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店鋪

陸春祥

集市上的店鋪，各種東西無所不有，卻只有一樣東西可以去換它，那就是錢。容易得到的是物，較難得到的是錢。就文章來說，那些詞藻、事實，就是店鋪里的貨物，文章的立意就是金錢。做文章，如能有立意，那么古今所有東西都能一并收納，都能為我所用。你如果知道這個道理，就會做文章啦。

蘇軾是北宋蘇氏文章店鋪的CEO，他的店鋪里，貨物琳瑯、創意迭出，拳頭詞產品《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名牌詩產品《飲湖上初晴后雨》《惠崇春江晚景》《題西林壁》。拳頭名牌系列組合兩千多件，還有精致的筆記《東坡志林》 《仇池筆記》。當然，他獨特的書法、繪畫也是金子，讓人應接不暇。

蘇軾的店鋪，還兼營其他文創副業，比如幫人取名改名。高俅做過蘇老板的小秘書，“俅”原來是毛邊“毬”，蘇軾認為沒文化，幫他改了下?！百础蓖ā板稀?，那不是和《詩經》對上了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小子以后找對象不成問題。顯然，蘇老板有點呆子氣，高俅雖改了名，卻仍然靠那個球發達，傍上宋徽宗后一切都有了，連高衙內拈花惹草都很容易“逑”。

蘇軾比較拿手的是開方子，這是他文創的又一副業?！稏|坡志林》中，就開了四次方子，儼然老中醫。元符三年八月，很喜歡吃肉的蘇軾，決定要有所節制，于是發朋友圈告示說：我是很節儉的，我一個人吃飯只要一碗肉就夠了，你們如果很浪費地招待我，我就不接受你們的邀請了。

并且再一次給自己開了方子：一曰安分以養福，二曰寬胃以養氣，三曰省費以養財。

養福養氣養財。他當然要省費，沒錢，只有省著花了。蘇軾剛剛被貶黃州薪俸就斷了，吃的都供應不上，但家中人口不少，私下里就很擔憂，只有節儉再節儉。自己規定，每天用的錢不能超一百五十文。每月初，取四千五百錢，分為三十包，掛在屋梁上。每天早上用畫叉挑下一包后，就將畫叉藏好。沒用完的錢，用另外的大竹筒裝好，用來接待客人。

蘇軾的店鋪，資金運營雖然緊張，可蘇老板文章生意照做，且越來越紅火。當然，蘇軾對這個錢，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隨時隨地記掛著。

蘇軾被貶海南儋耳，他常和葛延之一起游玩。店鋪的掌柜嘛，經營意識強，銷售產品自然見縫插針，他曾經這樣教葛延之寫作：比如集市上的店鋪，各種東西無所不有，卻只有一樣東西可以去換它，那就是錢。容易得到的是物，較難得到的是錢。就文章來說，那些詞藻、事實，就是店鋪里的貨物，文章的立意，就是金錢。做文章，如能有立意，那么古今所有東西都能一并收納，都能為我所用。你如果知道這個道理，就會做文章啦。

蘇軾以錢來喻文章立意，可看作是他文章店鋪的經營總原則，這個原則，也貫穿他的整個人生。

他初到儋耳，一時心情壞透。戊寅年九月十二日，與客人飲酒微醉，隨手將感受寫在一張紙上。這段著名的感受，內容大致是這樣的：我剛到海南時，環顧四面大海，無邊無際，凄然悲傷：什么時候才能夠離開這個島呢？一會兒又停下來想到，這天和地都在這積水中，九州也在這大海中，整個中國也在這大海中，難道還有誰生下來不在島上的嗎？

他隨即做了一個小實驗：弄來一盆水，水里放些浮草，再捉來一只螞蟻。然后，將水迅速倒在地上，小草葉浮在水上，那只螞蟻趴在草葉上，茫茫然不知道漂往哪里去，過了一會，水干了，螞蟻直接跳下草葉就跑掉了。螞蟻見到同胞，哭著說：我差點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哪里知道，一會兒功夫，情況就突然變化，我的眼前就出現了四通八達的大道了。

哈，是這只螞蟻救了蘇東坡，雖然是酒后感想，卻讓他卸下了沉重的思想負擔。做完實驗，蘇軾笑了，我也笑了。文章的立意，和人的境界，居然有著這么密切的關系，蘇軾從螞蟻身上得到的啟示，使他的文章層樓更上。

古今名家，常告訴我們，寫文章沒有方法可言，只有自己體悟。但沒有方法就是方法，這個方法就是，方法無邊，什么都是方法。歷練苦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半部論語治天下、熟讀唐詩三百首，統統都是方法。

蘇軾用店鋪里的錢和物，來說明文章的立意和素材之間的關系，就近比喻，極通俗，道理也淺顯，只有文章的立意，才可以調動起文字部隊，并使它有強大的戰斗力，好立意就能出好文章，猶如精銳王牌部隊，卓著戰功，流芳百世。

文章立意和素材間的關系，當然還可以有多種理解。比如宋人作詩，也很講究：健字撐柱，活字斡旋。什么意思呢？強有力的鮮活動詞，就會撐起詩歌的一片天空。意猶帥也，無帥之兵，那就是烏合之眾。你詩文中的云煙泉石、金玉錦帛、花木蟲魚，都是散兵游勇，必須以意譴之?！独W紀聞》王微之云：觀書每得一義，如得一真珠船。意如真珠，值錢！

說到這里，意思相當明白了，那就是：文章的意，蘊含在文字內里，是境界和識見的精血結晶，是靈魂，是發動機，其他的文字，再漂亮的文字，都只是零部件。就如，一個人沒有靈魂，即便零部件都完整，也是活死人，文章也一樣。

再插一句。蘇氏文章店鋪是宋朝的連鎖店，蘇軾老爹和弟弟的店規模也不小，也是名店，好東西不少。

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