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莊子
《金剛經集注》 ?朱棣集注。一部《金剛經》,有數種譯本,最流行的是鳩摩羅什的譯文。據說,羅什是在長安草堂寺翻譯《金剛經》的,為此專門去草堂寺三次,還找到了附近的羅什村。梁昭明太子把羅什譯文的《金剛經》編為三十二分。此后,這個三十二分本流行。金剛經的注釋有多種版本。明成祖朱棣,一個帝王,把比較有名的注釋匯集一起,編成了這本《金剛經集注》。集注本,提供一種方便。《金剛經》五千余字,與《道德經》的字數差不多,誦讀一遍,“即得滅無量罪愆,即得獲最勝福田”。方便,佛教常用語。《維摩經·法供養品》:“以方便力,為諸眾生分別解說,顯示分明。”
謎語 ?瘟疫流行,口罩蒙面。口罩可以蒙面,也可以作謎面。謎面:“口罩”。打一俗語。謎底——就是現在大家看到的樣子:“嘴上一套”。謎底還可以是:捂嘴。還可以是……你猜。
《雞肋編》 ?宋人莊綽著。舊聞筆記,可以補史,可以破悶。書名源自于曹操“雞肋”典故。雞肋,就是雞的肋骨,一般為7對(人也有7對真肋),個別為8對,雞肋肉少骨多,所以說它“食之無肉,棄之可惜”。雞肋典故一出,進入日常用語,入史入詩。宋楊萬里《曉過皂口嶺》詩:“半世功名一雞肋,生平道路九羊腸。”(誰人不是?)張國燾從延安出走并脫黨時說,陜甘寧邊區是雞肋,丟了可惜,吃了沒味。記得《高山下的花環》中也有誰自稱為雞肋。(嘿,人能進入雞肋級已經不錯了)我的藏書中倒有不少“雞肋”,包括這本《雞肋編》,不舍得扔。翻開《雞肋編》,一開頭就遇到幾個字謎,看著好玩,下面一則是王安石作的字謎:“兄弟四人兩人大,一人立地三人坐,家中更有一兩口,任是兇年也得過。”我看半天,也沒猜出啥字。百度,秒殺。原來是《老子》“三寶”之一。我也喜歡這個字。
剃頭 ?二月二,龍抬頭。民間風俗今天剃頭。躲瘟疫,不出門,頭就不剃了。讀一首剃頭詩吧。清人入關,強令漢人剃頭,民間頑強抵抗,有人(一種說法是劉思亮)寫《吟剃頭》:“聞道頭須剃,而今盡剃頭。有頭皆要剃,不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一首打油詩,布滿雙關語。妙!且說文革中,夏衍被整。他仿《吟剃頭》寫了一首打油詩:“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要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笑談大先生》 ?據說研究魯迅的人,就是吃魯迅這碗飯的人,在中國有二萬多人,寫魯迅的書,估計也得有成千種。偶爾在什么地方看了陳丹青的《笑談大先生》一文,他從先生好看好玩說起,洋洋灑灑,真的說出了別人沒說過的先生的好看好玩,立馬把我吸引。后來他的《笑談大先生》一書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連忙買回一本。魯迅的角角落落幾乎都被人說過了,陳丹青說魯迅,劍走偏鋒,別開生面地游戲筆墨,思想闊朗而偏激,加上語言活潑,讀起來感受到久違了的“說人話”的快感,可喜好玩。當然,夸幾口民國、諷一下當朝、抬高民國文人,是他個人心得。套用毛澤東的話來說,他與魯迅的心是相通的,起碼有一部分吧。
《歐陽海之歌》 ?金敬邁3月15日去世,享年90歲。他的《歐陽海之歌》(郭沫若題寫書名)1965年出版,風行一時,據說發行近3000萬冊。我一直也沒有想著讀。一天整理“紅八月”傳單,看見一份《告全國十萬火急通令:《歐陽海之歌》封面上的嚴重問題》,傳單中指出封面上有23條政治性的問題,條條要命。連忙翻出書,看書皮,卻看不出一個問題。晚年金敬邁對這部書曾經有反思。他說:“寫《歐陽海之歌》的時候我正睡著,但現在我醒了。”
書房幾種 ?出版人俞曉群說:“當代書房可以有四類之分,有文人書房,存為所讀;有學者書房,存為所用;有藏家書房,存為所愛;有出版人書房,存為無奈。” 他贊揚自己選編的《新世紀萬有文庫》好,同時調侃,“可惜字太小且密,這是我自作自受啊。”我存有《新世紀萬有文庫》,挺喜歡這套書的,盡管有時也嫌它為壓書價,把字、字距、行距壓得太小。灑家書房與文人學者藏家出版家無關,算啥書房呢,或可加一句:有不讀書人書房,存為附庸風雅。
畫書房 ?綠茶先生在家躲瘟疫,從2月中旬發起一個美妙創意——“朋友圈畫書房”,朋友把自家書房照微信給他,他比葫蘆畫葫蘆,如今已畫了葉匡政、韓浩月、潘采夫,武云溥,張翎, 曹可凡,梁鴻,楊葵,陳曉卿等人的書房,得眾家書房之形似與神似。綠茶說,等疫情結束,再挨家走訪書房,親見一下這些畫過的書房。期望綠茶先生堅持畫下去,形成“畫書房系列”,以“一書房/一照片/一畫片”的結構出一部書房之書,必傳為書界佳話。
“不準” ?姓氏中有個少見的姓,不。“不”姓中有個名人,叫“不準”,沒錯,姓“不”叫“準”,“準”從前寫作“凖”。不凖,汲郡(今河南省汲縣西南)人,此人是個盜墓者。話說西晉太康元年(280年)的一天,不準打開了一座王陵──戰國魏襄王的陵墓。不凖剛剛進入漆黑的墓室,手中的火把滅了,他隨手撿起墓道里散落的竹簡,點起來照明,然后把里面的金銀財寶收拾個干凈,拍拍身上的土,揚長而去。幾天后,晉武帝得知王陵被盜,立即組織一幫子識字人,將那些沒有燒掉的竹簡收拾回來,進行整理。后人稱這些被搶救出來的竹簡為《汲冢書》。這批竹簡躲在大墓中,逃過秦始皇的焚書運動,是中國古代唯一留存的未經秦火的編年通史。《汲冢書》被后人整理為《古本竹書紀年》,它比司馬遷著的《史記》成書時間還要早二百年。盜墓的不準先生,不知所終。
“不準” ?在馬路上,公園里,文字上,天天遇見“不準……”“不準……”,莽漢一般,惡聲惡氣,不講道理,有時本來挺有理的也不好好說理。“不準”,是官話,不是人話。中國古人不是這么說話的。這么說話,一點也不高貴,不像“發達國家”的人說的。“不準……!”把這種特定范圍內的詞語用于日常,成為一種句式,一種思維習慣,泛濫成災,無禮之極。西晉的那個不準的盜墓行為,從陽間跨界陰間,是對逝者的不敬跟冒犯。公家揮霍無度的“不準”及其思路,也越過了公家的邊界,構成對日常生活的冒犯。看書讀文,一見有“不準”這樣的口氣,趕緊退避三舍。最近遇到有一例,使我開顏——“想起江南的夜雨,傾下屋檐。/夾著一個個雷聲,一刷刷電。/樓上樓下,我在雨聲中走遍。/走過你的門前,不準你聽見。”這是何其芳《想起》的第一段。前三句一般般,讀到“不準”,四句全“活”了。這個“不準”,仿佛是翹著舌頭說的,是自己想念對方而不許讓對方知道,免得自己的思念驚擾人家……難得他把“不準”用得這么溫柔,使我對“不準”有些好感了。
閑章話書 ?篆刻者喜刻閑章,閑章中多有涉書妙語。錄如下數則。林泉:一莊水竹數房書。趙之謙:人書俱老。陳鴻壽:萬卷藏書宜子弟。錢松:上馬殺賊下幃著書/不露文章世已驚/恨不十年讀書。丁敬:文章有神交有道。吳昌碩:歸裝萬卷/文愧子政書愧德升酒愧伯倫詩愧夢得。徐三庚:日有一泉惟買書/常欠讀書債。趙子琛:樂琴書以消憂。陳元祚:左圖右書四壁蕭然不蔽風雨/讀未見書如逢良友讀已見書如遇故人。趙叔儒:平生有三代文字之好。王福庵: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好古每開卷居貧常閉門。丁敬: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張弘枚:永躬耕乎典墳。歸昌世:閉門讀奇書開門延高客出門尋山水。周芬:春風吹到讀書窗。趙石:讀不遍千古書作不了天下事識不盡海內人。鄧石如:淫讀古文甘聞異言。魏植:滴露妍朱點周易。
毛澤東的“新聞學” ?大難當前的新聞如何寫?寫災難的文章怎么寫?“光明面”與“陰暗面”如何寫?啥可以寫啥不可以寫?趁著躲瘟疫,研究一下毛澤東的寫作之道。集中看下列幾本書(幾年來收集到十余種同類著作):《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新華出版社1983年12月版。《毛澤東新聞作品集》,新華出版社2014年10月版。《毛主席論報刊宣傳》,首都新聞批判聯絡站、首都紅代會中國人民大學“三紅”新聞兵團1967年5月編印。《毛主席論新聞工作》,工促會新疆人民廣播電臺毛澤東思想聯合兵團、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機關《主沉浮》編輯部1968年8月編印。《毛主席對新聞工作的重要指示》,新華社1968年11月編印。《毛主席論報刊宣傳》,寧夏日報1969年6月編印。《毛主席論筆桿子》,山東師范學院《東方紅》編輯部1969年7月編印。《毛澤東對廣播工作的重要指示》,太原市北郊區革命委員會廣播站1970年5月翻印。《新聞文選》,1971年8月編印,編印單位不詳(像是新華社或人民日報編印)。
“讀書人之墓” ?田家英最顯赫的身份是毛潤之的秘書。他從小愛書,被人稱為“小書迷”“書瘋子”;做了秘書之后,仍手不釋卷。毛澤東戲言,田家英死后,應立一墓碑,上書“讀書人之墓”。田家英公務之余,還研究清史,大量收集清代學者墨跡。陳烈的《田家英與小莽蒼蒼齋》(三聯版),就以田收藏清代學者墨跡的故事為線索,牽涉出他與毛澤東等名人名家的交往交集,文史趣味頗濃。此書可以跟《毛主席的秘書田家英》放在一起看。幾十年來,關于田家英自殺于中南海的說法甚多,《戚本禹回憶錄》專門有一章叫《田家英的自殺》。田家英的后人真應該像毛澤東所言,為田立一墓碑,上寫“讀書人之墓”,下面還可以刻上“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這是田為“主公”創作的名言。
天地不仁 ?有書,就不會“醉也無聊,睡也無聊”。閑翻《老子》,忘卻營營。五千言《老子》,永遠讀不完。一個傳說是,玄奘法師就把《道德經》譯為梵文傳到印度。章太炎則說:當年玄奘到印度取經,不敢把《老子》翻譯給印度人看,怕人家看不上眼,認為太簡單。《老子》一書,是一個觀點一個觀點碼起來的,凈是干貨,基本不講論據,沒有過渡話,無有廢話,句句玄妙,仿佛天語。尼采的哲學也不講論證。加達默爾認為,尼采不算哲學,康德、黑格爾才是哲學。黑格爾認為:老子是哲學,孔子不是哲學。孔子見老子,驚嘆“其猶龍邪”!瘟疫期間翻《老子》,又一次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面前停住。這是《老子》中最“無情”的人,也是最“有情”的話,他不加掩飾地告訴我們天地之惟一真相!是的,終極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