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玲齋

李美玲

那是多年前的事。那晚九點多，我忙完一天的工作，來到門外透透氣。門前的公園路上車水馬龍，摩托車、汽車的喇叭聲，不絕于耳。我正活動著筋骨，就見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支著拐杖，迎面走來。我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不禁驚訝得合不攏嘴：這不是壺界泰斗蔣蓉大師嗎？我趕緊走向前，熱情地打招呼：“蔣大師好！”

老人疑惑地看了看我，問：“你是？”

我回身指了指一旁的店面說：“我是在這里開店的，自己也做壺。”我關(guān)切地邀請她進(jìn)門小坐。

攙扶她坐下，我們閑談起來。老人說她馬上要搬家了，住在這里幾十年，對這條街道有些不舍，所以再在這條路上走走。

見我的壺柜中擺滿茶壺，她取出一把茶壺仔細(xì)端詳后，問道：“丫頭，這壺也是你做的？”

我惴惴不安地說：“是的。”

老人笑著說：“這個壺我面熟，在上海一個朋友家里與它打過照面。我跟朋友說這壺不錯，值得收藏。沒想到原來是你做的。”

得到大師如此贊譽，我驚喜萬分。我對老人坦誠心跡，說了一些平時制壺過程中遇到的困惑，老人熱情地為我一一作答。

分別時，我們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她說，今后有事需要她幫忙，隨時可以與她聯(lián)系，并歡迎我去她新家做客。

偶遇一代紫砂泰斗，且有如此真摯的情懷，我無比感動。而交流過程中，她傳授的制壺技藝，更讓我視若珍寶，銘記在心。

距那次邂逅兩個月后，我忽然接到了大師的電話。“丫頭，你說過來看我的，怎么這么長時間還沒來呢？有空的話，不妨來我的新房子坐坐。”

一位高山般讓人仰望的業(yè)界傳奇，能對一個默默無聞的后輩如此上心，我感動得誠惶誠恐。那晚送老人回家后，我沒敢奢望與她有更進(jìn)一步的交往，怕打擾她的生活。而現(xiàn)在，老人誠邀，這對我來說，是學(xué)習(xí)的機會，更是一種榮譽。

于是，我在當(dāng)晚，前去拜訪。

剛坐下，老人便貼我坐下。看著她深深的皺紋里盛滿慈愛，我頓時心生溫暖。老人用拉家常的方式與我交流，很快就使我的拘束一掃而光。

在交流中，她時不時地抓我的手握一下，或輕輕拍下我的肩。輕聲慢語，全是對我的關(guān)懷鼓勵，這不由讓我對老人更加心生敬重。

不知聊了多久，老人笑吟吟問我：“丫頭啊，你門店怎么不掛個招牌呢？畢竟有總比沒有好，咱倆有緣分，打那天從你那兒回來，我就一直為你琢磨這事。咱是吃紫砂飯的，你的名字叫美玲，各取其一，就叫‘紫玲齋如何？”

我激動得連聲說好，大膽地跟老人說：“大師，您為我題了店名，晚輩能否向您討一墨寶，留給晚輩作個鼓勵？”

老人笑得額頭的皺紋堆成一朵花，一邊起身，一邊說道：“走，為你寫字去。”

老人運筆靈動，揮手之間一幅清秀的行書就出來了。在我看來字體賞心悅目，可老人仔細(xì)端詳了一會連說“不行”“不到位”。于是，老人再展宣紙，聚精會神又寫下“紫玲齋”三個字。寫完，老人再次端詳，又把頭搖成撥浪鼓：“后兩個字太過靠攏了些，作廢！”

都是讓我感覺養(yǎng)心養(yǎng)眼的字，可老人就是不滿意，她笑瞇瞇地跟我說：“店號可是門面，馬虎不得，咱重寫，一定得寫好它。”

抽出第三張紙，老人的落筆更加謹(jǐn)慎，當(dāng)“紫玲齋”三字寫完，看這字秀麗中飽含蒼勁，我拍手叫好。生怕老人再挑毛病，我趕緊將這幅字拎在手上，用身子護(hù)著。老人笑道：“丫頭你拎著，讓我看看滿意不滿意。”

我怕老人搶過去，雙手端著這幅字，離她兩米左右才敢展示。老人左看右看，仍然輕嘆一口氣說：“眼睛到底不行了，這‘玲字的一捺和‘紫字的提筆還是攏了點，我還得重寫一張。”

三幅字，已折騰了老人半個多小時，我連忙搖頭：“這么美的字我已喜歡的不得了，這次可再也不會讓您撕了！”

老人喜眉笑眼跟我說道：“那好吧，既然喜歡，就依了你。我這就為你簽名蓋章。”

再次拿筆在左下方寫上年號和名字，老人又端詳了一下，連連說，“勉強，勉強啊。”

八十多歲的老人，對藝術(shù)的追求依然一絲不茍。我感慨萬千地說：“大師，這字墨是您的精神，真屬珍寶呀。”

老人顫顫悠悠在腰兜里摸了好大一會，摸出了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包。解開，是一大一小兩枚方印。她先拿小方印蓋了。

收好小印后，老人示意我為她拿手帕里的第二枚方印。我趕緊取了交她手上，萬萬沒料到，大理石地面“啪”的一聲響，印章竟掉落地上。我驚叫一聲趕緊拾起，硬質(zhì)的玉印章竟被摔了一個邊角。

我驚惶不定，哪知老人臉上的笑意一絲沒變，接過印章稍看了一下后即詼諧道：“丫頭，還真要謝你呢，今后可再沒有人能模仿我的印章嘍，印在這宣紙上，就是一個防偽標(biāo)記，實在太好了。”

老人談笑風(fēng)生，讓我逐漸沒了尷尬。她在蓋下印章的時候，為安慰我，還故意把我的注意力往其他地方引。她邊忙手里的活，邊和我聊：“丫頭，平時喜歡練字嗎？”

我慚愧地回答：“沒有練過。”

老人說：“沒關(guān)系，還來得及。練書法好處可多了，既能修心養(yǎng)性，提高自身修養(yǎng)，也能在壺的證書上寫上漂亮的字，客戶看著也賞心悅目，這可是好事呢。”

老人的話讓我眼眶潮熱，就在那個瞬間，我想，今后不論是做人行事，還是對藝術(shù)的追求，都要用眼前大師給我的尺子，去丈量我人生路上行走的每一步。

與蔣蓉大師的偶遇，成了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此后，我把做壺從謀生的手藝變?yōu)樗囆g(shù)追求，每當(dāng)遇上困苦，只要看一眼懸掛在工作室的那塊“紫玲齋”，就感到一雙溫暖的眼睛在看著我，使我渾身充滿力量。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