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被遺忘的沅水之魂

劉景浩

曾幾何時，一曲《纖夫的愛》火遍大江南北，娓娓動聽的旋律和富有情懷的唱腔，表達了蕩漾在河面上的愛與傳遞在纖繩兩端的悠悠之情。如詩似畫地再現了江南水鄉，青年男女的至真至誠的百般柔腸。“懸崖峭壁水直流，十人見了九人愁，終日不見太陽雨，只見猿猴甩石頭。”曾經的纖夫，震天的號子沖破兩岸清幽，直掛云帆。浪花打了個踉蹌，奔騰向前。滴血的太陽，映照古銅色的裸體，纖繩勒出的血痕抵達生命的極限。向下，再向下，一步一個腳印，拉著生活，拉出沅水的魂魄。向上，再向上，塊塊纖夫石，訴說靈魂的堅硬。

舊時稱：“世上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排在最前的就是船上的纖夫了。特別是數九嚴冬，寒風凜冽，逆水行舟，船夫那破裂的像老樹皮一樣的雙手，在刺骨的冰凌裹著的竹篙上，上上下下，手撐肩頂，一步挨著一步，一篙依著一篙，艱難地前行;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纖夫們多數光著腳板，挽著褲腿，在冷峭潮濕的河灘上，背著纖繩或竹纜弓背蹬履，涉灘蹚水，筋骨瑟縮，墮指裂膚。夏日來臨，赤日炎炎，驕陽似火，頭頂火辣辣的太陽，冒著溽暑和河水的熏蒸，赤足踩在滾燙的沙石上，汗如雨下，膚焦皮脫。有的纖夫們為了省半尺遮陰布料，任憑暴曬的日光灼烤，光著赤裸的胴體，沿著岸邊背纖拉繩。就這樣長年累月，寒來暑往，漂泊顛連，其勞瘁苦楚，命途乖蹇，真可謂椎心泣血。

我的童年是在萬里長江第一磯一一燕子磯的長江邊成長的，經常目睹逆水和無風行舟時，船上纖夫們在江岸邊奔忙拉纖勞累的身影，可謂其苦無窮。當我采風來到沅水邊看到纖夫時，心也如割，感慨萬千，世上最苦的纖夫也就數這里的了。湖南有四大水系（湘、資、沅、澧）。湘水最長，沅水最急。而沅水源于貴州，似一條張牙舞爪的兇龍，穿群山越峽谷，由黔入湘，一路奔騰呼嘯，注入洞庭。如果說，用一句話來形象地概括這兩條江的性格：桂林的漓江是位溫柔的妻子，那湖南的沅水就是位兇暴的丈夫。

早在舊社會時，沅水時常發生災害。其中一首民歌唱道：沅水的三大危害主要為危險的海灘、饑餓的土匪和望鄉臺。沅水河兩岸，有一個懸崖，成千上萬的鳥在它的頭上，咆哮的河流在它的腳下。在某些地方，甚至猴子也很難爬上去。那些悲慘的纖夫們，扛著長長的竹纜在肩膀上，拖著沉重的船，他們的肩膀曬得通紅，在急流中不斷爬行，爬上了懸崖，流下了辛苦的汗水，如果有點粗心大意的話，就會摔斷胳膊和腿，甚至葬送性命。

沅水在中部流入沅陵，在北岸流入武陵山脈，在南岸流入雪峰山脈。這兩座山脈將沅水山脈擠壓得更窄，同時也更危險。一首民謠唱道：三垴，九洞，十八灘，皆是鬼門關。早上看到了那條河，下午卻只能看到河灘。事實上，沅陵有十八個以上的海灘，小海灘不算在內。那里有一百二十個危險的海灘。在十八個海灘中，最著名的是甕子洞、九磯、橫石和清浪，被稱之為“四大海灘之王”。它的起點是大堰河、北岸的小巖河和南岸的胡坪山下的葡萄河之間的壩口，中部海灘的入口叫做龍口，這是一條巖石雜亂的河流，有些位于西岸，有些在突兀的河流中，有些隱藏在水下。從遠處看到了巖石，但是沒有水，當我仔細看時，我發現咆哮的河流在巨石上奔流，像一群野馬，令人毛骨悚然。

纖夫背纖拉船是解放前沅水航運的一大特色。每當熱力四射的旋律響起，總會掀起聽眾的陣陣心潮。歌曲展示的就是纖夫激昂的情懷和拼力搏殺的場面。拉纖，是一個需要高強度體力的職業。在拉水流湍急的地段時，纖夫可以每個時辰進餐一次，可以想象其消耗的程度。一年四季，燒酒是必備的飲料，在纖夫看來，再沒有比燒酒更好的滋補品了。纖夫不能穿得臃腫，稍有不慎，掉進急流是常事，如果穿得太多，就沒救了。因而在冬季下水，還需要把燒酒涂在腳上，反復用力摩擦，用以抵御刺骨的江流和硬風。在長江的沅水一段，加上其幾大支流上，拉纖，一直是一幅流動的風景。每當出省的船舶逆水回川時，幾十個纖夫幾乎匍匐在地，呼喊的號子震天動地，十里水面上也能聽見。粗大的纖繩深深嵌進了肩膀，他們在一寸一寸地前進！陽光毒辣辣的，在他們赤裸的背脊上，反射出古銅色的光芒。記得幼年，父親出差時帶著我四處奔走，我更多見到的，是纖夫們艱辛的工作場面。遇到特別湍急的河段，各式木船特別是大型貨船平時所用風帆、船槳和撐竿等都無能為力，船主只能臨時雇纖夫拉船逆流而上。每個河灘地段，都有一批專業纖夫，多是當地的青壯年貧苦市民或失業農民，為了生存，他們只好選擇這種出賣苦力的職業。纖繩一般由竹篾編織而成，輕而軟，抗拉力強，一頭固定在船的桅桿上，另一端則由纖夫們用活結套上，解脫也很方便。這是用竹篾纏了麻繩再浸過桐油的，俗稱百丈。拉船時，纖夫們腳穿草鞋，身體前傾，有時甚至用兩手同時著地，吆喝著號子，在江邊的亂石堆上一尺一尺地前進。河岸迂回曲折，即使隆冬季節，他們有時也得趟過那冰冷刺骨的河水。

危急的情況是船頭打橫河，纖工有危險，船家稱為打張，此時艄公必須立即放松纖繩，以挽救纖夫。纖夫拉纖作為職業始于哪朝哪代，估計難以考證清楚了。但從那纖繩在江邊堅硬的巖石所留下的一道道深槽來看，大約也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不要說三峽，就是在水勢平緩的成都到富順的沱江兩岸，石頭上的溝槽依然清晰可辨，這是歷代纖夫們用他們的辛勞、汗水和生命參與創造文明的一個真實記錄。比如在巫峽就有多種纖夫石，目前已經成為一種人文景觀。它是被纖夫的竹繩子、身體磨出深深的裂痕的石頭，是纖夫的靈魂定格在石上的真實寫生，更是一種鮮為人知的近代纖夫化石。它是千百年來三峽纖夫的血淚和長江水運苦難史的見證。

幾年前，我又來到了沅水五強溪水電站，這里裝機容量為一百二十五萬千瓦。站在大壩上，心中感到興奮與無限的遐想。準確地說，我正站在歷史和未來的分界線上，這條河切斷了數千英里，在高山峽谷平湖中冒出來，歷史就呈現在洶涌的波浪下，沅陵十八個險峻的海灘和所有鏟狀的巖石，都在幾十米甚至幾百米深的河底安詳地睡著了。血淋淋的寡婦鏈，驚心動魄的望鄉臺，千百年來被磨損、被拖走的劍鞘石，竹竿上斑斑點點的蜂窩塔，懸崖石徑上的羊腸痕……終于從沅水邊上永遠消失了。一根繩索，磨出纖夫內心的火焰，磨出戰勝自然的英雄族譜，磨出勤勞的巴渝人思想的火花。纖夫也是億萬淳樸勞動人民中的一員，向他們致敬！

作者單位：本刊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