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霖
1.消費爭議與消費爭議仲裁
隨著國際國內市場的發展,市場消費額日益增大,隨之相伴而來的是大量的消費合同糾紛。消費合同是消費者出于個人生活消費目的與商家一方簽訂的關于產品、服務的買賣合同。歐盟《消費者權利指令》[1]第2條第1款將消費合同中消費者定義為“任何在本指令所規范的合同中出于其職業、行業、技藝、專業目的之外行為的自然人”;消費合同最顯著的特征,即合同雙方解決糾紛的能力不對等。商家在反復處理與消費者間糾紛的過程中產生“熟手效應(repeat-player effect)[2],在糾紛解決方面經驗、技巧與資源更為豐富”。另外,從實踐中來看,與消費者相比,商家往往怠于將糾紛提交中立第三方解決,而消費者迫于維權成本只得在損失合理利益的條件下與商家和解。
基于以上特點,考慮到傳統訴訟手段在成本上的劣勢,以及協商、調解等方式對商家強制力以及糾紛處理結果執行力方面的不足,仲裁作為一種ADR(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其優勢便脫穎而出。仲裁程序時間較訴訟短,一裁終局;裁決結果對雙方具有法律約束力,并可以申請強制執行。歐美國家在長期的實踐中發展并完善了消費仲裁這一特殊的消費合同糾紛解決機制,歐盟委員會基于20世紀后半期各成員國在消費者ADR方面的實踐,于2013年頒布了《歐盟消費者ADR指令》,對全歐盟范圍內所有提供消費合同糾紛替代性爭議解決機制的機構及其程序標準做了規范,而美國以AAA、ABA(American Bar Association)、BBB(Better Business Bureau)等重要的非政府機構為主導,制定了以《AAA消費爭議仲裁正當程序規范》、《AAA費者仲裁規則》為代表的相關制度規范。針對目前我國消費仲裁機制構建中商家參與度不足、仲裁員利益沖突相關規范不完整的問題,筆者結合歐美國家的具體立法與司法實踐,給出相應的建議性解決思路。
2.仲裁協議對商家約束力
作為一種特殊的合同,仲裁協議的簽訂原則上應尊重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但現實中商家往往拒絕消費者將爭議提交仲裁的申請,導致仲裁無法實際發揮作用。針對仲裁協議對商家無強制性這一問題,除少數國家法律強制外,歐美各國在實踐中存在兩種有效的解決方式。其一是利用行業協會的影響力。行業協會將自動接受協會下設仲裁或調解機構對糾紛的管轄作為企業加入協會的條件,企業考慮到行業協會所具備的資源及優勢,往往不會選擇拒絕。采用該機制的典型國家是荷蘭。其二是ADR機構的信用標章機制。ADR機構將商家是否接受機構對糾紛的管轄以及合作程度作為授予商家信用標章的標準。消費仲裁機構對主動將消費爭議提交給本機構仲裁的企業頒發信用標章,使其取得消費者群體的信賴。例如美國BBB在其企業《BBB資格認證標準》[3]第6條中規定企業應出于“善意”積極參與BBB的糾紛解決程序,BBB將其配合程度作為考慮授予資格認證的重要標準之一。通過鼓勵機制使商家自愿接受仲裁管轄,平衡了消費者保護與意思自治原則,提高了糾紛提交仲裁的比例,也間接凈化了市場交易環境。
目前我國《仲裁法》規定了仲裁管轄必須基于雙方自愿,而通過消費者協會認證的企業也不負有自動接受仲裁管轄的義務。因此雖然我國各省市早已開始了消費仲裁的試點,但參與的商家可謂寥寥無幾。以珠海市消費糾紛仲裁中心為例,其自2003年成立兩年內未接到任何案件[4]。對此,消費者協會也可以與行業協會合作制定各行業內的信用標章體系,以企業處理消費合同糾紛時采用中立第三方ADR程序的意愿以及對處理結果的執行程度作為評級標準,利用消費者公眾的壓力以及行業協會的影響力,促進企業自愿參與消費仲裁。國家也可以向信用標章等級較高的企業提供稅收等方面優惠政策,改善市場整體環境。
3.仲裁機構與仲裁員獨立性
仲裁程序公正的基石是仲裁員以及仲裁機構與仲裁雙方及仲裁結果不存在能夠影響公正性的關系。首先從機構的角度看,可能顯著影響仲裁機構在具體糾紛中的獨立性因素主要來自于其與糾紛一方當事人(或其代理人)所屬機構在經濟、業務方面的關系。這種關系除了包括直接的契約關系、投資關系外,也可以是由于糾紛一方(或其代理人)所屬機構經常使用某一ADR機構的糾紛解決服務所造成的頻繁業務往來狀態。對此,CPR在其《ADR提供組織準則》[5]第Ⅴ節中規定,如果在某具體仲裁中本機構存在上述可能影響其獨立性的情形,則負有向雙方當事人披露的義務。除非征得雙方當事人同意,否則該機構喪失對該糾紛的仲裁資格。
仲裁員的獨立性則意味著其不得與仲裁雙方當事人存在可能影響其公正性的“利益沖突”的情形。利益沖突表現為仲裁員與當事人或其代理人間存在經濟、業務或其他可能影響仲裁公正性的情形,鑒于此類情形在實踐中較為復雜多樣,IBA(International Bar Association)《國際仲裁利益沖突指引》[6]按照利益沖突可能導致仲裁員不公平性的嚴重性,列出了紅色、橘色、綠色三個清單。該參考目前已成為仲裁雙方借以判斷仲裁員是否需要履行披露義務的重要依據,也被部分法院作為判斷利益沖突的重要參考。
如果仲裁員利益沖突情形達到了使其喪失中立性的程度,則法律為相關當事人提供了救濟渠道。美國FAA第10條(a)款(2)項可以以仲裁員喪失公正性為由要求法院撤銷仲裁裁決。英國《1992年仲裁法案》第68條(2)款規定“嚴重違法”(serious irregularity)為法院撤銷仲裁裁決的理由之一,并通過后續的相關判例確認了利益沖突導致仲裁員喪失公正性屬于“嚴重違法”情形。在歐美司法實踐中,利益沖突并不等同于仲裁員公正性喪失,而應由法院基于具體案件情形按照通用的“合理懷疑”(justifiable doubt)標準進行判斷,即基于具體案情“一個理性人將認為仲裁員偏袒仲裁中一方”。在2012年的W Ltd v M SDN BHD案中,仲裁員所在的法律公司為仲裁一方公司長期提供法律服務,并且在仲裁中并未披露該關系。原告以此事實屬于IBA《國際仲裁利益沖突指引》中紅色清單規定的利益沖突情形之一為由,要求法院以仲裁員具有偏向性(biased)為由撤銷仲裁裁決。主審法官Knowles判決認為雖然存在上述事實,但由于仲裁員本人并未參與其所在公司與被告公司的業務,且法律公司出于保密考慮也未將相關事實告知仲裁員,因此有充足的理由認定仲裁員不存在偏向性,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我國《仲裁法》第34條規定的利益沖突情形較為原則,這會使得仲裁員對具體何種利益沖突情形下應當回避沒有可靠判斷標準。其次,與歐美各國規定的仲裁員披露義務相比,我國《仲裁法》僅規定了仲裁員的回避義務,這意味著雙方當事人沒有要求仲裁員披露其利益沖突情形的權利,仲裁員只須依據個人主觀的判斷來決定是否存在利益沖情形,并作據此出回避決定,這樣既缺乏必要監督,也容易因信息交流不全面導致對利益沖突情形的判斷與客觀情況不符。再次,依據該法第34條第2、3款中對“利害關系”“可能影響公正仲裁”的規定較為模糊,也就使對于仲裁員是否依本條規定履行了回避義務缺少客觀具體的判斷標準,因此仲裁一方當事人以本法第58條規定的“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為由要求撤銷裁決難存在較大不確定性。針對以上缺陷,筆者認為在立法層面首先應當將《仲裁法》第34條中的“利害關系”“可能影響公正仲裁”這類存在利益沖突的客觀情形做具體化規定,在此基礎上,增加仲裁員主動向仲裁雙方當事人披露利益沖突情形的義務,由仲裁委員會集體在雙方當事人判斷意見的基礎上,決定仲裁員是否回避。
參考文獻:
[1]DIRECTIVE 2011/83/EU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5 October 2011 on consumer rights, amending Council Directive 93/13/EEC and Directive 1999/44/EC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and repealing Council Directive 85/577/EEC and Directive 97/7/EC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2]彭碩,美國消費爭議仲裁若干法律問題研究,武漢大學。
[3]BBB Accreditation Standards | Better Business Bureau? ?https://www.bbb.org/bbb-accreditation-standards
[4]姚敏,中國消費仲裁的問題與進路——基于美國消費仲裁的啟示,河北法學,2019。
[5]Principles for ADR Provider Organizations | CPR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Conflict Prevention & Resolution ?https://www.cpradr.org/resource-center/protocols-guidelines/ethics-codes/principles-for-adr-provider-organizations.
[6]IBA Guidelines on Conflicts of Interest i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Adopted by resolution of the IBA Council on Thursday 23, October,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