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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霧彌漫

2020-05-25 09:13:10楊知寒
文學港 2020年5期

楊知寒

每年回家都約在這見,葡萄咖啡,靠里又靠窗的一張臺子,服務員們有幾年沒換過一茬了,點單的時候雙方既像熟人,又不像。每次都約在上午十點,乘電梯到三樓進店,里面總是空蕩蕩的,仔細聽有后廚刷碗的聲音,我是第一個到的客人。我總以為他們還沒營業,可每一次都有人及時迎出來,穿紅色綢馬甲,頭發盤在腦后,問我幾個人。我往里走得很快,好像只有坐到那個熟悉的位子上了才能掌控狀態,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會一直延續很久,直到第二個客人到來。等待的時間里我都拿著菜單翻看,菜品每年都有些新花樣,川菜和西餐共處一頁,相安無事,變動得越來越不像一家咖啡店,他們解釋說一切為了生存。我說等人來了再點,先坐坐。她們從不向我介紹其他事,如何拉窗簾,如何按鈴,想抽煙就叫她們拿煙灰缸一類的,多年的光顧讓她們知道我喜歡自助。我于是點煙,扭臉看窗外的一馬路,一群矮樓里,正陽牙科是小時候的噩夢,千百度整形則是一段時間里忐忑去不去的地方,在那些建筑下頭的行人們手拉著手,試圖沖過一排車河,他們的計劃總是在走到中段時全面潰散,各自匆匆松開手,讓長按著喇叭的出租車呼嘯而過,表情如受侵犯。從中,我看見張桂平的影子了,他沒和任何人拉手,但都和別人保持很近的距離,挺直腰桿像棵黑松。這是他教過我的一個人過馬路的辦法兒,看到一個同樣要過馬路的人時,別不好意思,黏上去。讓他幫你擋車,讓他告訴你什么時候進一步,什么時候退一步。我問他那要是路口沒人怎么辦?他給我的建議是等著。

等他來了,脫羽絨服在對面坐下,好像昨天剛見過,沒急迫的話可說。我和張桂平早過了因為一句話翻臉,一句話熱乎的好時候,現在不論他說我粉底擦了幾層墻那么厚,還是我萬年不改的質疑他的性取向,兩人都表現不出太多的情緒,有時做做樣子發脾氣,也僅是種適應。適應環境,我們總是不停勉勵給自己和對方這句話,到今天初見功效。我先是逗他見胖了,然后撇撇嘴,你能掙多些呀緊著吃。他呲牙樂了一會兒,笑容像開關一樣,很快平靜,仿佛才意識到這里很冷,把羽絨服重新蓋在腿上,多余的地方用屁股坐好了,最后氣不打一處來地,眉飛色舞道,跟你說我都愁死了。喝水都長肉,真的,一圈同年進來的同事里,我最胖。我說,愁啥,看你朋友圈里曬的吃的,講究死。他接過我手里的餐單,示意我按鈴吧。還是那個女服務員,問我倆這回吃點啥。我要了個蔬菜沙拉,一個罐板筋,一份意面。他還是如舊點了洋蔥圈,海鮮螺絲面。點完后,我倆異口同聲來壺水果茶。我有點猶豫,跟服務員說我們還有一個人,等會再叫你。張桂平等服務員走了默默喝口檸檬水,眼睛耷著。我問,你知道誰要來?其實我沒告訴他今天還有別人,可他眼皮都不抬,說,大姐唄。

大姐是外號,近兩年我們誰都沒和大姐見上面。我和她平時還有聯系,遇事互相打個電話,本來以為沒多深交的感情就這樣隨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聯絡,成為在各自城市打拼時珍貴的念想,反而我和張桂平,平時聯絡不多,說來挺奇怪的,發信息怎么都行,一到打電話兩個人就好像都變了身份,張口結舌,客氣得讓人惡心。和大姐則不,有時一嘮能嘮一個鐘頭,即便我說話很少,也不會讓她失望,話筒對于她就像個天生的舞臺,她只要上陣就行,不像很多人需要反復的排練。大姐的話太密,剛開始會讓你覺得熱情有趣,久了不行,我則是與她熬過了那一陣,到現在已掌握和她的相處之道,對她說的所有的話,可以只吸收一半,有時一半都不用到。我試過,在和她通著話的同時穿衣服,上身下身最后套外衣,穿鞋出門,經過轟隆的電梯下達地面,再認真聽她說的,還是能接上。所以只要掌握門道兒,和大姐相處反而很省力氣,可無論我怎么說服張桂平,他都不想再試。

剛過去的一年是大姐的本命年,坎坷崎嶇,年頭做一區之長的父親去世,年中和男朋友鬧分手,到年尾電話里傳遞出的消息又變成和母親反目,弟弟倒戈,家中一團混戰。她本來計劃好的,鼓勵自己從喪父陰影中走出來的辦法,比如考取教師資格或自己辦班教學生,也一一沒有實現,到最后人還是困頓在父親生前安排好的體制內工作里,一月一千四,二十年內轉正無望。印象深的還是年中那一陣,幾乎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大姐的微信,一句話一條,十句話打底,只要你回復了就是漫長的交流,哭哭啼啼,罵罵咧咧。正趕上我去山西和幾個畫畫的朋友以采風之名逛山逛水,她電話一進,我就感覺比較頭疼。大姐問,你忙不忙?我必須跟你說幾句話,不說我要瘋。天到中午開始下雨,我們在喬家大院里走到中段,朋友間四散開來,我隨便找個房檐底下站著,面前是細密的雨簾,說,有點空閑,來吧。大姐說,他手機上有人。我問,你看清楚了?大姐沉默了一下,說,我能嚎一會兒嗎?就一會兒。我說,你先等一會兒。先確定你真看見了,再確定你看見的也是真的。好嗎?我在沒被雨水打濕的門檻上坐下,背包放在腳上,大姐說,千真萬確,他找的是個小姐,不是別人是個小姐,你能信嗎?我把手機從耳朵邊上拿開一點,有爆炸般的聲音傳出來,嚎叫混著砸東西,我心里祈禱她千萬別在別人家里發瘋,賠錢又是一筆數字,她現在身上還有多少數字?大姐總是不計后果地做些事情,勇敢又讓人可惜。她似乎跌跌撞撞在什么東西上面,聲音斷了一陣子,不停地騰挪位置說,我感到天昏地暗。

張桂平從包里拿出他自己的煙,點好了放在桌上。南京雨花石,我好幾年沒抽過了,探身從里頭也抽了一根過來。他說,你怎么從來不帶煙。我的煙抽完就放回口袋里,抽一根拿一根,不愛拍在桌上,金陵十二釵,比他的低一級。雨花石煙身細長,過濾嘴是顯赫的黃顏色。我拿在手里摩挲了一會兒,剛才等他的時候已經抽了兩根,不想續得這么頻。我倆之間,從他手里那根煙中慢慢溢散出一片藍色的薄霧,在葡萄咖啡的綠色燙金沙發背景下,色彩搭配得讓人難受。我在煙霧后頭靜靜觀察他半天,衛衣是冠軍,日版,我也有一件,買回來以后肩膀太寬,穿不好看。他的鞋子看不出是什么牌子,鞋型挺別致,大概是某運動品牌的限量款,瘦長得像我小時候滑冰時穿的速滑刀,兩條黑咸魚。我們沒說什么就已經都有點疲憊,服務員送來餐食,花果茶在蠟燭點的小火上慢慢加熱,明亮的火光在桌面上,一下下地跳。我把手里煙點上,所有面條啊,湯啊,都在這片藍霧底下,像被熏烤,一點點流失它們本來的味道。服務員放完刀叉,我對她說,再來杯咖啡吧,你們招牌。張桂平說,你每天咖啡就煙,上癮?我說,抽完煙必須來一口咖啡,喝杯咖啡必須伴根煙,伴侶嘛。我把自己這邊兒的刀叉挪出空兒,等咖啡。張桂平問,啥是這兒的招牌?我指了指空兒說,咖啡店都有自己的招牌咖啡,就像面館有自己的招牌牛肉面。咱還是聊點兒費腦子的事。

今年十月中旬,是我婚禮舉行的日子,還有幾個月,我巴不得不去想它,但卻幾乎每天都去想它,無意義的那種空想,這樣不會讓婚車多一輛,也不會讓航拍穩定點兒,雖說老鄭,我的未婚夫,已經把萬事計劃周全,我看過他電腦里做的婚禮流程表格,有明確的時間點和所有應急預案,也只是草草看一眼,說不出是哪里的毛病,我總是對在意的事不敢放下,也不敢太在意。后來我想明白,我只是害怕自己存在于那個場合中,我最不確定的一項危險其實是來源于自己內心的搖擺,也許我撐不到婚禮結束,或無法讓它體面地結束。老鄭和我去醫院見心理醫生的時候,大夫曾問我,你拍過一張讓自己十分滿意的自拍嗎?如果你拍過,希望你和我們分享,并說出你為什么對那一刻的自己感到滿意。我說,我沒有,我手抖,一按拍照鍵就手抖,臉都是歪的。大夫說,我就知道你得這么說。我問為什么。她說,你眼神里有點兒那種東西。我當大夫這么多年,學會了看眼睛。她最后到底是憑什么鑒定我的,說實話我不相信心理測驗,也不相信腦電波,除了她最后一句看人眼睛,我幾乎全不信她。老鄭比我大十歲,結婚的話他那邊找不到適齡未婚的伴郎,我說讓張桂平來,他同意了,讓我找機會問問張桂平的意見。我清楚張桂平一定會同意,只是他個頭比老鄭要高,得穿平底皮鞋,婚禮也得全程跟著老鄭那邊。他倒是個適應力強的人,我不是,我更希望在婚禮上他像個小尾巴那樣跟著我,像上學時那樣。上學時只要他在我身邊,我就能適應跟陌生人說話的恐懼。他認識很多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且和他們都關系很好,一副交際花的本色,我只需要扮演他身邊矜持的神秘人,適時微笑,我習慣那樣做。

大姐還沒到,我跟張桂平確認好伴郎的事,他看來挺有經驗,在他朋友圈里我看過幾張他參加同事婚禮,做伴郎的照片。那個我不認識的新娘被他扛在肩膀上,小鳥一樣纖弱,掩面笑得盈盈。他點頭說,行,到時候提前跟你確認禮服啥的。說完他摩挲一把自己的臉皮,打了個哈欠。我問他年后還換不換工作,想提提他的精神,即便我知道他也沒有明確的答案,可我總不可能跟他聊其他一些事了,聊上刊,聊靈感,聊我那些看似永無指望達到滿意的日常故事。我們的生活其實隔得挺遠。張桂平小口喝起滾燙的水果茶,眉毛皺出好笑的八字,仿佛有一肚子苦水要吐,對我開始講述他在公司里種種現狀,你知道吧,你知道吧?他每句話都這樣開場。我不停裝作我知道,聽他說起新年一個人去曼谷跨年的見聞,和初七過后他仍準備一個人去故宮的打算。我一邊抽煙一邊聽著他說,就想起我們唯一有過的一次旅行,那是災難,災難過后我們有相隔一年的不再聯絡。也許就是從那以后,張桂平愛上了獨自旅行,也許他心里很早就埋有這樣的東西,他就像個一直擴張的容器,每到一個新階段,都不遺余力地做著對往日空白的彌補。和我一樣,有些深度自卑,不斷做出改變會讓這種狀態好一點兒,找到一些新開拓的領域,好跳脫之前那片荒蕪了的大陸。張桂平又談起我們當地那所醫學院了,他從那里大學畢業,也因為那里,在我們各自出外探索的四五年里,他始終被綁在原地。張桂平堅信那是他的恥辱,我卻始終覺得他并不因學校不好才恥辱,他是為自己四五年的原地漫游恥辱,所以現在他補課,補得想下半生都周游世界,做只沒有腳的鳥。

相比之下,我和大姐同感更多。現在,距約定時間過去二十分鐘,大姐還在路上,解釋說洗頭出來晚了。張桂平又在問我,你能不能不寫我們?我說,沒別的生活。他說,那你改名。我說,張桂平三個字,字字完美。

我曾把大姐改過名字。快過年,街上行人不多,年貨該備的早已備好,徐曼曼一個人沿路邊走著,過去一輛出租車,就朝她響一聲喇叭。她錢包里還剩兩百塊錢,回來一共帶了五百,想著過年去親戚那大約還能得點兒,工作了給的不多,但一定有,為今年家里特殊的遭遇。徐曼曼打開錢包,心里堵得厲害,抽出一張咬牙打上車。去公園,她說。在公園門口超市她買了筆記本,碳素筆,一個打火機。公園偌大冰面上,有抄近道的行人走出來一條小路,湖是半透明的白色,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里早早形成封凍。她在上面走,感覺靜了一些,弟弟還沒出生時,有一回徐立軍帶她來,還坐了冰面上的爬犁車。她掏出紙筆,開始寫:你天天有沒有點兒正事,看看人家孩子,我都沒臉提你,你爸是徐立軍,你給他爭臉還是丟臉?你現在到底有沒有對象?一個月開多少?你想餓死啊,我老了指你不如指你弟弟。算了吧,我早看出來了,這個家只能盼著你弟,一個才高二的孩子,擔這么大責任,你當姐姐的不覺得愧呀。徐曼曼飛快地寫,滿滿兩張,字跡潦草,關鍵是手指凍得發疼,蹲在冰面上也不容易受力。然后,她將它們點燃,抓身邊的雪撒在上頭,看一陣陣的煙。她對煙氣念叨,爸?爸?你讀讀,他們就是這么對我的。看灰燼都融在雪里,安靜了,沒留下清楚的筆劃了,徐曼曼用鞋底抹一抹,離開公園。

一篇從大姐打給我的電話內容里得來靈感的習作,我寫完,一度覺得暢快,慢慢又承認它不僅臃腫且缺乏客觀。寫完后我給大姐去了個電話,說我把你的事兒作為原型寫了個短篇,但沒寫好,不準備發。還是告訴你一聲。我以為大姐至少有興趣看看,可她更高興在于我主動給她打了電話,說了好,說了沒問題,說了你咋整都行之后,很快變換成她想要聊的其他話題。她還是原諒了男友,對方斬釘截鐵向她承認的內容是,沒有做,只是試著聯系。我在最后一刻想到了你,沒給那女的開門。大姐問我,會不會因此瞧不起她。我把電話開了免提,腦海里閃現一些畫面,某個夜晚快捷酒店走廊上,描眉畫眼的三十歲女人,在房客門前連續叩門,她或許只想要回返程的車費。再轉頭看看中午時候家里空曠的廳,老鄭的身影在每日這個時候從家中短暫消失,可他似乎隨時會按響開門密碼,讓大門躍出一陣密碼正確時突兀的樂音。我對大姐說,我可能會選擇和你一樣的做法。人是很脆弱的,能保護,保護一點兒。我設想了一下老鄭如果今天直到下班都沒有回來,如果又是酒局或突然的出差,沒有交代,突然失聯。然后像我擔心的場景那樣,他的身影出現在異地酒店走廊的監控探頭下,走進一個房間。半小時后描眉畫眼的女人繼續走入,敲門,也許她只是來要車費的。我掐滅手里的煙,和大姐隨便說個借口,結束了對話。

咖啡店陸續進了兩三個客人,沒人往這么里面坐,所以只是遠遠聽到不同音色的談話聲,仍然很安靜。我和張桂平把每樣菜都分別吃了兩三口,任由它們涼掉。繼續說著其他一些瑣碎的話,幾分鐘后,手機響了起來,是大姐的電話,你們坐哪兒了?電話之外,大姐的聲音大概在吧臺附近的位置,更清晰地傳遞過來。我跟張桂平說,你去迎迎。他做了個張口結舌的表情,我對著電話繼續說,往里走,靠窗,最里面。你能看見張桂平的后腦勺吧?他穿了件黑衣服。大姐踢踏的跟兒鞋在地板上響著,越來越近。她先看見的是我,咧嘴便笑,我示意張桂平,他也咧開一個笑,然后轉過頭。

大姐穿了件小白貂,頭發打卷垂在肩上,帶點顏色,身體柔軟而小巧,散發冰涼的香水味道。我想了下怎么讓他們開始對話,他倆看起來都在回避對方的視線,像被迫拼桌的人。服務員走過來說,還要加菜嗎?我說,加。旁邊大姐說她隨便吃點就行。張桂平說,給大姐哪能隨便。今天我請客,大姐你隨便點。似乎他們之間不需要官方破冰,畢竟這么多年的積淀在那,我頓覺自己想多了。大姐拿過菜單點了鵝肝和紅菜湯,又讓加一個水果茶的杯。她說有點渴,我讓她先喝我的咖啡,她嘗了一口,說還真不錯。我問她哪天回的家,她說,除夕前一天。你們回得早吧?我說,我還行,他回來得晚,但也比你早。我坐在大姐旁邊,感覺她一直在往我身上靠,貂的細毛像小刷子一樣。張桂平在我倆面前,有點公事公辦的意思,給每個人倒滿茶水。大姐說,張桂平,你看我一眼。張桂平看著她,眼神向我飄來,臉上是哭笑不得的怪表情。我小聲說,我今天沒告訴張桂平,咱仨今天見面。其實早晚都得見,不是今天也是我婚禮上,到時候一個伴郎一個伴娘,不說話也不好。而且在我看來,你們也沒啥矛盾,都是種種誤會,連到一起了。張桂平打斷我,不是不是,沒有誤會。我也不想解釋什么事,全看她要結婚,見一面保持個良好關系就行。我說,你讓大姐表態。大姐說,既然他都這么說了,我也知道分寸了。你可以放心張桂平,我沒想不計前嫌。我們都陸續點了煙,看藍霧升空,沒人說話。大姐點的菜上桌,我們點的菜撤桌,我們兩個不動筷,大姐也沒什么食欲,太陽開始偏移,到窗戶一角,陽光普照,灰塵在其中漂浮出讓人恍惚的軌跡,像一個個渺小的獨立星球,試圖永不碰撞,來使一方墜落。大家都在平行著。在我們身后一桌,迎來了四五個中學生,坐滿聚會,幾個人圍繞著誰跟誰坐發表意見,一陣曖昧而漫長的笑聲。手機響,是張桂平的電話,他起身出去接了,過去我們誰也不會這樣做。大姐脫下身上的白貂,露出黑色打底毛衣,瘦弱得仿佛能看出肋骨,幾道橫紋。她一手撐著額頭,眼睛斜著看我,問,怎么辦。我沒想過張桂平會這么不客氣,他向來的言行都表明,他和氣得近于喪失原則,這是一次意外。我讓大姐先吃點東西,自己出去找他。

在我和張桂平的關系里,他始終處于遷就的一方,即便是那次旅行時的不愉快,也是后來他主動求和,說了許多肉麻的話來結束冷戰的。我們對于彼此的意義有種模糊的重大,這讓我始終自信。看見他站在電梯口,正低頭按手機,我走到他近前說,你比我想象的還刻薄。他說他是。我說,她從來就是那樣的人,說話不走心。她自己也很后悔。張桂平說,可她傷害了我的人格,我想走了。我有點氣悶,轉到他的另一邊說,她今天沒說了幾句話呀。他說,她不應該坐下就道歉嗎?她沒有,她像沒事人一樣。我可以嘻嘻哈哈,她也行?我說,她不懂你想什么,你需要告訴她。他說,我沒有那種耐心。我說,你就這么厭惡她?他說,嗯。從一開始我們三個人的關系就很莫名其妙,我是你的朋友,她是你的朋友,可我們不是朋友。我是自來熟,那只針對陌生人,陌生人我又不知道他可愛還是不可愛,一旦知道了不可愛就斷交,憑什么她例外呢?因為你。你看,我們是不同的,你能因為可憐,就和一個你也不喜歡的人一直過下去,我不能。我寧缺毋濫,所以我一直單身,所以我只有你一個朋友。我不能接受她說我那些話。什么叫她爸死了,我就不和她玩了?她爸是區長還是要飯的,跟我有屁關系?我說,我去讓她跟你道個歉,好嗎?她外頭也傳我不少話,我都知道,可我從不往心里去。她就是個不說是非活不了的人,不代表她真的壞心。張桂平說,很奇怪。我說,我覺得還好。他說,你很奇怪。我說,我需要她。她絮絮叨叨的時候,讓我感覺挺暖和的。他說,那你繼續暖和吧。單我買了,走了。

再回來,看見大姐坐在我的位置上吸煙。她偏過頭看我,我在她對面坐下,掏口袋里的煙抽,不記得已是第幾根。大姐的頭發在陽光下仿佛圣畫中的女人像,只是不那么茂密,散著好看的柔亮。我問她,回家這幾天還好吧。和你媽你弟都相處得平安無事?她說,他們都沒回老家。弟弟在北京準備藝考,媽媽陪他。奶奶和大舅一家去了上海過年。家里從除夕到今天,我一個人過了每一天。我問,那你為什么還回來?她說,我分手了。大姐看著我,眼淚在很深的地方,通道是漫長的,到眼眶里只有淺薄的一點兒了,它們也涌不出來。她說,咱們走吧。我不想待在這兒了。我幫她拿包,看她穿好外衣,我們的煙都還剩半截,夾在手指里。我說,陪你喝點兒?她說,喝了好幾天了,早上差點都沒起來。走吧,去公園,燒紙去。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稿紙,不知道的還以為發言稿。我有點舍不得看她把這些燒了,那一張又一張的怨言,真實又鮮活。可她已經習慣用這種方式找出口,無論如何我不能把她這個出口也堵上。

大家這些年都學會了自己為自己找出口,張桂平旅行,大姐燒紙,我呢,也許是編故事。城市里只有一個公園,位于市中心,歷史悠久栽著許多參天的古樹,外地人少,一年四季來鍛煉的都比來游覽的人多,你從來找不到一個向你問路的人。幾代人在此度過童年時光,成人后再帶他們的孩子來此,大家都生于斯長于斯,封閉而滿足。公園里有不少的小島,圍繞它們,死水在冬天結成封凍,供行人走上捷徑,年后這時間里,人還算多的,但極目遠眺,大片的白色冰湖上人影仍是螞蟻一般,那些迷路了的細小動物,不結群的點。我和大姐上了冰,在我們腳下的冰面表層,能看出封凍了些氣泡和樹枝,還有什么,太深又太厚,只看見隱約的黑顏色。大姐把那摞紙掏出來,吸著鼻子問我,你看不?我說我想看。算了還是直接燒吧,畢竟是寫給你爸的。大姐微微一笑,偷看死人信件,好像不犯法哈。我說,燒吧,我幫你看著。火苗在紙張一角點起來,她立刻脫手把它們扔到冰上,有點太早,火沒燒起來,就被冰面涼滅了。我才發現大姐有點哆嗦,按說她穿著貂身上該比我暖和,可她的確在抖,沒勁兒似的,臉上也垮了。我伸手說,火機給我吧,你在心里跟叔叔好好念叨念叨。我看著那摞被燒掉一個角的信件,在手里逐漸被火焰燒掉大部分,也知道該脫手了,卻扔不動,上面仍有完整的字,我不能不看。她喊我,想啥呢?你趕緊扔。在火光中,那些字也仿佛擁有穿越陰陽的能力,文字不滅,人所想的一切事情終究是不滅,真奇怪,物質卻只是一團被燒毀的灰。我立刻扔掉了,火在冰上燒了持續的一陣,越來越縮小。我們折返回剛才下冰時經過的樓梯,石頭的,冰涼。旁邊有別人坐過留下的小墊,我倆共坐一個,近得不能再近。大姐問我和老鄭這陣咋樣。我說,沒變化。她說,還是應該去做個婚前公證。我說,不做了,經歷一回也走出來一回,再有那種事就不用折騰自己了。他也這么說,如果再找一次,就是自絕于兩家人。呵,誰愿意看到那一天。她說,嗯。我說,不愿意把這事兒放在桌面上。她說,設身處地想,我恐怕也和你一樣。我說,你又為啥分的?她說,我胳膊下面那個纖維瘤,又大了。我倆說話讓他媽聽見了,本來就不喜歡我,一摻和,直接就分了。怎么求都不行。其實我壓根就不應該告訴他,像你說的,人那么脆弱,該保護保護一點兒,坦誠個屁。還有煙嗎?我說你不該吸煙了,那個瘤抓緊做,這事你得跟你媽說,不是冷戰的時候。大姐冷笑,你以為我沒說過?回家當天晚上,我進門開燈,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家對面窗戶一整幢樓,哪家不點紅燈?只有我家黑乎乎。我進屋拖了地,下了餃子,打開電視,心想給我媽去個電話,是我弟接的,說媽媽也在拖地。我弟連祝我新年快樂都沒說,我最后連我媽的聲兒都沒聽到。說完,大姐頭扎在我懷里,一下下地后背起伏。我摩挲她,輕輕的,怕摸出來她身上的骨頭,人已經太瘦。她哭了會兒,五官中間一片紅色,看著我問,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回杭州?去你家。我實在不想一個人了。我點煙,說,我把次臥給你收拾出來。她把頭又扎進去,像個取暖的鳥兒,嘀咕說想抽,真想抽。我說,憋回去。大姐沒出聲,應該是樂了,不知為啥,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晚上我回家,張桂平給我甩了篇公眾號,請別再對我道德綁架,可以嗎?當然可以,我有什么資格說不可以,何況道德綁架的說法的確讓人心虛。好像真就跟文章里寫的那樣,是我徑直到他面前,把繩子套他脖子上,一邊摩挲他的頭,一邊踹他后屁股,說你是朋友,就給我照這個方向走。張桂平問我,走之前還見不見了?如果還是三人聚會,他就不多留了,抓緊訂票,還能搶出時間去趟香港。我說,聚,不叫大姐了。惹不起你,你們誰我都惹不起。張桂平說,那我還能誰逮誰欺負了?這么多年也就你。大姐又怎么你了?我說,大姐過完十五跟我回杭州。張桂平回我一個微笑,皮笑肉不笑的那款,回倆字兒,服了。晚上十點多我回到自己臥室里,爸媽睡眠都早,這時候隔壁房間已經傳來規律的呼嚕聲,因為我回趟家,他們天天吊著樣做飯,生活比平時累。一旦我想去廚房展示下身手,又齊著往外轟我,好像我仍分不清咸鹽和味精,跟上學時沒大的區別。家就是這樣的地方,我幾乎忘了自己快要嫁人,爸媽也一副想不起來的樣子,他們對我的婚姻不是很滿意,但老鄭勤著過來,過年來,出差順路也來,一趟兩千公里,趟趟高麗參鐵皮楓斗,他們也說不出他大的不好,媽媽只是習慣性地在看電視的時候余光看我,我一旦回頭,就能撞著她眼神里的憂愁,她堅持認為,老鄭面相不好。三角眼,你怎么找一三角眼呀?事實上我一樣迷糊,盡力不去思考,婚姻于我更像順水人情,老鄭幾乎苦心孤詣,將心比心,我看不得他這樣。現在回到打十二歲就住這兒的小臥室,躺在小床上,看著淺粉的墻壁,桌上的護眼燈,書架上那些伴隨青春期的小說,想到還有許多抽屜里柜子里藏著的信件或紙條,貼著我大頭貼的鬧鐘正在耳邊一下下地跳。這屋子里的寧靜不同于世界任何一處,事事都太熟悉,而經歷它們的時間又太漫長,就使得每一根圓珠筆都是深刻的,讓人容易陷入。這樣的下陷,像回音,最終都增添到人的身上,叫人性子變懶,動作遲緩,只有情緒格外發達,在夜晚的身體里憑空生出許多高速通道來,橫沖直撞,它們嗖嗖嗖嗖,要的就是擊垮你。

沒什么事值得熬夜,但我舍不得睡,心里過電似的一股股感受讓人很享受,類似春游的前一晚,類似第一次和約會對象見面前的最后五分鐘,緊著捯飭,緊著呼吸,很清楚的知道,緊著也沒有用了,一個時刻終將到來。最后我索性坐到書桌前邊,拿一摞過去的日記本出來,攤開后小心翼翼拈著頁腳,像驚動易碎的物件,分別是初中兩本,高中三本,大學兩本。往前倒小學還有半本,觸發情感的東西太少,不去考古了,重點放在高中三本上,重中之重得從談戀愛,高二那年開始讀。日記里的筆跡和我現在的差不太多,更秀氣一些,我翻來翻去,看到吵架了,看到和好了,看到終于還是分手了。有關桂平的記錄我原以為會很多,卻也只發現攏共十來行,分散在兩年多的日子里,不像個關鍵人物。有關大姐的就更少,我記得高中時我們有一圈人,每天下課放學小幫派一樣呼嘯而過,大中午吃飯喝酒唱歌,醉醺醺地回來上自習,趴倒一片,里邊有沒有大姐?日記本里大姐第一次出現的時間是高考前三個月,東北說是開春了,也還很冷,她穿件單衣,套鮮紅的羽絨馬甲,當年時興那個樣子,都是挺欠兒的女生在穿,走起路來小巧玲瓏,看著和別人的臃腫怎么怎么不一樣。大姐當時后頭甩一個馬尾辮,就差胳膊上箍個紅袖箍,精力充沛,天天上課嘮,下課鬧,間操滿學校亂竄,美其名曰為班級借掃帚,借撮子,借絲袋子,也不知道我們班咋缺那么多東西,那時候跟她處得好的人就比較吃香,能被大姐帶著各種勞動,躲避課業。可她在我日記里的形象還真不是那么歡騰的,我讀到一篇:中午回了班級,沒想到大姐也在。她到我位置上坐了一會兒,問我想不想出去轉轉,她陪我。她說她也沒那么威風,都是外邊瞎傳。什么我讓誰揍了,我給誰打了,都傳說。你看我像混子嗎?我只是打算走藝術,打小練鋼琴,你看看我這手指頭。我看著看著,骨節挺大,她還在絮叨她的那些傳說,即便我其實從沒聽別人說過這么多她的事,視線漸漸越過她,落到窗戶外頭的操場上,沒幾個人。到今天,和他分手就滿一個月了。大姐看出我眼圈紅了,我倆都挺意外,大姐說,我一直以為你不好接近,這下知道了。不知道她真知道假知道。

那段日子終究挺過去,高中時的那個男朋友和我都各自較勁,始終不去化解矛盾,只各自靜觀,看它膨脹變形,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兩人都是無辜的。張桂平那時已和我不在一個班級,即便他學習十分努力,我還清楚記得,老師不止一次展覽給全體同學看,張桂平同學的教科書、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字工整而帶有侵略性,再看不到原來上面的文字或插圖,寫的都是張桂平的記憶力。可他還是滾到了B班,作為朋友,我和其他人都裝作對此事毫不在意,畢竟競爭每天都在上演,分班這種事,公平也不公平,比如對于大姐來說,作為大A班里代表性的釘子戶,無論大姐在考試中交卷或不交卷,屬于她的在大A班的位置都穩如泰山,只要她爸爸的區長位子坐得穩當,連帶關系的事兒。張桂平一樣表現得挺不在乎,但不經意間,他說起如果他是大姐,他會主動要求去B班。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很多和他一樣滾出去的人都這么想,是大姐這樣的人占了他們的位置。可大姐還沒事兒人一樣,天天去各個班,借這借那,工作地有來有往。

當年我和張桂平就是在這樣各自失意的時機下,加深了聯盟。日記里記錄,高考前一個冬天,幾乎每天下午第二節課結束,張桂平都會從他的班級走到我的班級,在走廊上等我出來,我們一起去食堂對面的小賣部買兩聽雀巢咖啡,深綠色的,勁兒大。他來的次數多了,且在走廊上風雨不改的狀態引起不少關注,不少人向我打聽,下一個是不是就挑上他了?你倆挺配,真的。我和張桂平打認識之初就定下過相處的基調,立志遵循:互相嫌棄,共同退步,千萬別生彼此欣賞的閑心,瞎耽誤工夫。也就一直沒往那方面想,張桂平一年四季梳瓜皮頭,瘦高個,臉上有些青春痘,眉毛粗而濃密,單眼皮,和我一樣戴眼鏡。作為閨蜜來看,他長了一副合適的樣子,但一旦把他想象成對象,我就渾身不適應,難受的感覺像過敏一樣,說不準針對他什么地方。他對我的態度在那一陣子也的確大大轉變,說話柔和,總有停頓,眼神似是而非,包含有重大的沉默,似乎只等我一問。我就不能不更懷疑。到后來好多年過去,我還一看見電視里放開心麻花常遠的節目,就想起他那陣鬧的毛病,渾身起雞皮疙瘩。跟他說,他還不承認。

12月5號的日記寫,那一天下午第二節課下課,張桂平又來班級門口等,我便沒往外走。一遍遍地有人喊,張桂平找你。我把頭埋在胳膊里,趴桌上假裝叫不醒。在上課前,一個同學從外邊匆匆走進來,到我桌上放了兩聽咖啡,見我抬頭噗嗤一樂,什么也沒說。我卻覺得那兩聽咖啡惡心透了。這篇也翻完,快凌晨一點,和張桂平約的正是明天,后天十五,大后天就四散了。本想上床睡覺,合日記本的時候卻掉出來一張紙,折了兩折,糖果屋的信紙,字跡不是我的。一展開,發現是大姐的信,前面一通絮叨自己的不幸和對我的理解之后,描述了一個讓我有些記不起的場景。她說,昨天傍晚你回家了,不在。東老師沒怎么管,我和張桂平發了短信,一起溜到塑膠跑道上,躺著,看星星說話兒。他今天特別能說,我都沒想到,不過我們說的都是你。你呀,你昨天把他的心都傷透了,你有數沒?他說你中午把他一個人丟在火鍋店了,就因為看見了那王八犢子帶著新對象進來,你假裝接電話走了,也沒告訴張桂平。我第一次看他眼淚含眼圈,是真委屈了。他告訴我,服務員后來一盤盤上菜,鍋子架上了,鍋子開了,一桌子羊肉魚丸土豆片,就他一個人坐在那,背對著王八犢子他們,聽那一桌上不斷傳來笑話他的嗑兒,他還期盼著你能推門回來,期盼到湯他媽都燒干了。這句他媽的也是他說的,他都罵人了。我于是漸漸回憶起來,差不多就是張桂平說的那樣,大姐在信里交代我,可別再這么對他了。要是她身邊能一直有個保護自己的人,像張桂平這樣的,她會好好珍惜。我把信收好,午夜的房間里,除了呼吸聲還是呼吸聲,所有事件都比平時上演得更為鮮活,凝重。就著心里這點兒余韻,睡前我又點了一顆煙,用剩下半瓶的飲料當煙瓶子,對準小小的瓶口,煙蒂總是哆嗦到外頭,一擦一道印兒。

第二天去葡萄咖啡,服務員沒上來問我幾個人,只對我點了下頭,轉身便往店里深處走去,徑直帶我去我們常坐的位置,張桂平竟然來得更早,我到的時候,他面前煙灰缸里已經有個煙頭。我問他咋這么早,他說剛和他奶從早市買菜回來,在家他給兩個人做了口米粥,炒個雞蛋,沒啥事就過來了,在家躺著也是躺著。我問他,你奶多大歲數了,我記得八十有了。張桂平說,八十一,去年做的大壽。我問,你走了現在誰管你奶。他喝口水,說,我二姑。今年過年我給我二姑的禮最重,僅次于我媽。我媽是一個大金鐲子。我笑笑說,感覺每回你見你媽都得拿點。張桂平說,可不。張桂平打小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爸媽都不常回來,在惠州賣過皮草開過飯店,總是黃,總是東山再起,聽說業務繁忙。張桂平很少說有關父母的事,看起來既無遺憾也沒受多大傷害,他現在去深圳工作,是離父母更近了。一到放假要去走動,反而成為負擔,他感到無法適應,更多是麻煩,坐在他媽飯店里吃飯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是啥。相處時間長了,他對他們的態度變得十分隨緣,拿錢打點孝心,通常雙方都能滿意。明天是直接回深圳還是去北京玩?我問他,張桂平說,去北京,看看故宮。長這么大一次都沒去過故宮,你都去三回了吧?冬天故宮可漂亮了,我在抖音上看的,紅墻白雪,站景兒里就是甄嬛。我還是勸,最好找個伴一起去,萬一有點什么事。他倒問我能有什么事,我反而想不出來。

我們看著熟悉的景象在此地每年都重復,藍紫的煙霧、墨綠的沙發、涼在白瓷盤里的各色食物和我們手邊一人一盒的香煙,抽到最后大家都只是抽取,不分抽誰的。而窗外天空晴朗烏云,像一張明顯造假的圖片,它越澄明,越顯得天幕下的人群灰匆匆,好像是煙蒂燃燒在杯子底,形成的那些氤氳,還沒來得及清楚看一眼,形就散了。

走出去,旁邊路口里不斷扎進許多車輛,我和張桂平在路邊等著,都戴了口罩,手插了兜,等車輛過完。一出店門風就有點大,他抬手就把羽絨服后面的帽子扣上,像個身板硬朗的大媽,只露出兩只黑豆樣的眼睛。他要回家,我也要回家,每次的慣例都是他陪我打上車,然后我捎他一段,把張桂平扔在永青后身某個位置,他很快就會消失在某個居民樓里。說實在的,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住哪,問他,他也從不說,像刻意賣關子。打車得去對面,沒紅綠燈,過道就只能拼眼力,關鍵是機靈勁兒,正是我欠缺的。張桂平站在我旁邊,他往前邁步,我就緊著跟上。過到路中央時,車流貫通,不能再往前走了,所有人都留在原地,聚成一小堆,像個憑空的孤島。他總是帶著哭腔告訴我,哎呀,那個車要撞你。然后一副躲避的樣子,可衣服早被我死死攥住,有好幾回他穿毛衣,都給他攥脫了線,為此張桂平沒少罵我。我們最親密的時刻就在此際,在我攥著他衣角的時候突然想到,昨晚寫在日記上的話。原則是,彼此嫌棄,如果不這樣,也許人類無法長情,心里突生一陣感慨,那時候竟也有點兒智慧。馬路過完,我們打上一輛空車,一起鉆進后排,張桂平報了地方,我們又各自占據一面車窗,扭臉過去,沉默了一會兒。彼此都在消化大姐的事,以及許多許多事,畢竟今天之后,又再各自迎戰了。一掠而過,看見高中時我們常去吃的飯店好些都已出兌,在一排街上各自平平無奇,仿佛出兌是種大環境,相反那些繁榮的事物在冬日里顯得淺薄造作,如一團團開口即消的白氣,熱騰又暫時,不經惦記。張桂平問我,大姐這回找你,她計劃待多久?我回答不知道。市區不大,車子很快就能開到地方,他利落地下車,說聲走了,我坐過去他剛才坐的地方,右側開門,一會兒下車能方便。轉頭看見他在車窗后方的位置站了一腳,在等過馬路。他身體硬直得像不會拐彎,關節太死,跳棋一樣穿行車道之間,找空就蹦,就往前進。我于是不得不承認,他是那種做什么,都笨有笨方法的人,有時簡直像能跳過一切。

大姐后來跟我說她先回天津收拾東西,再來杭州跟我匯合,我說好,清楚她回了天津就一時片刻不會過來,快刀斬亂麻并不是適合所有人的處理方式。回杭州當夜,老鄭來機場接我,他站在一群接機的人中間,有點不容易瞧見,頭發剪得太短,倒很精神,只是不像他了。接過我的行李時,他彎腰在我臉上吻了一下,人很多,我不喜歡這樣,他眼睛周圍一圈紅色,說真怕我不回來。我們開車回家,下飛機之前,我認真考慮了一遍和老鄭的婚事,心里特別想吸煙,一上車便搖開窗戶,點了一根他的利群。手機上張桂平和大姐的微信是同一時間進來的,都發在我飛行期間。老鄭一面交著過路費,一面余光瞟我的手機屏幕,上面滴滴作響,他倆都發了不止一條。我停下手指,回頭看一眼他,在車內不算明亮的光線中,他眼里盡是擔憂。我先回張桂平,告訴他落地了,問他說的話什么意思?再回復大姐,不著急。你方便再過來。我知道你現在的感受,任何時候需要,一個電話,我都在。張桂平的信息一直在我上了電梯才過來,老鄭仍不問我是誰,我們并排站在電梯里,和推著嬰兒車的女鄰居站在一起,默默等著運行到自己的樓層,然后開鎖回家。老鄭早已把家里打掃得很干凈,進門后他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便坐在沙發上,吸著煙等我,哪怕我只是看他一眼,人也惴惴不安。我站在玄關前,給張桂平回復了最后一條,放心,沒有那些事,有我就跟你說了。你做好伴郎的準備工作就行了,到時候你和大姐,一人站我一邊兒,咱們和和氣氣的。我倆很好,老鄭很好,睡吧,別天天老娘們兒似的。手機放下來,我過去和老鄭坐在一起。我們共同面對著一磚一瓦都自己營造起來的新家庭,時光在眼前像電影,同時放映和落幕。這時候他手機也響了,進來一條微信,他僵持著,要給我看,我只讓他給我拿根煙。今夜藍霧彌漫,我們手牽在一起,有理智作伴,有體面奉陪,大家都完整而健康。我告訴老鄭挺想他的,像兩個哥們兒,頭靠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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