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

時光微涼，寂寞往事被春水浸泡，洗盡鉛華，意蘊悠長。彼時，遍地腥云狼犬嘯，哀鴻遍野眾生怨;如今，山石草木俱無損，地老天荒人清瘦。不見斯人，唯留錦書，還是當年之味。

寒梅把冬落，前塵慎思量。她獨倚幽窗，看那百年黃昏，落成青苔的記憶。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陰間一鬼……”她拿著那頁薄箋，手指摩挲著熟悉的字體。

她不愿想他，可葳蕤的萬物，纏綿的花絮，偏讓塵封的家書依舊厚重。

春暖花開的季節，血色的杜鵑花環生院宅。她知道，那個意氣風發的白衣少年，已化成啼血杜鵑，激動地，自豪地，卻又凄惶地飛進革命的艷陽中。

“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并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余淚痕……”她知道他的掙扎，他“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的繾綣。

她不知道他是否記得，一日夜里下雨，他非要拉著她，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兩人撐著一把油紙傘，一起談論愛。那時，她未讀太多書，大抵覺得愛即浪漫的愛情。而他笑著搖搖頭，告訴她：愛無疆，包容人間世，能讓人在世界的邊緣，有勇氣俯瞰無望的深淵，犧牲生命中的一切。斜向她的雨傘，遮住低過屋檐的時光。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時光倒回，飲一杯忘情水，仍忘不掉，他的模樣。

原來，他說的愛，如是也。靜看紅塵是非，以死了卻國愁。

春雨淅淅瀝瀝，她牽掛院里的杜鵑花，半夜起身。走著走著，她就坐在那臺階上，獨自撐著曾經的傘。雨分明下得小，卻調皮地直往她懷里鉆。她一怔，驀然發覺，傾斜的傘，早已偷換了方向;那溫厚的肩膀，早教她忽視了墻外的危險。

當革命的烈焰涌向他時，他沒有全身而退，在短暫停留后，義無反顧地離開。他臺上的演講，有一濤一濤激情涌起;他走過的地方，有一面一面紅旗升起。他連一聲“珍重”都未曾留下，只有決絕的身影，道一聲：“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無數過去像失了色的靈魂被點燃。離心碎，在心里滴落成霜;夢悠長，卻總是聚散兩茫茫。

他如成勢的水流，濺起桃花浪，雖欲歸岸，卻不得不激流勇進，流出家庭，流入水深火熱的國家。但他始終保存一泓清水的情懷，經歷無數苦難，在一環又一環險象中，滋潤人間。不論革命成功與否，軀體不在，靈魂猶存。

“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她終于明白，他早已了然，他們一起相伴雨季，走過年華，但終究只能一人一世清歡，一人細水長流。

他算是失言了吧？還是早她而去。人事如何變遷，世人如何癡笑。他終是為了國家，留下孤獨的她。

屋檐溢出半圈紅，陽光爬上半截窗，不覺天已破曉。她半瞇著眼，泛白的手指將家書攏進胸前。

心，被撥亂。

“汝體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紅唇微啟，呢喃的梁間，余溫殘存著夢，為中華人戰斗的夢。

他有信仰，他愛革命。他洞察世事，因是執念，故不辜負每一句誓言，攜帶蒲葦心語，踏足刀山火海。唯流水相渡，不為世俗沉淪，黑髯斬霜，做傲骨中華人。

春水已逝，她再也看不到這樣清的春水了。

覺民已古，她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覺民了。

多年的時光，真的可以省略成一封《與妻書》嗎？歲月的悲喜忽略不提，百舸千帆一秒掠過，轉瞬就到了人生的另一個碼頭。

但她不怨他。自古黃河易道，草木枯榮，緣去緣來終會散。如此歲月輪回，流衍著千年光景。錦書穿城而過，人們枕書而行，獻身國家，足矣。

鄭紫鈺：湖北省仙桃一中海天文學社學生

指導老師：陳雄

編輯 巴恬恬 36558426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