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銅銅
內容摘要:相較于國家學位授予標準,高校學位授予標準是大學自治權的延伸,其符合大學自治的核心內涵,具有彰顯大學自治的規范依據,契合教育行政領域“放管服”改革的基本方向。以學術自由為核心的權利體系構成了高校學位授予標準設定的內在邊界,相關國家法律規范則為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設定劃定外在邊界。實踐中,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包含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兩種類型。學術標準的設定來源于學術自治,各高校可以在國家學位授予標準的基礎上,在遵守比例原則的前提下設置更高標準。非學術標準的設定源自管理自治,應當遵循嚴格的法律保留,高校僅可以在國家學位授予標準之下進行細化。為實現國家監督與大學自治的平衡,《學位條例》的修訂,應在保障高校學位授予標準設定自主性的同時,為其劃定合法邊界,增強相關條款的明確性與可操作性。
關鍵詞:高校學位授予標準 學術標準 非學術標準 《學位條例》修訂 大學自治
中國分類號:DF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0)03-0116-125
近年來,很多高等院校的學位授予工作細則在“國家學位授予標準”之外,將大學英語四六級成績、發表論文、是否違紀等情況作為學位授予的附加條件,引發了大量的高校學位授予糾紛。學位授予是指學位授予單位依法對達到一定學術水平或專業技術水平的人員授予相應學位的行為。學位授予需要依據一定的標準,一方面《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以下簡稱《學位條例》)第2、4、5、6、7條對學位授予標準作了原則性的規定;另一方面《學位條例暫行實施辦法》(以下簡稱《實施辦法》)第25條則將具體的學位授予工作細則制定權授權給學位授予單位,即“學位授予單位可以依法制定本單位的學位授予工作細則”。由此可見,我國的學位授予標準事實上是由兩部分構成:以《學位條例》為代表所設定的“國家學位授予標準”,以及各高校學位授予工作細則中所設定的“高校學位授予標準”。那么相較于國家學位授予標準,高校在工作細則中自主制定的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性質為何,其合法設定的邊界在哪里,以及如何實現不同類型的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合法性,就成為亟待討論的問題。當前,《學位條例》修訂工作已經被列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規劃。對上述問題的討論不僅有助于規制高校學位授予糾紛的亂象,明晰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制定的合法邊界,為《學位條例》的修訂提供智識支撐,而且有助于學術自由,保障學生權益,實現依法治校的法治目標。
一、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性質:大學自治的延伸
明晰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性質,是分析其合法設定的前提,不同的性質界定將決定合法設定邊界的不同。事實上,相較于國家學位授予標準,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屬于高校自主權的范疇,是大學自治的延伸。
(一)契合大學自治的核心內涵
大學自治是指在“遵守法律法規的前提下,社會組織擁有的自我決策、自我實施和自我承擔責任的權力或權利”。〔1 〕大學自治具有豐富的內涵,可以劃分為:規章自治、人事自治、學術自治、財政自治與管理自治。其中,學術自治是大學自治的核心,是指大學自行決定與學術有關的一切事項。例如,在學習與教學方面,包括課程與教學方法的改良、學則的制定、課程安排與師資的調配、學生學習成績的評量等;在研究方面,包括大學特色及發展重點的擬定、研究計劃的獎勵及研究刊物的發行、學術研究的內容與方法等。〔2 〕而高校學位授予制度的本質即在于“學術評價”,契合學術自治的核心內涵。
學位制度最初是一種職業準入資格,源于中世紀的教師行會。一個人只有在教師行會中通過專業的訓練并取得了相應的資格證書,才能從事教師工作。〔3 〕其后,隨著教師行會的擴大,教師行會逐漸成為穩定的組織,擁有自己的機構、場所、名稱,成為了早期的大學。經過皇帝或主教的允許,它們取得招收各國學生并頒發學位證書的權利。〔4 〕而學位亦實現了從職業準入資格到知識掌握的證明,由此產生了真正學術意義上的學位制度。“作為一種終身學術稱號,學位表明獲得者所達到的專業水平。” 〔5 〕由于當時沒有統一的學位制度,各個大學根據自身情況制定學位授予標準并授予學位,由此學位授予標準的“自治性”是學位制度最為悠久的傳統與最原始的樣態。盡管伴隨著民族國家的崛起,大學的學位授予因受到國家的干預而出現分野,即德國、法國等國逐步實行統一的國家學位制度,而實行聯邦制的美國,其各州政府沒有對大學進行過多干預,實行的是大學學位制度。但是對“學術水平”的評價,始終是學位制度的核心。我國亦是如此,《學位條例》第4、5、6條三個條文,對授予學士學位、碩士學位、博士學位所需要達到的學術條件進行了具體的規定,充分彰顯了學位授予以“學術評價”為核心的標準屬性。
由此可見,學位授予的本質是“學術評價”,而“學業評價與學術評價等體現的是知識和專業上的優位”,〔6 〕這就離不開學者和各種學術組織的自治權,各個高校必然需要根據自身的不同發展需求制定彰顯自身特色的學位授予標準,這正是大學學術自治的核心體現。因此,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屬于大學自治的范疇,“失去了自治,高等教育就失去了精華”。〔7 〕
(二)具有彰顯大學自治的規范依據
高校學位授予權以及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屬于大學自治的范疇,已經為部分國家和地區的相關立法所確認,具有實定法的依據。德國大約四分之三的邦憲法均明文保障大學自治,如德國巴登符騰堡州《憲法》第20條第1項規定高等學校享有研究及教學自由,第2項規定高等學校在國家監督下享有在法律及自治規章范圍內的自治權,〔8 〕這種自治包含了學位授予資格要件的設定。在美國,無論是公立大學還是私立大學,都有權不經過政府審查任命教授、挑選學生、開設課程、分配經費,以及擁有學術事務的控制權。〔9 〕英國大學立法的學術自治事項,主要包含選擇學生自由、決定課程標準與學位標準的自由等內容。
在我國語境中,大學自治更多的表述為“高校自主權”,雖然稱謂不同,但在功能與精神上兩者具有內在一致性。我國在立法中明確規定了“高校自主權”的規范地位,《高等教育法》第11條規定,高等學校應當面向社會,依法自主辦學,實行民主管理。第32-38條則進一步細化了高校的辦學自治權,包括招生自主權、教育教學自主權、機構設置自主權、學生管理權、經費使用權等。同時,《教育法》第29條規定:“學校及其他教育機構行使下列權利:(一)按照章程自主管理;……(五)對受教育者頒發相應的學業證書。”可見制定大學規章、頒發學歷學位證書是高校固有的權利,權利即意味著自主。而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均通過大學規章表現出來,所以《實施辦法》第25條所規定的“高校可根據《實施辦法》制定本單位授予學位的工作細則”,事實上是對高校所享有的學位授予標準制定權利的確認。由此結合現有的法律規范,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屬于大學自治的范疇在我國具有規范依據的支撐。
(三)契合教育行政改革的發展方向
1980年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頒布的《學位條例》,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第一部教育法律,受限于當時的高校水平,同時為了滿足按照統一標準培養國家和社會所需要的特定專業人才的需要,呈現出國家主導的鮮明特征。近年來,伴隨著高等教育領域“放管服”改革的推進,高校的自主權不斷擴大,國家日益承認高校學位授予的自治性。在學位授予的形式上,2015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部發布的《學位證書和學位授予信息管理辦法》(學位〔2015〕18號)中指出,學位證書自2016年起由各高校自行設計、印刷,不得使用國徽圖案。這種形式上的變化體現了國家行政干預色彩的逐漸消退,國家日益承認各個高校所授予學位的差異性,大學自治的特點日益彰顯。而在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上,2019年7月9日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印發的《學士學位授權與授予管理辦法》(學位〔2019〕20號)第12條明確要求“高校等學位授予單位應該制定本單位的學位授予標準”。可見,該辦法直接肯定了高校等學位授予單位在學位授予標準制定上的自主權。
同時在實踐中,基于教學資源、培養水平、發展目標等方面的考量,各高校大多結合自身特色制定各高校的學位授予標準,在國家法規定的“國家授予標準”之外增設不同的學位授予要求已經成為一種常態,甚至部分作為“大學自治”的重要內容已經被司法實踐所認可。比如在指導案例39號“何小強訴華中科技大學拒絕授予學位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肯定了尊重高校辦學自主權的原則,并認為將四六級成績與學位掛鉤屬于“高等學校的學術自治范疇”。〔10 〕由此可見,相較于國家學位授予標準的統一性,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自治性更為凸顯。這不僅契合全面推進高等教育領域“放管服”改革與高校辦學自主權擴大的時代潮流,而且有助于彰顯各高校自主辦學的特色,激發中國特色的現代大學制度的活力,是對大學自治、學術自由理念的回歸。〔11 〕
綜上所述,基于學位授予的“學術評價”本質契合大學自治的核心內涵,以及相較于國家學位授予標準的自主性,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性質是大學自治的延伸,并且具有規范上的依據,契合教育行政領域“放管服”改革的基本方向。
二、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合法設定的內外邊界
相較于國家學位授予標準,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設定是大學所享有的自治權的一部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其是“法外自治”,“大學自治降低了外控的嚴密程度,但并未豁免大學根據憲法與依法行政原則所應遵循的義務”。〔12 〕為了防止借由自治權的行使侵害學術自由以及侵害公民的合法權益,其不僅要受到權利體系的內在制約,同時也要受到國家法律秩序的外在約束,并以不損害其自治為邊界,由此形成了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合法設定的內外邊界。
(一)內部邊界:權利體系的制約
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設定是大學自治的延伸,因此對大學自治的內在制約事實上構成了高校設定學位授予標準的內在邊界。作為學術自由的制度性保障,其不得違反以學術自由為核心的權利體系。
一方面,大學自治作為學術自由的制度性保障不得侵犯學術自由。從大學自治的來源上看,大學自治是源于學術自由的制度性保障。學術自由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學者大多認為《憲法》第47條是我國學術自由的憲法基礎。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其具有“主觀權利”與“客觀法”的雙重性質。主觀權利的核心功能在于防止國家侵害,而客觀法屬性強調基本權利構成一種價值秩序,成為國家機關一切行為的準則,并且國家應當為基本權利的實現創造條件,提供制度性保障。〔13 〕對于學術自由的制度性保障是多方面的,包含為了權利的實現進行立法保障義務、組織與程序保障義務,以及其他各種排除妨害的義務等。由于學術自由往往要依托大學這個組織,國家就通過“大學自治”的組織制度設計來保障學術自由的實現。所以,大學自治來源于學術自由的制度性保障,大學自治的最終目的就在于“促進學術自由發展”,“學術自由權是大學及其成員的基本權,是目的;大學自治權是行政作用,是手段”。〔14 〕因此,大學自治本身不得成為限制學術自由的來源,〔15 〕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不得侵犯學術自由。
另一方面,雖然大學自治的落實是為了保障學術自由,但是不能因為保障學術自由而侵犯公民的其他權利。任何權利的行使都是有邊界的,憲法是一個“整體的價值秩序體系”,“憲法應作為內在統一的整體,所有條款之間相互聯系、相互協調,對每一項條款的解釋都應通過系統考量各個條文的相互關系而得出,由此憲法才能獲得統一實施”。〔16 〕所以大學自治仍受憲法價值體系的限制,亦即“受到其他憲法保護法益或其他基本權的限制”。〔17 〕根據我國《憲法》第51條“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自由與權利”的規定,對大學自治限制的憲法價值秩序主要表現為兩個維度,“公民接受教育不僅涉及本人的利益,也關系國家、民族和社會的整體利益”。〔18 〕其一,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設定不得損害國家、社會、集體利益,比如設置較低的高校學位授予標準以提高畢業率等。其二其他權利和自由的限制。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設定主要關系到學生的權利,學生在憲法層面的法律地位為“公民”,在教育法層面的法律地位為“受教育者”,〔19 〕學生基于身份的不同享有雙重權利:一是享有作為一般公民的基本權利,如平等權、言論自由權、人身自由權等;二是作為高校構成人員所享有權利,如受教育權、學術自由權等。雖然大學具有自主性,可以基于學位授予標準的制定,規范學生在學術關系中的權利義務,對學生的學術水平進行評價,但是仍需要對學生的基本權利予以尊重,不得無理由地對不同學生設置不同的學位授予條件、設置侵犯其他基本權利的學位授予標準、不可實現的授予標準等。
綜上所述,大學自治是學術自由的制度性保障,因此包含學術自由在內的權利體系構成其內在邊界。作為大學自治的延伸,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設定亦須遵守權利體系的制約,不得侵犯學術自由、公民的其他權利以及國家利益與社會利益。
(二)外部邊界:國家法律規范的限制
“大學自治是指在法律界限范圍內的自治,而不是不受法律或國家權力任何干涉的自治。因為,自治不是獨立的,更不是法外空間。” 〔20 〕我國《高等教育法》第11條雖然承認高校自主權,但是同樣強調了“依法自主辦學”,“依法”即蘊含著對大學自治,包含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制定的外在限制。
為了保障學術自由的實現,國家不僅有義務通過法秩序的構建,促進大學自治的落實以實現學術自由;并且有義務排除妨害,通過監督大學自治、防止其濫用來間接地保障學術自由,以符合憲法價值秩序的要求。一方面,為了確保高等教育的一體化發展與教育質量,仍需要維持一個基本學術標準的底線,防止部分高校在利益的驅使下,降低學術標準。〔21 〕同時,如果各高校的基本課程差異性過大、缺乏基本的共同課程,將會影響學生自由地進行跨校選課和轉學,事實上間接地影響了學生的權利的自由行使。因此,需要國家權力的介入。另一方面,實踐中亦有大學借由自治之名,將許多與學術自由無關的事項也涵蓋在大學自治的范疇之下。雖然大學可以通過自治對其學生權利進行適當約束,但當其限制學生基本權利的時候亦應受到“規范密度”的限制,其不得恣意侵入高校學生基本權利的內核,國家立法更不能基于高校享有自治權而放棄對公民基本權利的保護。因此,為了防止高校濫用自治權、保障學生的基本權利,同時為了確保高等教育的底線,需要國家制定法律規范進行限制,由此構成了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外在邊界。
從規范體系上看,除了《高等教育法》第11條“依法自主辦學”的原則性規定外,我國《學位條例》《實施辦法》等規范條文對學士學位、碩士學位、博士學位授予的基本標準與相關基本條件進行了具體規定,構成對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外在限制。同時需要注意的是,學籍是學生身份的資格證明,只有具有學籍才能獲得畢業證書、學位證書,所以對獲取學籍條件的限制亦間接構成對學位授予條件的限制。根據《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52條第2項“觸犯國家法律,構成刑事犯罪的”,與第3項“受到治安管理處罰,情節嚴重、性質惡劣的”的規定,學校可以給予學生開除學籍處分。由此可推導出刑事規范與行政規范也是影響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制定的法律規范。高校在設定本校的學位授予標準時,亦應遵守上述法律規范的規定,注意與上述規范的銜接。
三、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類型化設定
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設定需要遵循權利體系的內在邊界與相關國家法律規范的外在邊界,這是其合法行使大學自治權的基本要求。事實上,雖然學位授予源于對學術的評價,學術標準是學位授予的核心標準,但是非學術標準亦是學位授予標準的組成部分。由于兩者的不同屬性,高校在設定本校學位授予標準的過程中應注意與學位授予國家標準的不同關系,進而在國家監督與大學自治的平衡之間,合法設定高校學位授予標準。
(一)學位授予標準的類型劃分
以學位授予標準所涉及的內容為劃分依據,可以劃分為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學術標準是指學生具備的學術水平,即掌握的基礎知識、專業知識和基本技能,具備從事科學研究工作或擔負專業技術工作的能力,在科學或專門技術上作出創造性成果等,實踐中具體表現為語言類標準、課程學分類標準、論文作品類標準等。非學術標準通常是指品行要求、紀律要求、政治要求等,保持良好道德品質、遵守法紀校規等。〔22 〕當前對于高校學位授予標準應當僅采用學術標準的單一標準,還是采用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的雙重標準,一直存在爭議,司法實踐中法院的裁判亦不統一。〔23 〕對于這一問題的考量需要回歸法律規范本身,結合立法目的等進行綜合考量。
首先,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的劃分具有規范依據。我國《學位條例》第2條規定:“凡是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具有一定學術水平的公民,都可以按照本條例的規定申請相應的學位。”作為學位授予高度抽象的原則性規定,雖然對該條款是否可以作為學位授予的標準存有爭議,但是2003年國務院學位辦在回復浙江大學的請示時重申了該條款的“規范功能”,其在《關于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等有關法規、規定解釋的復函》(學位〔2003〕65號)中明確指出,該條款“涵蓋了對授予學位的人員的遵紀守法、道德品行的要求”。雖然對于《復函》的性質實踐中存有爭議,但是法院基本上都認可了《復函》的法效力。同時,從學位與學籍的關系上來看,合法有效的學籍資格是授予學位的前提,如果不具有學籍資格,則無法獲得學位。在《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52條規定的開除學籍的情形中,〔24 〕事實上已經明確包含了違反非學術標準開除學籍的情形,比如學生觸犯國家法律、構成刑事犯罪,受到治安管理處罰,情節嚴重、性質惡劣,以及其他嚴重違反校規校紀等行為,均會被開除學籍。如果沒有學籍,自然不會授予學位。所以,我國的相關規范中事實上已經蘊含了學位授予的非學術標準要求。
其次,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的劃分已經成為各國的共識。雖然學位制度起源于對學術水平的評價,但是從世界各國的發展趨勢來看,學術授予的雙重類型已成為共識。比如實行國家學位制度中的德國哥廷根大學法學院,要求博士學位申請人提供無犯罪證明記錄,否則將不予授予學位。同時,如果事后發現博士學位持有者在獲得學位之前有不名譽的行為,院務委員會可以決定剝奪其學位。英美法國家雖然采用的是大學學位制度,各高校對學位授予的標準具有較大的自主權,除對學生的學術標準有要求外,如果學生沒有及時繳納學費,或者存在其他社會不當行為,學校仍然會拒絕授予學位。再如路易斯維爾大學的《學生手冊》規定,如果學生存在故意傷人、故意損壞他人財產、從事犯罪行為或其他州法律所禁止的行為等26種違反學生手冊的行為,學校可以視情節輕重拒絕授予學位。〔25 〕
最后,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的劃分契合學位制度的多重功能內涵。雖然學位授予源于對申請者知識水平與能力的認可,但是現代學位制度蘊含著更為豐富的內涵,其不僅是申請者學術水平的擔保,更是道德水準的擔保。學位制度所派生出的“社會道德期許”,促使“大學具有健全學生人格發展之目的,并有考核學生品行之職責。” 〔26 〕事實上,柏拉圖較早就提出教育的最高價值目標是“求善”,現代教育學理論創始人赫爾巴特也指出“道德普遍地被認為是人類的最高目的,因此也是教育的最高目的”。〔27 〕而“立德樹人”也已經成為我國高等教育人才培養的內在要求,我國《高等教育法》第5條將“培養具有社會責任感、創新精神和實踐能力的高級專門人才”作為高等教育的任務。“從教育理念到課程體系設計,學生的品德考核都作為了考量的內容”。〔28 〕而學位制度作為人才培養的重要制度,亦應如此。同時,學位制度不僅是對學位申請人資格的認可,更承載著學位授予單位的榮譽。申請人道德方面的瑕疵同樣會引起公眾對學校人才培養質量的質疑,影響社會對學位制度的評價。因此,學位授予的非學術標準是學位制度功能的內在要求。
(二)高校學位授予學術標準的合法設定
高校學位授予學術標準的設定來源于“學術自治”,具有學術自主性與專業性,是大學自治的本源與核心領域。大學自治作為學術自由基本權利的制度性保障,本質上在于通過學術組織的自治與自律避免學術活動被國家予以“多數決”化,〔29 〕不受國家立法的不當干預,但是并不意味著其豁免了憲法以及依法行政原則所須遵循的基本義務。
一方面,各高校應當在遵守“法律優先”基本要求的前提下,在國家學位授予學術標準的基礎之上,結合自身的發展特色設立更高要求的學術標準。國家負有保障學術自由權利實現的義務,一是國家通過法律形成大學自治的范圍,通過框架立法的設定保障大學自治,防止其他權力機關對學術自治的不當干預;二是為了防止大學假借學術自治之名制定侵犯學術自由的學位授予標準,進而導致學術的封閉化、壟斷化、利益化等問題,國家需要設定“最低要求”的學術標準。因此,國家在學位授予學術標準的設定中發揮著“框架立法”的功能,通過最低要求的學術標準的制定,在尊重大學自治的前提下,防止大學自治的異化。事實上,這一基本內涵已經在指導案例39號“何小強訴華中科技大學拒絕授予學位案”中得以確認,其指出:“在符合法律法規規定的學位授予條件前提下,確定較高的學士學位授予學術標準或適當放寬學士學位授予學術標準,均應由各高等學校根據各自的辦學理念、教學實際情況和對學術水平的理想追求自行決定。” 〔30 〕可見在尊重大學自治的基礎上,出于對學術底線的恪守,國家通過框架立法制定的學位授予標準是學術的“底線”;而各高校面對不同的教學研究需要與多元化發展的需求,可以在國家標準的基礎上,合理的追加學術標準,補充其他具體、細致的要件。
另一方面,高校設定的更高學術標準,亦要滿足正當性的要求。其中,核心乃是滿足比例原則的要求,其包含三個維度:其一,適當性原則。學術標準的設定必須能夠促成所要追求的學術目的,其不僅要求制定學位授予標準的目的具有正當性,即為了實現學術自由;而且要求高校所設定的學術授予標準可以被寬泛地聯結于學術目的的實現。根據司法實踐,高校在學術標準的設定中只需要達到“符合社會一般的學術標準”即可。〔31 〕其二,必要性原則,又稱“最小侵害原則”。即要求高校在能夠達到目的的手段中選擇對學生侵害最小的手段。不授予學位、撤銷學位屬于高校懲戒,是對學生權利的限制,因此在設置相關授予標準時,應當符合必要性的要求。比如,近年來各高校規定獲得相應碩士學位、博士學位需要發表一定數量的論文要求,如果發表論文的數量超出了碩士生、博士生的研究能力,事實上就違背了教學規律,再加之學術期刊的數量有限,可能就不符合必要性原則的要求。同時,高校必須提供相應的教學資源來幫助學生滿足學位授予標準的要求,“是故,任何畢業之考核當以考核所提供課程或訓練為前提,此一簡單原則,正是孔子所說‘不教而誅的道理”,〔32 〕以防止高校“只考核不教育”。其三,狹義的比例原則。即通過法益衡量,使得高校設定的學位授予標準所要實現的促進學術水平的公共利益與對學生權益造成的限制,通過法益的衡量實現利益平衡。比如因將考試復習內容有關的紙條夾帶進考場的“小過”而給予開除學籍、不授予學位的“重罰”,雖然實現了端正校風、提高教學質量的目的,但是卻嚴重侵犯了學生的受教育權等權利,過罰不相當,違反了狹義的比例原則。
(三)高校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設定
非學術標準是通過為學術活動提供必要的外部環境和物質條件,進而保障學術活動順利展開的學位授予條件。非學術標準的設定來源于“管理自治”,即“大學具有維護大學內部的安全與秩序之管理職責,并排除外界干預。” 〔33 〕賦予大學管理自治的意旨在于防止國家借由行政事務干預和影響學術自治,將大學校園內部安全和秩序交由大學的管理部門自行負責,大學作為公法社團與國家設施,享有對其設施的自主經營管理權,對其內部秩序的自主管理權,進而排除國家權力的不當干預。〔34 〕同時,根據《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40條的規定,學校在充分保證學生的日常生活和學習基礎上,具有維護校園秩序的義務。非學術性標準大多涉及校內秩序的維護,主要包含教學活動秩序與一般秩序,前者如擾亂課堂秩序、學術抄襲、課堂考勤等,后者如打架斗毆、盜竊殺人、外來人員非法進入校園擾亂教學秩序等。
雖然高校對校園秩序的維護具有一定的自治屬性,但是非學術標準的設定應當遵循嚴格的法律保留,并且不能逾越國家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規定。一方面學位授予的非學術標準與大學成員的基本權利密切相關,將改變學生的在學關系等,同時,非學術標準與學術自由、專業判斷之間無直接的關聯,是通過設定約束學生的行為,維護學校的管理秩序,間接實現高校的教育要求,具有更強的權利侵害性和主觀可責性,〔35 〕所以沒有完全自治的可能,應當遵循法律保留原則。另一方面,校園秩序與國家管理秩序存在一定邏輯上的延續性,具有管理的屬性。當出現大學本身無法善盡其管理職責,致使校內秩序紊亂,出現緊急事態,嚴重危害社會治安,或者當發生生命、身體危害,校園設施遭到重大侵害或明顯有遭到侵害的危險,危害公共安全等犯罪行為以及嚴重的行政處罰行為時,將超越大學的自治管理權限。警察等國家力量基于大學的請求與同意,可以進入校園內部維持秩序,但是警察在校園行使警察權時應當依法行使,遵守公共原則、警察責任原則、比例原則等。〔36 〕所以,雖然非學術標準來源于高校的“管理自治”,但是基于其與學術自由沒有直接的關系,與大學成員基本權利密切相關,以及校園秩序與國家管理秩序的銜接與延續性具有管理性,所以非學術標準的設定應當嚴格的遵循法律保留原則。同時,在設定時應有國家立法的明確依據,高校僅可以在國家標準之下進行細化,不得逾越國家非學術標準進行設定。這一基本要求亦在指導案例第38號“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畢業證、學位證案”中得以確認,其指出,“高等學校制定的校紀、校規和據此進行的教學管理和違紀處分,必須符合法律、法規和規章的規定,必須尊重和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37 〕
需要注意的是,應當嚴格限定高校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設立情形。一方面,對違反校園管理秩序的學生進行違紀處分本身就已經是對學生的懲罰,如果“將校紀處分與學位授予掛鉤實際上是因學生的同一行為對其作出兩次不利決定,有違比例原則和禁止不當聯結原則,難免有過度擠壓和侵犯學生權利之嫌”。〔38 〕另一方面,不授予學位是對學生在學關系的改變,涉及對公民受教育權的侵犯,“受教育權是由憲法確認和保障的公民受教育的權利”,〔39 〕只有極其嚴重的違紀處分才可以與學位授予掛鉤,因此不能隨便進行創設,必須有明確的上位法依據,以嚴格遵循法律優位原則的要求。由于《學位條例》第2條對授予學位的非學術標準只進行了原則性規定,那么各高校在適用該條款對違反非學術標準導致不授予學位情形的具體設定中,必須參照上位法中具有相同法律效果的處分行為進行設定。〔40 〕根據《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51條,對學生的紀律處分包括警告、嚴重警告、記過、留校察看、開除學籍五種類型。其中只有“開除學籍”處分達到了改變在學關系、侵犯學生受教育權的結果,與不授予學位的嚴重程度相當。同時學籍是授予學位的前提,不授予學位是開除學籍的必然結果,事實上亦避免了對學生同一行為作出兩次不利決定的問題。更為重要的是,《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57條明確規定:除開除學籍處分以外,給予學生處分一般應當設置6—12個月期限,到期按學校規定程序予以解除。解除處分后,學生獲得表彰、獎勵及其他權益,不再受原處分的影響。這意味著除了“開除學籍”處分以外,其他任何處分形式均不得再次對學生的表彰、獎勵與其他權益產生影響,這自然包括“學位授予”。因此,基于非學術原因不授予學位的情形只有“開除學籍”處分一種情形,各高校只能參照《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52條中所規定的違紀開除學籍的情形進行類推設定,不得進行隨意設定,防止將校外同居、在學期間懷孕、未按時熄燈就寢、欠繳學費、不獻血等違反一般紀律處分的情形設定為學位授予的非學術標準。
四、余論:《學位條例》相關條款的修訂建議
法學以規范為核心,法學的一切問題都需要循著法律規范而展開,法學的主要任務亦在于探討“意義”,要“認識隱含在立法可解的字義背后的意涵,并將之表達出來”。〔41 〕當前,對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相關爭議,根源即在于《學位條例》部分條款的缺位與不明。因此,在《學位條例》的修訂過程中,應當從規范層面對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相關問題進行明確,以增強《學位條例》的明確性與指引功能。
一是明確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性質。當前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爭議的焦點之一在于:高校是否有權在國家學位授予標準之外設定新的標準。對此,通過對學位授予的相關條款進行解讀,可發現問題的根源在于高校學位授予權法律性質定位的規范缺失。當前,對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相關爭議,根源即在于《學位條例》部分條款的缺位與不明,并且“隨著我國高等教育的發展,原有的規定已經遠遠不適合專業化發展的需要”。〔42 〕因此,可以在《學位條例》修改中明確高校可以自主制定學位授予標準,并且認可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差異性。同時,可以將2015年對學位證書形式改革的內容 〔43 〕在《學位條例》的修改中予以明確,故可以增加如下條款:“學位授予單位可在本法學位授予條件范圍內,根據社會需求與培養目標,制定本單位的學位授予標準。學位證書由學位授予單位自主設計、印制。”
二是確定高校學位授予的雙重標準體系。實踐中,之所以存在高校設定非學術學位授予標準是否合法的爭論,根源即在于《學位條例》第2條規定模糊。因此在《學位條例》的修訂過程中,應當對該條文進行修改,明確學位授予包含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與學術學位培養具有科研能力的研究型人才相比,專業學位主要培養具有較強專業能力的應用型人才,并且近年來我國專業學位教育發展快速,應當在《學位條例》中對專業學位予以明確。因此,可以對《學位條例》第2條進行如下修改:凡是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法律,具有一定學術水平或專業技能的學位申請人,都可以按照本條例的規定申請相應學位。
三是明確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合法邊界。雖然高校可以自主設定學位授予標準,但是為了防止其借大學自治與學術自由之名,侵犯學生的權利,《學位條例》修訂應當設定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邊界,明確規定國家學位標準的“基礎性”和“兜底性”,彰顯國家對高校學位授予標準制定的監督。在此,針對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的不同屬性,應當為兩者設定不同的邊界。其中,學術標準是學術自治的延伸,但是為了維持高等教育的一體化發展與確保教育質量,國家應設定學位授予的“最低學術標準”,各高校有權根據自身的實際情況制定更為嚴格的標準,并符合比例原則要求。同時,為防止過度干預大學內部基于學術、教育目的之自主判斷,國家對學位授予的學術標準應僅進行原則性規定,不得進行明確、具體的細節規定。而學位授予的非學術標準是自治行政權與國家行政權的結合,因此要嚴格遵守法律的規定,國家應設定學位授予的“最高非學術標準”。同時,對于學位授予的非學術標準可以進行較為詳細的規定,以防止高校侵犯學生的合法權益。因此,可以增加以下條款:“學位授予單位根據社會需求和教育目標,可以制定不低于學位授予基本條件的學術要求。學位授予單位根據學校管理的需要,不得增設學位授予基本條件之外的其他要求。”
四是提高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可操作性。《學位條例》規定的學位授予標準中蘊含著大量的不確定法律概念,如“較好的掌握本門學科的基礎理論”,“具有獨立從事科學研究工作的能力并在科學或專門技術上作出創造性的成果”等,由于上述條款缺乏可操作性,致使對高校的拘束力較弱,使得我國部分高校在制訂本校的學位授予標準時任意增加條款。但正如美國威廉·A.卡普林(William A. Kaplin)教授所言,對學生行為守則進行明確性的要求,是該規則必須足夠清晰以使學生能夠明了他們行為必須遵守的標準,也讓該規則不被武斷地實施。〔44 〕增強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明確性,提高其可操作性是《學位條例》修訂中必須關注的核心問題。當前《學位條例》第2、4、5、6條中規定了可以授予學位的肯定條件,但是卻沒有從否定的角度規定哪些情形不授予學位。因此《學位條例》中可以規定學位授予的否定條件,明確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權限范圍,以防止學位授予標準內容的空洞化,比如增設“不得將開除學籍以外的其他違紀處分作為不授予學位的條件”等條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