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
“再有三四天,我就可以解除隔離回家了?!备糁谡?,湖北省心理咨詢師協會常務秘書長杜洺君也能看出對方心中的喜悅和期待。面對已經治愈、正在進行隔離觀察的新冠肺炎患者,杜洺君親切地稱呼他們為“康友”——她試圖用一種輕松的方式,為他們重建心靈防護墻。
“你們能不能幫我們呼吁一下,不要讓我們白天回家,我們想晚上回家,在天黑之后回家?!庇锌涤严蚨艣尘笾R驗閷从辛擞洃洠运麄冇葹槊舾泻椭斏鳌6艣尘悬c心酸,她在微信朋友圈中寫下了自己的感受:“有一種疼叫黎明前的創傷,有一種痛叫回家前的惶恐……這種感覺沉重而壓抑。”
在疫情走向尾聲時,許多傷痛住進了人們的心中。如何修復疫情之后留下的心理創傷,如何讓更多人可以重新開啟新的生活,這是杜洺君眼下正在努力做的事情。
從1月23日武漢封城開始,杜洺君就一直在湖北心理熱線電話上忙碌,她的手機上設定有6個時間段的工作鬧鐘,讓她可以在第一時刻隨時待命。截至4月6日,杜洺君接到的咨詢電話有200個。杜洺君發現,疫情之下的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案例在不斷增多,自殺傾向案例也開始浮出水面。
有一起因疫情而引發的自殺案例讓杜洺君念念不忘。當事人是50多歲的李女士,她的家人被確診為新冠肺炎后,在疫情防控期間,社區為了做好患者家屬的隔離工作,便于社區志愿者及時向隔離者提供生活幫助,在她家的門上貼了封條。這件事情讓李女士一直耿耿于懷,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極大侮辱,內心產生了巨大落差,心里感到抑郁。
每天局限在一方天地里,與外界的交流少之又少,李女士的抑郁情緒逐漸開始加劇,甚至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在李女士撥通湖北心理熱線電話時,她在電話中抽搐哭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彼時的她就站在窗臺邊——她想用自殺的方式來擺脫痛苦。
“一個人如果到了可以舍棄生命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需要下很大決心的,痛不欲生就是她當時的真實心理狀態。這種沉痛感,很難用心理承受能力不好來評價,當人到了那個點上,一時之間拐不過彎來,就想以命進行抗爭,她的掙扎已經到了底線?!倍艣尘治稣f。
在電話中,杜洺君和專案組咨詢師一邊對李女士展開心理危機干預,運用呼吸法、運動、同理心等方法,幫助她釋放負面情緒,一邊聯動110和社區工作人員,上門進行援助疏導,通過近1個小時的心理疏導,也慢慢將李女士由“暴風哭泣”狀態引導到平靜狀態,將她從窗邊拉回到沙發上。
還有一起疫情自殺事件與家庭矛盾有關。“一位黃女士打來電話求助,說自己的母親和弟弟發生了激烈爭吵,弟弟已經絕食5天5夜了,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強勢的母親還阻撓她撥打心理咨詢求助電話,抗拒外界的支持。”杜洺君介紹說。

在康復隔離點門口, 心理咨詢師杜洺君和她的同事們要穿好隔離服才能進入隔離點, 提供服務。(來源:資料圖片)
一邊是暴躁的母親,一邊是倔強的弟弟,黃女士慌亂失措,焦慮萬分,杜洺君和S級專案組成員啟動了“四環聯動機制”來彌合這段親情的裂痕。他們一邊對黃女士進行心理危機干預,肯定她的付出和努力,討論可以提供援助的方法和通道,一邊撥打了110,由警察會同社區工作人員上門開展矛盾調解工作。最終,又一起極端心理危機事件得以順利解除。
“民政局一開門,我們就去把離婚手續辦了吧?!眳桥康睦瞎粝逻@句話之后,轉身回到了自己房間?!耙咔榉糯罅松钪械母鞣N問題,離婚也是其中的一種?!倍艣尘f道。
撥打湖北心理熱線電話的吳女士,是過年期間被困在武漢婆婆家的外地媳婦,她和老公打算今年辦酒席的,而且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本來以為幸福來得太突然,結果懷孕兩個多月后3月份胎停了,還檢查出子宮里長了肌瘤,因為這件事情,婆婆對她的態度也發生了180度大轉變。
“我以為我的婚姻是被祝福的,但是現在被婆婆說得我好像是生不了孩子的兒媳婦,說我沒有積德?!眳桥扛械胶芪?。3月,她剛剛做完手術出院,這個時候還處于小產坐月子期間,每天和丈夫、婆婆困在一起,各種矛盾不斷升級。比如,在每天的飲食方面,吳女士覺得雖然疫情期間買菜不容易,但是吃點青菜,偶爾買點肉回家也是可以的。但是婆婆卻認為,即使是社區安排送到家門口的菜,也不愿意去取,怕把病毒帶回家,老公也認為她太矯情,家里又不是沒有飯吃。為此吳女士有點不高興,覺得自己好心為大家,卻落得被埋怨的下場。
還有讓吳女士覺得特別難受的是,在她手術住院期間,她想讓老公去醫院進行陪護,婆婆說醫院里到處都是病毒,怎么能提出這樣的要求,對她更加不滿。當她出院回家后,婆婆也沒舍得把冰箱里的凍雞拿出來給她補補身體,還總是挑她的毛病,攛掇兒子趕快離婚。
一連串的矛盾爭執之下,吳女士認為自己老公起不到良好的紐帶作用,一副什么都聽媽媽的樣子,是一個十足的“媽寶男”,而且平時在家里他也只顧著玩游戲到深夜,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對吳女士的身體狀況也不關心。失去孩子又得不到呵護照顧,吳女士感到了人生的涼薄,一直處于心理煎熬的狀態。
而在吳女士的講述中,杜洺君記錄下了一個點,就是吳女士的婆婆曾經因為長了腫瘤切除了子宮,杜洺君分析,可能是吳女士現在的身體狀況一下子引起了婆婆自己身上的創傷記憶,觸發了她的情緒和焦慮感。根據杜洺君的判斷,兩代人共同的患病經歷,使婆婆將自己對于疾病的擔心和焦慮疊加到了兒媳身上,從而加大和加劇了家庭矛盾,把矛頭指向了吳女士,而這份壓力是吳女士自己一個人在背負。
在提到離婚這件事情上,吳女士心里是有猶豫的,她向杜洺君吐露了自己媽媽的故事?!拔覌寢屧诎l現爸爸有外遇之后,跟他吵了一架,結果爸爸卻要媽媽寫一封檢討書給他,后來她就跳樓自殺了。在我媽媽的婚姻信條里,她認為離婚的女人是失敗的,寧愿死掉也不愿意離婚,我不想步媽媽的后塵?!被橐錾顚τ趨桥縼碚f,就像是孤葉逢舟,當愛的信號來臨時,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遇到了就想要去抓住它,她覺得自己是不是使勁太大了,才導致現在的局面。
吳女士的情況比較特殊,多重傷痛向她一人襲來,這種壓力之下的心理創傷怎么進行疏導,這個熱線電話持續了很久。“是進還是退,吳女士面臨著兩難的困境,如果剝離不開負面的情緒,吳女士的婚姻會產生危機。”杜洺君說道。當我們面對重大疫情時,每個人都會出現恐慌和焦慮,比如吳女士提到自己老公沉浸于打游戲,其實通過打游戲的方式分散壓力,也是一種逃避疫情的現象;再比如吳女士和婆婆之間就處于一種“打”的狀態,吳女士通過抗爭去釋放自己的情緒。
疫情把每個人的情緒放大了,包括以前心里放不下的傷心事,都會重新跳出來將人的情緒拉到最低點。想要真正把自己從創傷的泥藻中拉出來,需要當事人自己給自己穿上一層防護衣,在保護好自己的情況下,隨著時間慢慢去修復內心的創傷,讓自己朝著亮光走去,這種信念很重要。
“武漢什么時候能夠解封,我老公每天在家抱著手機看那些疫情的新聞,心情越來越煩躁,一開始會兇孩子,現在已經發展到動不動就打我的狀況,他的力氣很大,我的頭被撞在了墻上,現在很痛?!苯拥竭@樣的求助電話,杜洺君的語氣變得緊張起來,她立刻詢問對方現在在哪里,需不需要幫她打報警電話或者聯系社區人員進行幫忙。
在咨詢中,受家暴者陳女士說,她和老公白手起家進行創業,有自己的房子和車,還生下了兩個可愛的寶寶,尤其是大女兒非常貼心,看到媽媽被爸爸打,大聲哭著問爸爸為什么要打媽媽,而二寶雖然還不到上幼兒園的年紀,但已經知道在家里找東西來幫助媽媽、阻止爸爸了。兩個孩子的貼心讓陳女士特別心碎,她害怕孩子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會害怕,只能暫時先從家里跑了出來。
疫情暴露出的心理問題正在不斷升級,隨時可能會在身邊爆裂。在杜洺君看來,一些人會選擇用暴力的形式去發泄內心的恐懼,只不過他們選錯了施暴的對象,壓力和焦慮不僅沒有緩解,反而傷害了家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施暴者是需要進行心理危機干預和支持的,但是陳女士說她也好幾次有意無意地讓老公參與到心理治療中,但是他比較愛面子,是不會打這個電話的。因此,婦女和兒童很容易成為心理創傷之下的受害者,她們的處境很艱難,更需要得到心理咨詢師和外界的幫助。
除了通過心理熱線電話開展咨詢工作之外,杜洺君的工作也逐漸延伸至線下。在康復隔離點,杜洺君總是一待就是一下午,她柔和的語言、舒緩的語調,讓康友們覺得很放松。
杜洺君告訴一位康友:“最好的藥是自身的免疫力,一個是身體的免疫力,一個是心理的免疫力。之前你生病肯定是因為過度的疲勞,給了病毒一個小小的機會,我相信你的心理免疫力其實是很強的?!边@種與康友近距離交流的方式,讓她更清楚地掌握對方的心理狀況。她發現很多人內心都渴望一種認同感,尤其是那些即將出艙回家的康友,這種感覺會更強烈。
“你知道我們在得病期間都經歷過什么嗎?”一些康友向杜洺君描述道:“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我們在人間地獄走了一遭,還好闖關回來了?!痹S多人從感染、等待核酸檢測,到被確診為新冠肺炎,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絕望,有些人從方艙轉進了重癥醫院,有的人從醫院被送到了方艙,后來治愈之后又來到了隔離點,他們走的時候還穿著冬衣,回來時已是春暖花開了。
杜洺君經常對一些康友說:“你們都是這場戰疫中的戰士,肉搏上陣,最終凱旋而歸,我覺得應該給你們點贊。”康友們的回應也很積極,直呼這種評價說得太好了。但是現實中,還是出現了一些對他們另眼相看、謾罵、惡語中傷的行為,杜洺君擔心,這些現象會在康友心中重新割開一道口子,對他們再次造成心理傷害。
杜洺君記得一位老人跟她說過的話:“我們都是大壞蛋,誰看到我們都害怕?!薄捌鋵嵞銈兌际呛萌?,壞的是病毒,而且你們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感染了,所以不要覺得太內疚?!倍艣尘龑捨康?。
一些已經治愈的患者,經常會產生焦慮情緒,懷疑自己還沒好,擔心會再傳染給他人,與人接觸時總是站得很遠,刻意與他人保持距離。
杜洺君發現,疫情之后,許多人內心生長出來的羞恥感,已經形成了一種恥感文化,這類患者除了需要接受心理治療和干預之外,更應該得到社會的關注和理解?!爸挥凶尭嗳舜蜷_心結了,他們才能邁向新的生活。”
3月12日凌晨,杜洺君完成了另一起S級自殺案例的督導。這是一起非疫情自殺案例,當事人在疫情之前就已經有抑郁的癥狀,而密閉的環境,進一步加深了抑郁患者的孤獨感??只拧捠老褚浑p無形的手,掐著脖子把抑郁癥患者拉入無邊的黑暗,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法找到光明的出口。
即使到了疫情的下半場,也需要找到一種發泄方式來化解心中的悲傷。有醫務人員和杜洺君說:“等疫情結束的時候,我一定要找個地方好好地大哭一場。”一位80多歲老人的哭聲,也讓杜洺君記憶猶新?!袄先说睦习楦腥玖诵鹿诜窝?,他本身也有點中風,身體不是很好,當我們在電話里聽到老人的哭聲時,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力給他安撫,像子女一樣幫助他進行多方聯系,做好聯動工作。而后老伴的去世,在老人心里留下了創傷,這部分情感是很難提起或者是放下的,他需要有一個長期持續的心理治療過程?!?/p>
也有些患者在進行心理干預后,心理狀態有了明顯的改善,從一開始只看得見生病的悲傷,到覺得整個世界都亮堂了,開始關注自己康復的速度。
“有一些創傷,不會在同一時間展現出來,而會根據每個個體的情況,逐漸釋放出來。因此我們大量的心理治療工作,可以說才剛剛開始。比如一線醫護人員、警察、社區工作人員,還有一些志愿者群體,他們以為自己是準備好了的,實際上許多人并沒有,可是他們卻經歷了一個又一個創傷事件。如果可以給志愿者頒發一個勛章,讓他們得到肯定,我覺得80%的志愿者內心的創傷是可以得到平衡的。”
在杜洺君看來,有一部分人經歷了最初的阻抗類應激反應之后,現在可以全盤接受已經發生的疫情事實,思維焦點也會轉向去解決這些問題的階段,心理狀態會逐漸得到改善。但是還有一部分人,比如病毒感染的親歷者和失親者們,逐漸進入“創傷后遺癥”的心理歷程中,會出現精神狀態低迷、身體欠佳、遇事害怕等情況,而創傷期的恢復時間從1天到180天不等,需要心理咨詢師進行長期治療。
對于失親者的安撫和關懷如何開展,是她即將要面對的重大困難。
在這場心理戰疫中,杜洺君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在她背后,有100多人的心理專家團隊?!八麄儚?月中下旬開始進入我們的工作團,目前北京的專家就有60多位,全國的志愿者有400多人。”專家通過在線講課,對真實案例進行督導的方式,讓杜洺君覺得特別有力量。除此之外,杜洺君也在廣播節目中向社會宣傳心理健康、進行健康小知識的分享,她覺得通過不斷向外界輸出,也是撫慰更多人內心的一種方法。
杜洺君知道,疫情在許多人心里已經成為一種抹不去的傷痕,有的人選擇隱藏,有的人選擇漠視,有的人逐漸走向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拔覀兪呛芾仟N的,被迫進入了這場戰疫當中,雖然我們手無寸鐵,但是我們能做的是可以圍起一道心理的籬笆墻,讓這座心墻變得強大起來,讓溫暖的陽光能夠照進來。”盡管擔心和疑慮還在,不過杜洺君發現,“和死神握過手”的經歷,讓他們中的部分人開始變得豁達起來,她認為這是一種好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