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兆雨
摘要:《艾約堡秘史》是張煒近年來的自我超越之作,作品以空間性的“艾約堡”和時間性的“秘史”雙重線索,縱橫交織出當代人的精神圖譜。本文從“新人類”淳于寶冊的發達史與情愛史出發探詢“秘史”的解法,認為在兩者的彼此纏繞和糾葛中述說出“苦難紀念碑”和“荒涼病室”的艾約堡“寓言”,這些寓言最終指向當代人的精神癥候與當代道德理想實現之復雜性。以理性態度面對傳統道德與現代文明,是張煒針對人類如何面對當下與自身的問題所給出的解答。
關鍵詞:張煒;《艾約堡秘史》;“秘史”;精神;寓言
從《古船》《九月寓言》《能不憶蜀葵》到《你在高原》,張煒于巨大廣闊的文字空間之中,以執著、堅韌和略顯倔強的行者姿態從蘆青河出發,“融入野地”,走向高原,這個文學的“地質工作者”,在起伏的大地上低沉地吟唱波瀾的民族史詩。以文學史觀之,張煒的文字視野闊大、氣象龐然,常以負重之身扶搖怒飛。因此,他如今以“大物”姿態言說小小“秘史”的曖昧性便不言自明,而這也正是《艾約堡秘史》的“隱秘”與“豐富”之所在。
一
可以說,《艾約堡秘史》是張煒的自我超越之作,在他的創作史中具有獨特意義。此前,張煒的文字呈現出強烈的精神/世俗、現代/傳統、社會/自然的對立,透露出非此即彼的決絕。《艾約堡秘史》的出現,意味著張煒發生了某種轉變,他正在作出解構以上二元對立的努力,以一種更為包容的態度處理各種矛盾、沖突,逐漸認同對立雙方的糾纏。他用現實主義者的理性來審視復雜的當代生活,試圖直面當下現實,直接解決時代問題。在普遍關注細微、庸常的當下,張煒對“重大的、核心的、根本的”①時代問題的現實主義關注,和超越現實的理想主義追求,具有重要文學價值和現實意義。
《艾約堡秘史》所關注的問題,與近年來北村的《安慰書》、孫慧芬的《后上塘書》、梁鴻的《出梁莊記》等作品表現出的價值關切,有著內在的一致性。這些作品都在財富和物質高度發達的時代中,清醒地對資本原罪進行了審判,深切地關注了人的精神問題。《艾約堡秘史》的創新之處在于,它首次將“巨富”階層引入文學視野,通過這一新的文學形象來展示當代人的精神困境。張煒創造性地以“大”視野觀照巨富的“小”秘史,以“小”秘史展現“大”問題。誠如張麗軍所言,作品“不僅映現出人物命運的發展軌跡,而且呈現出了當代中國社會的繁復現實及其內在精神隱秘”②。在這個意義上,對個人“秘史”的辨析,就是對人類“秘史”的追索,也是對時代問題的解碼。因此,我們需要走進主人公淳于寶冊的“秘史”,解開“秘史”的真相。淳于寶冊成為“猛虎”的發達史與細嗅“薔薇”的情愛史,是解讀“秘史”的兩條線索。循此脈絡分析受傷驚懼的“小獸”如何在“叢林流浪”的考驗和磨礪下成長為雄健的“猛虎”,“猛虎”又如何于山野、大海和書齋間細嗅“引領我們上升”之“永恒女性”的“薔薇”之芳,是我們辨析秘史的路徑和方法。在發達史的刀光劍影與情愛史的悱惻纏綿之糾葛、對談和回響間,淳于寶冊隱秘的人生迷霧得以撥散,從而顯露出當代人類的精神“秘史”。
在發達史的線索中,“成功者”淳于寶冊常感慨于“流浪大學”對他的人生歷練與寶貴饋贈,從而使我們將他早期“流浪”的經歷與后期巨富的生成關聯起來。確實,回觀其青少時期的大地行走與百味體察,似乎可以摹畫出一個奮斗之士的形象,孤兒寶冊孱弱幼小時讀透苦難的生活大書,受孤老奶奶照拂才得以存活于世,在長期漂泊流浪后受到收留幫助,又獲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如果因循先驗性的邏輯判斷,淳于寶冊應依靠其殫精竭慮的個人奮斗,才能夠成長為商業帝國的掌權者。然而秘史之“秘”便在于對此邏輯的拆解,它隱秘地斬斷奮斗與財富的聯系,通過曲折的方式在此發展鏈條中嵌入罪惡與權力,從而給“猛虎”之威附加了叢林法則以外的注解。貍金集團的原始資本積累,始于金礦底層驚心動魄的械斗、巷戰,混雜野蠻、暴力、鮮血、死亡,然而這些并不是貍金崛起的全部原因。“老政委”與北京老首長的“戰爭”情緣,以及由此帶來的權力庇護,才是巨富生成的真正隱秘。金礦爭奪中不占優勢的貍金,在“老政委攜帶厚厚的資料去遠城找首長”③之后,令人“難以置信”地出現“金礦富脈三分之二落到了貍金手里”④的結果。出人意料的新的利益劃分,證印著權力者兵不血刃的輕松化解,和難以掩蓋的輸送傾斜。因此,巨富者淳于寶冊的發達,絕不僅賴于“流浪大學”賦予的“學位”,權力、暴力和財富的合謀,產生了諸多難以言說的部分,不同敘述者口中的碎語拼貼起的,那些關于污染、破壞、疾病、軍火的段落,可以窺見其資本之后的罪與罰。“資本展示了它原始、冷酷、嗜血的本性。它無關道德,遵循的唯一法則就是如何快速地自我復制。”⑤也因如此,作品才對財富進行了反向清算。絕妙的是,我們對資本原罪的窺探和拼合,其來源均是他者之述說,他者視角所形成的區隔感消減著真實性。這些似無若有、似假若真的他者之言,與淳于寶冊的“真誠”自白的對照,“真實”或“虛假”,需要讀者自行解碼和辨析。在實際與幻象之間,資本之相和生活之實愈發曖昧。
張煒對淳于寶冊的發達史語焉不詳或刻意打碎,但對其“誰為情種”之情愛追求史的敘述清晰異常。情愛史書寫正是對其發達史的二次解密,“猛虎”的剛健和“薔薇”的溫柔相化合的豐富性,與發達史和情愛史相糾纏的復雜性,是對淳于寶冊精神史的深刻闡釋。三位女性共同勾勒出淳于寶冊的情愛史脈絡,“‘老政委意味著他的過去,伴隨著他人生中的錘煉和成長……蛹兒是他的現實,是艾約堡生活的溫度”⑥,歐駝蘭是他的未來,隱喻著他的精神追索。韌壯、結實的杏梅是淳于寶冊的發妻,她散發著花斑牛味道,令他恍如感受到母親般的溫情,給予歷經動蕩的他以歸屬感。杏梅的意義更在于她“老師”式的啟蒙,“老政委”般的指導,“戰友”般的配合,在于她對淳于寶冊的豐富與鑄就。當然,秘史之“秘”絕不在于二者的黏合或互補,而在于杏梅身份的吊詭和淳于寶冊對此的曖昧態度。杏梅曾經是造反派頭目,她身上令寶冊所敬佩與景仰的性格質素都來自于所謂“戰爭”的磨礪。然而,被寶冊視為精神導師的李音及其父親卻深受造反派迫害,盡管兩者不存在真實的沖突關系,但實際處于彼此對立的位置。一方面是生活啟蒙的“老師”,另一方面是精神啟蒙的導師,淳于寶冊會作出何種選擇?顯然,結果是他娶了杏梅為妻并終生以她為驕傲。但是回溯至最初,淳于寶冊如何在李音被造反派迫害致死之后仍然選擇杏梅為妻,又如何在其后來的人生中對此種沖突關系視而不見或拋諸腦后?對這些問題的懸置或回避生發出另一個空間以解碼秘史之“秘”,即淳于寶冊在精神的繼承法與物質的增加法之間的擺動。李音對其“書”與“琴”的精神啟蒙伏線千里,而杏梅對其物質與生活的豐富和拓展則延宕至今。他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回避此二者之間的矛盾,試圖以模糊的方式將其化合、融鑄,從而達成一種自我的完善。而其融合表象下二者之沖決則是淳于寶冊的精神煉獄,也謂人類的“共同困頓”。
情愛史脈絡中的情人蛹兒對照淳于寶冊“過渡期”的現在,她的麥黃杏味是淳于寶冊午夜迷游時找到安定歸宿的線索,是老政委“花斑牛”味的替代。她的風騷味意味著淳于寶冊情愛追求的推進,意味著更多的情欲、愛欲、物欲,和這些欲望之下的放縱、征服、利用。這個兼具多重身份又風情萬種的女性,被培養成為一只甘愿在封閉空間中自我包裹的“蛹兒”,時刻準備以破繭之姿態為主人飛蛾撲火,這是淳于寶冊的無情之欲。而蛹兒所散發的書香味,似乎是淳于寶冊“解困”的線索,但其他香味的復雜滲透使線索變得模糊,其解困之效隨之銳減。因此,淳于寶冊需要延此線索尋找新的解藥,偶然發現的歐駝蘭被他視為解救出困頓的“獨藥”,映照他的未來。槐花香氣的歐駝蘭高雅素凈,其文化研究者身份及其精神的純潔性更接近校長李音。我們可以認為,李音的啟蒙在歐駝蘭這里得到了遙遠的回應,淳于寶冊通過歐駝蘭找到了與李音對談的可能。因此,對歐駝蘭的追求告別了俗世欲望,轉而希冀“永恒的女性,指引我們上升”。淳于寶冊需要通過歐駝蘭來修繕自我和找回自我,從而在杏梅所構筑的融合之表象下追求內在真正的和平。然而,他對道德精神提升的并不如其想象般真誠,“最后一次愛情以轟轟烈烈興師動眾的方式開始”⑦,與之同時進行的是“以愛的名義”兼并磯灘角。從而使其愛情追求,或者說其理想與道德追求的純粹性被破解,此兩線并置透露出危險的信息,即淳于寶冊對于資本的留戀,和對精神自我上升的猶疑。這恰恰與“老政委”時期所面對的難題有著內在的一致性,也意味著他的自我上升之路實質上是原地盤桓。
淳于寶冊的秘史有兩種解法,即其發達史與愛情史,兩種秘史生成的巨大闡釋空間為秘史之“秘”提供了存在方式。淳于寶冊發達史在自述與他述之中顯現出個人的苦難與崇高,而資本積累過程中的罪惡與毀壞的部分被模糊遮蔽,兩者之間的矛盾為其發達史注入了許多復雜的部分,從而獲得秘史之“秘”。淳于寶冊的愛情史,包含著物質欲望與精神追求之間的猶疑,因猶疑產生的矛盾進一步作用于主體之上并引發其痛感,意圖在情史中彌合矛盾、治愈痛感是淳于寶冊愛情求索史之“秘”。這兩種秘史呈現的不僅是淳于寶冊個人的精神歷史,此間隱含的更是整個人類在面對物質和精神選擇時的堅定與猶疑、真誠與虛偽、單純與多向。
二
無疑,艾約堡是淳于寶冊建造的一座闊大、繁復的城堡,是他的居住之所,是他商業帝國的心臟,也是兩種“秘史”的匯合之處。張煒試圖將艾約堡講述為當代寓言,表達他對于人類世界的思考和關切,和對時代精神問題的隱喻。“我相信,只有破解了艾約堡的隱喻,也才能完全理解這部小說的核心思想。”⑧我以為,艾約堡是淳于寶冊發達史前史的“苦難紀念碑”,鐫刻著他難以言說的傷害和創痛,指向銘記苦難和屈辱。同時,艾約堡又是淳于寶冊發達史及后發達史的“荒涼病室”,記錄資本之罪與靈魂自察的較量,指向信仰迷失和精神虛無。
“艾約堡”之名鑲在大門上,羞澀懇切又小心翼翼,它是淳于寶冊不愿提及的隱秘,代表其發達史前難以言說的苦難和屈辱,是他的“苦難紀念碑”。“艾約”是沒有“口”的“哎喲”,它指代的“是絕望和痛苦之極的呻吟,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是無自尊無希望的乞求之聲”⑨,“那意味著一個人最后的絕望和恥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是無路可投的哀求。”⑩發達前的淳于寶冊在“流浪大學”的磨礪中成長,當他以成功者的姿態不無驕傲地述說“流浪大學”賦予他最高學位時,其過往的苦痛被成功的光芒所遮蔽,也被自我贊賞的敘述態度所弱化。然而,當他真正面對自我,把“流浪大學”中失敗者的經歷具象化、鮮活化時,他自我剖白的回憶之書,記錄了過往人生中所有的流離失所、血肉模糊和天人永隔,真實地袒露出行走漂泊歷史給其帶來的戕害。盡管回憶之書并未正面述說是否求饒地“遞了哎呦”,但依據淳于寶冊三緘其口的態度和“憶往昔天天遞哎喲”的調侃,或許可以推斷他在重壓和欺辱之下的妥協,其中包含自卑和屈辱的精神創痛。這是淳于寶冊不愿讓外人知道,又不想讓自己忘卻的“秘史”。因此,淳于寶冊意氣風發時所建筑的艾約堡,是對過往的貧苦生活的代償,是對創傷記憶的自我療愈,是告別苦難的決心。同時,更是一種自我警示,包含對其來路的銘記和對其去路的提醒。
“苦難紀念碑”表現出的思考和決心,來自淳于寶冊對其來路的自我省察。面對曲折艱辛之來路,他似乎與三十年前的隋抱樸在漫長歲月中彼此呼應,各自在默然中執拗地沉思,咀嚼過往之絕望、痛苦、悲辛。雖然淳于寶冊難以言說的過去在沒有口的“哎呦”中被刻意遮蔽,但是內心的自我省察又如此坦誠,“我生命的底色是仁慈的,有太多愛,也有太多恨。我將為自己任何一點殘忍付出代價,自譴至死,最后煎熬在風燭殘年里……”11某些時刻,艾約堡是淳于寶冊自省的“磨房”。然而,更加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艾約堡不是蘆青河邊簡陋樸質的磨房,它是野心、罪行和財富共同構筑的城堡。淳于寶冊此空間內的自我懺悔形成了一種矛盾,他對于資本之罪的審視和詰問發生在資本的產物之中。這種“身在此山中”的體驗阻礙著清醒的認知和痛徹的懺悔,從而淳于寶冊的自省或許并不那么真誠動人,而更像是一種自我麻醉。
艾約堡又是淳于寶冊的“荒涼病室”。資本之罪與不持續的精神自省并置于艾約堡,理想與道德對惡行的階段性復盤和篩查,使艾約堡里出現了“荒涼病”,這是艾約堡“秋天的憤怒”,是它的“十一月寓言”。“荒涼病”來勢洶洶無可抵擋,如鯨魚或海獅般雄健的淳于寶冊,每至秋天便衰老如“八十多歲的老人”,“臃腫虛弱”“面色發青”“昏睡亂嚎”。艾約堡里的“荒涼病”首先來自于淳于寶冊面對莽莽荒原、蕭蕭秋風、蕩蕩空堡時的孤苦無依。用“熱懷驅散他的噩夢”的老政委去了國外,同時帶走了富有“包裹感”的家庭。因此,他在寒冷將至的時候再難找到溫暖之所,倍感荒涼而迷失在繁復的空間里,尋尋覓覓又跌跌撞撞。蛹兒之發現,即是淳于寶冊為應對秋之蕭條與冰涼的溫暖替代。于他而言,更替的主體所提供熱情之懷抱與溫柔之歸宿并無過多差異,蛹兒麥黃杏味也如“老政委”的戰馬味和煙草味一樣使他安定,“錯把他鄉當故鄉”的情感代償可片刻抵御其荒涼之痛。
淳于寶冊、吳沙原、蛹兒、歐駝蘭,每一個形象的歷史、現實,及其心靈質素和靈魂因子,鏡像著當代中國人之精神世界。在這些人物的糾纏對談之中對自我的辨析和認知,也正是我們如何面對自身的方式。張煒說:“我期待你們從中能讀到自己,我覺得這里邊的人物,每一個里都能找到我個人。”17當我們深刻地對自我進行內在觀照,會發現那些丑行或浪漫、虛偽或真誠、冷峻或激情無一不在內部實現。淳于寶冊的“荒涼病”在某種意義上是當代中國人之精神癥候,“集中了這個時代的很多精神困境,財富、欲望、良心、漁村,這些價值沖突就在我們這個時代發生。”18但尋找治愈疾病之“獨藥”的自覺則并非人人兼有,因此,《艾約堡秘史》提供的也是一種變形的鏡像,即缺乏自省意識的當代人之精神癥候之危重,與靈魂世界之荒蕪。這意味著,在多元之社會現實之下生成了豐富又危險的精神現實,此種疊加的復雜性為我們如何面對當下提供了新的難度。
那么,《艾約堡秘史》在這種難度之下,是否給出一種關于問題的解法?“重新相信愛情、相信道德,讓其覺得正義是可以有的,尊嚴是可以講的,這在有些人那里,在物質主義時代,真的是最難最難的一件事。這部書想做的,就是這樣的難事。”19在這里,張煒給出的答案是:相信。這種相信并非建立在現代/傳統、資本/道德、物質/精神等二元對立的基礎之上,而是以一種更加包容的姿態正視現代文明的復雜性。老中醫的“紫陶罐”在“秋天的憤怒”里頻頻現身,罐中的煅龍骨劑量日益加大,卻終未醫好“荒涼病”,隱喻著以“古”治療“不古”的方法之低效性。這意味著我們需要在新的現實中尋找治愈當下癥候的方法,從而引出了“相信”之法,相信愛情、道德、正義、尊嚴,此“相信”諸要素需要根植于于當代,隨當代發展而不斷更新。資本迅速擴張和技術高速發展的今天,區別于傳統倫理的新秩序正在結構,當代人在參與或被裹挾的過程中需要找到一種新的信念,既合理地繼承過去又有效地面向當下。相信資本和公理可以并行不悖,相信財富與愛情的純潔鮮活,相信“新人類”在面對新世界時仍可真誠地面對自心。當然,新信念的生成來源于個體的精神自覺和實踐自覺,而無論是淳于寶冊或是磯灘角捍衛者吳沙原,都不是成功的樣本。他們各自對于愛情和公理的相信都不切近現實之邏輯,前者虛偽猶疑和后者刻板執拗走向兩個極端,此癥候也正是張煒給當代的一種提示。因此,《艾約堡秘史》的提供的不是“應然”之方向,而是在這些不應如此當中形成若干思索,人之“相信”既要建立在人類心靈自察與自省之上,又須以理性的姿態考察“相信”與現代文明之關系。
由此,我們或可做出這樣的判斷,磯灘角終將被吞并的結局不是失意的緬懷,或張煒的“遷就”與“妥協”,而是其切近現實的直視。直面現實的動態性、駁雜性,其難度遠大于退避至“野地”與“田園”。承認虛偽與真誠的共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現實理性。“現實的紛繁復雜,也許正是現實的希望所在”20,《艾約堡秘史》在面對現實、觀照人類精神世界的同時,構建起一種新的希望,述說一個新的期待。或者可以這樣說,《艾約堡秘史》指向的并不是過去“丑行”與“浪漫”的“秘史”,而是未來之相信與希望的“寓言”。
《艾約堡秘史》是獨特的,其人物的形塑、“秘史”的編織和“寓言”的構筑,無不顯示出這是張煒的新創造。作品對人類精神圖譜復雜性的思考,對現實世界豐富性的認識,對這個時代“根本的”“重大的”“核心的”精神問題的關注,其動機、視野和方法都是張煒的自我豐富。此外,其以大物姿態探察渺小秘史的巨大差異,生成了前所未有的闊大空間,從而使關于個人秘史的循蹤、解碼、闡釋都在此空間內無限延伸,獲得了超越自身的博大性。更重要的是,張煒以其超拔的歷史高度俯瞰現實深度,以其獨特的體驗、感受、思索,將現實“瞬間的經驗”轉化為歷史“永恒的問題”,實現了對歷史的縱深挖掘和對未來的無限延展,從而獲得了超越時代的深刻性。因此,在“大物”與“小史”的大小之差,和“歷史”與“現實”的高低之異間,張煒的創造顯現出超越自身和時代的宏闊性、深邃性,與永恒性。
歸結起來說,《艾約堡秘史》表現出張煒創作方法和文本結構等維度上的“新變”。此前作品中諸種二元對立關系開始解構,逐漸生成了多元共生的新的敘事格局。作品對當代現實的精神審視和審美關照,更顯示出張煒直接面對紛繁駁雜世界的魄力和勇氣。同時,《艾約堡秘史》又是一種延續,作品所聚焦的當代財富、精神問題,與張煒以往關注的歷史、革命、啟蒙、文化等問題一道,共同形成對整個中國社會全面、徹底和深入的思考。這些思考里始終貫穿著對人類生活、命運、思想的基本關切,指向對于精神至境的終極追尋,這是張煒對自我、對文學和對時代的挑戰和超越。張煒的精神高度、思想力度、文學氣度,是當代文學高聳的地標,為今天的文學寫作顯示出一種積極的、恒久的方向。
注釋:
①張江:《張煒小說的三個“關鍵詞”》,《文藝爭鳴》2019年第1期。
②張麗軍:《當代文學的“財富書寫”與社會主義新倫理的文化探索——論張煒〈艾約堡秘史〉》,《文學評論》2019年第2期。
③④⑦⑧⑨⑩11張煒:《艾約堡秘史》,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76頁,第176頁,第188頁,第69頁,第10頁,第180頁。
⑤宮達:《雕刻時代的心史——評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中國文藝評論》2018年第5期。
⑥1213張煒、王雪瑛:《寶冊是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關于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的對話》,《文藝爭鳴》2019年第1期。
⑧賀紹俊:《一個“當代英雄”的自我救贖——讀張煒的〈艾約堡秘史〉》,《文藝爭鳴》2019年第1期。
14孟繁華:《什么是淳于寶冊性格?——評張煒的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文藝爭鳴》2019年第1期。
15張煒、顧廣梅:《中國故事的講法:雅文學傳統的復活與再造》,《東岳論叢》2018年第9期。
1620謝有順、高旭:《讓人物在現實的裂變中站立起來》,《文藝爭鳴》2019年第1期。
17《張煒談〈艾約堡秘史〉》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1227/c404032-30490678.html
18《張煒新作〈艾約堡秘史〉透視中國富豪發家史和心靈史》http://book.sina.com.cn/news/xpxs/2018-01-15/doc-ifyqrewi214
5499.shtml
19張煒:《黃牛不入畫》,《文藝報》2018年3月19日。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當代文學期刊與當代文學史建構研究”成果,項目編號:WQ2019002)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