂，也不喊疼，并且睜著大大小小的眼睛，愛撫地看著我們。最有趣的是你會發(fā)現(xiàn)，在白樺林里無論你在哪個方向，白樺樹的眼睛都會看向哪里，跟隨你移動著視線，好像怕你逃走似的。累了，我們就靠著白樺樹坐下。白樺樹像出浴的仙女，亭亭玉立，披著白紗，用它纖細的手指撐起綠葉傘，為我們遮陽擋雨。我們盡情玩耍，忘了晨昏，常常被母親找回。玩累了一天的我們，依偎在母親的懷里，纏著她給我們講白樺樹眼睛的神話故事。在優(yōu)美的傳說中，我們慢慢進入夢中，夢里還在與白樺樹呢喃囈語。而母親則把我們僅穿了一天，就蹭滿樺樹皮上白色印痕的衣服，洗干凈晾出去，然后才睡下。第二天天不亮，母親就早早起床，開始重復著她一天天無怨無悔的忙碌，做飯、洗衣、種地……

長大后，我才知道，白樺樹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被大風吹斷或人力砍折，樹身上的旁逸斜出會離它遠去，落下疤痕。而那些“瞳孔”里的同心圓就是夭折樹枝的年輪。在植物世界也只有白樺樹能夠將自己身上的傷痕，化作一個個別有內涵的“眼睛”，洞察世界，反觀自己。

白樺樹在我們的成長中就像母親的乳汁，是我們生命的源泉。

最讓我癡迷的，還是秋天的白樺林。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灑落下來，暖洋洋的。這里生長著特有的營養(yǎng)豐富的菌類和天然野果。都柿果（野生藍莓）、牙格達（紅豆）、高粱果（野生草莓）、稠李子……十幾種野果掩藏在白樺林間的草叢里。

在我印象中母親特別能吃苦，每年到這個時候，她便拿上干糧和水帶我們一起進山采野果。我們小孩子邊采邊忙著填到嘴里解饞，然后自顧自地在樹林里玩耍。母親則熟練地采著，不時地用目光追尋著我們的身影，生怕我們跑遠出了危險。她自己卻舍不得嘗上一口。采回的野果，除了留一部分給我們吃，更多的是拿出去換錢。父親一個人的工資，根本不夠全家六口人的開支。這些換來的錢就會拿來貼補家用，買一些學習用品，供我們上學。

到了深秋，白樺林里鋪滿了金黃色的落葉，軟綿綿的。扒開厚厚的落葉露出大大小小的樺樹蘑和草蘑。白色的、黃色的、褐色的……像一把把小傘撐在地上。成片的蘑菇很快就會裝滿你的大筐和小簍。而砍伐后的樺樹墩上，長滿了天然木耳，像黑色珍珠，一串串圓潤光滑。我們奔跑著，歡快地從這里采完蘑菇，又去那里采木耳。笑聲淹沒了整片樺樹林。那些白樺樹慈祥地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嘩嘩地揮舞著手臂歡送我們滿載而歸。

回來后，母親用壇子把小蘑菇腌起來，以便保持著新鮮天然的味道。大的蘑菇和木耳穿成串晾干，可以存放一年以上。

到了冬天，這里的氣溫低到零下四十多度，人在外面待上幾分鐘，眼睛眉毛上就都是白霜，有時冷得外面全是霧，一米之內都看不清人的鼻子眼睛。這里冬天沒有暖氣取暖，母親就和父親上山撿白樺樹斷掉的樹枝做柴火。白樺樹卻依然筆直挺拔地站在山頂，守望著家家戶戶。看著煙囪里裊裊升起的白煙，白樺樹的腰桿似乎挺得更直了。

這里冬天長夏天短，像西紅柿、蕓豆等這些蔬菜，剛結果沒等長成熟就下霜凍死了。從前沒有反季的大棚作物，所以這里一年四季想吃上幾樣蔬菜都是一種奢望。母親為了滿足我們長身體的需要，讓我們能吃上蔬菜，用她勤勞的雙手，在自家房前開墾了一片菜園。種上土豆、白菜、蘿卜等幾樣適合這里生長的蔬菜。到了秋天，收成之后，儲藏在地窖中。在物資匱乏的那個年代，連夏天都缺少蔬菜，可我們家冬天除了儲存的蔬菜外，那些秋天采回來晾干的蘑菇、木耳和山野菜，就成了我們家過冬和過年餐桌上的美食。那時的我總覺得快樂又充實。

白樺樹在我們的成長中就像母親的雙手，編織了我們多彩的童年！

母親不僅勤勞，更有一雙巧手。白樺樹的樹干是上等的木材，可以做建筑、做家具、做衛(wèi)生筷子……母親把樺樹皮剝下來，除了引火，用帶有“眼睛”的部分，還能做成裝雞蛋用的蛋筒等各種盛東西的器皿。這些器皿上就有了獨特的“眼睛”裝飾，又美觀又實用。那些光滑的邊角余料，被母親做成口哨，我們的童年便有了唯一的樂器。薄薄的口哨放在嘴邊吹響，清脆的哨聲在白樺林間回蕩。每到這時，母親的眼睛里總是洋溢著一種幸福。

白樺樹在我們的成長中就像母親的眼睛，給我們的人生指明了方向。

這里的冬天寒冷，母親患上了嚴重的慢性病——肺氣腫。常年喘不上來氣，呼吸困難。為了我們能有出息，也為了我們的身體健康，不再像她那樣患上地方性疾病。母親選擇把我們一個個送到離家很遠的城里讀書，讓我們吸取到更多的知識，尋找更廣闊的天地。母親拖著病身子，年復一年地采野果和山野菜，為我們換取生活和學習所需的各種費用，像白樺樹一樣，把它的一生獻給了大山里的人們，耗盡了她一生的精力。當我們成功時，她向我們投來欣慰的目光；當我們遇到挫折時，她用鼓勵的眼神望著我們，讓我們在一次次跌倒后又爬起，繼續(xù)前行。

記得每次離家，我透過車窗看著站臺上的母親，她正望向我這里，那目光是牽掛、是鼓勵、更多的是期盼！火車開動的剎那，我看見母親在偷偷地擦淚。她望著火車，直到在她的視線中消失看不見……那一刻我也止不住掉下淚來。

我知道，母親輕易不會落淚，面對生活和她的孩子們，她必須堅強。

我知道，母親也會流淚，就如白樺樹一樣，那是她生命的精髓。當白樺樹的淚流盡時，就會枯死。而流出的淚，就成了能治愈人類病痛的良藥！

如今，我遠在他鄉(xiāng)，時常會想起童年白樺樹身上深邃的眼睛。雖然很多年才會回去一次，但只要我踏上那塊土地，就一定會去白樺林里轉一轉。我發(fā)現(xiàn)，還跟以前一樣，無論我走向哪里，無論走多遠，白樺樹的眼睛始終跟隨我行進的方向，深情地望著我。一如童年一樣清澈、秀美。有喜悅的、有鼓勵的、也有哀傷的……當我怯弱惶恐時，我從這些眸子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茫然與浮躁，每每這時，這些眼睛總會給我溫暖和信心，并堅定地瞅著我，監(jiān)督著我的一言一行。這時我的耳邊又會想起母親的話：“要將挫折帶來的傷疤變成美麗的眼睛，成為前行的動力，洞察世界，反觀自己。”

然而，故鄉(xiāng)在這里，白樺樹在這里，母親卻已不在這里。只有白樺樹上的眼睛像母親一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穿透時空，望著千里萬里之外的我！

這些眼睛將伴隨我的一生，經(jīng)過多年以后，我覺得自己的眼睛里更多的是云淡風輕，是日子寧靜與波瀾不驚，忙碌而充實。想起白樺樹的眼睛，生活便有了暖意，有了氤氳的山和陽光。我知道，我來或不來，它們永遠在那里看著我。

白樺樹的眼睛……

我一生都離不開她的視線，

糅合著它與母親生命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