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一

在車上，遠遠地就看到老家的那座房子了。

老家的房子里住著我的阿公和阿嫲。

黑色的瓦堆成了房頂，白色的墻上印上了各種不同的痕跡，有腳印，有泥土，有雞鴨的屎，有不知怎么留下的細碎裂痕，有因為掉漆而露出來的深灰色墻體……門是木門，綠色，上面有兩個門環(huán)，門環(huán)早已銹跡斑斑。窗戶不知多久沒打開了，蜘蛛絲成了它與眾不同的裝飾。

房里很暗，不等太陽落下，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從那扇門走進去是客廳，黑色的皮沙發(fā)已經(jīng)有些破了，用透明膠帶粘著，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淡黃的海綿。一臺小小的電視和一張黑色的石桌子擺在客廳中間。

房子里有七間房，一間廁所，一間廚房兼餐廳，一間阿公阿嫲住，一間舅舅住，兩間放雜物，還有一間空著。房子還有一個天臺，沒有扶手的樓梯通向天臺，天臺用來晾衣服。房子還有一個后門，門的下面破了個口子，紅色的漆，已經(jīng)不剩多少了。

好久沒來了，遠遠地看到阿公站在門口張望。

阿公身高1.70米，黝黑的皮膚，大大的啤酒肚，滿臉的胡渣。因為常年干活，手上布滿了老繭。他看到我們，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又走近了些，他趕忙迎過來，滿臉的寵溺：“琦兒，來了啊。”

“嗯。”我隨口回了一句，都沒抬頭看他，只專注著手機上的賽事直播。他笑著把我們迎進房間。一如既往。

“別再看了，休息一會吧，待會就吃飯了。”

“哦。”我的目光依舊沒有偏移。

他嘆了口氣，我抬起頭來，他依舊笑著。

二

“開飯了。”一聲有力的吆喝把我拉了回來。我有點不情愿地站起身，走進餐廳。桌上擺著美味菜肴：茶樹菇老鴨湯、米粉、糯米圓子、鹵肉……

阿公滿身大汗站在餐桌前，目光期許，讓我嘗一口。我拿起筷子，嘗了口鹵肉：“嗯，味道不錯。”

“不錯就多吃點。”阿公趕忙說，眼里滿是笑意。

很快，我就吃飽了，看著手機，聽他們閑聊。

突然阿公問我：“琦兒，暑假就住這兒吧？”

“不用了。”我一口拒絕了。

“是不是這兒沒有網(wǎng)絡？”阿公追問道。

我一時語塞。

每次這段問話都會這么突然開始又悄悄結束。我聽得出來，阿公有點喝醉了。

他有點兒傷感地說：“我去拿個東西。”

他拿回了一張照片，照片有點褪色發(fā)黃了，上面是我和阿公，背景是阿公的那輛舊舊的摩托車。

“你還記得嗎？”阿公看著我說。

三

我住在老家的時候，阿公喜歡騎著那輛摩托車帶我兜風，我也喜歡和阿公去兜風。那輛舊舊的摩托車，黑色的坐墊上有走南闖北的痕跡。右邊的后視鏡不牢固，容易歪，每次出發(fā)前，阿公都用手把它掰回到原來的位置。發(fā)動機也有些問題，不僅有雜音而且很難啟動。但阿公每次都憑著技術手動啟動。

坐在后座上，我雙手抱著阿公的腰，臉頰貼在他的背上，周圍的場景一晃而過：阿嫲每天都要光顧一次的水果攤，現(xiàn)在沒有什么生意，老板娘坐在小木椅上，翹著二郎腿，對著天空打著哈欠;賣菜的李伯伯正在招呼買菜的人，突然看見我們，微笑著朝我們點點頭，而我每次都很歡喜地沖他揮揮手;街邊的那家常去的超市，人開始多了起來，收銀員臉上的汗珠也隱藏不了她的滿臉喜悅……望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我每次都覺得溫馨。阿公看著我，笑得燦爛。

后來，我到城里上學了。每次我回老家來，阿公總會提出要帶我去兜風，都被我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了。現(xiàn)在他也不提了，我聽說那里的路變寬了，路邊店鋪都換了，但我再也沒有去過。

再后來，我習慣了學業(yè)和手機，漸漸地不想回老家了。

四

阿公說著，我回憶著，鼻頭有點酸。

我來到城市生活，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寄托情感的小村子，它可能沒有發(fā)達的經(jīng)濟，沒有便利的交通，沒有網(wǎng)絡，但有我的根，但我卻逐漸成了一個鄉(xiāng)客。

走過一些歲月后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道路不過是一種擺設，是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們玩耍的游戲。它從來都偏離真正的目的地。不信去問問那些永遠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們到達自己的歸宿了嗎？沒有，否則他們不會沒完沒了地在路上轉悠。

什么叫家？家，這個僅有十個筆畫的字卻是很難用語言表達的。她無關面積大小，無關坐落位置，無關華麗裝飾，但卻能給我們精神寄托，給我們心靈慰藉，給我們寬厚的胸膛。

作家劉亮程說，一個人心中的家，并不僅僅是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而是你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里度過的生活。盡管這房子低矮陳舊，清貧如洗，但堆滿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黃金般珍貴的生活情節(jié)，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擁共享，別人是無法看到的。走進這間房子，你就會馬上意識到：到家了。

我想了很多。

五

我要回去了。

上車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老家的房子。阿公還站在房前，嘴角掛著一抹微笑。

爸爸曾和阿公說要把他接到城里生活，但他拒絕了。我當時一直不能理解，現(xiàn)在有些明白了。

家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處。人可以走東竄西，跑南奔北。家安在鹽堿灘，你的腳就一輩子返潮。家住沙溝梁，有風無風你都習慣把眼瞇上。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造就著不同的人。幾步之外，另有乾坤。村里的人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村子是他們的根。

而我呢，每天匆匆忙忙往前跑，一心只想著遠方的風景更美，卻忘了回頭看看給我提供養(yǎng)分的根。

我從車上下來，跟爸爸說要住幾天。隨后，我挽起阿公的胳膊說：“我想坐摩托車兜風了。”

我坐在阿公身后，緊緊抱住阿公，就像小時候。

戴子琦：廈門大學附屬實驗中學高三（1）班學生

指導老師：鄔雙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