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農歷三月二十九,秀姐說這天村里是節日。我坐三小時的高鐵,跨過溪里河,又來到了蓮村。
到了蓮村是黃昏,村口遇到更昌叔。我躲也躲不及,他縱聲長笑說,哈哈哈你又來了,今天晚上我押龍。他說的是六合彩。每次有外來人初到蓮村,他當天就押那一個人的屬相,比如我屬龍,他就押龍。失敗后就埋怨我:“押龍沒開龍,你一點也不邪。”邪,是帶有神秘力量的意思。埋怨歸埋怨,久別再遇時,他又以全新的樂觀,再次押龍。
晚餐時秀姐忙著很,她的微信上語音不斷,不斷有人說,“明天來我家吃炒面哩。”我也終于搞清楚三月二十九這天,稱為“伯爺公生”,每家都大宴賓客,都希望多點客人。偶有些人家因為客人多,還專門請一個廚師來做菜。但不管做了多少菜,有一道菜必不可少,就是炒面。
關于炒面我必須多說兩句。吾鄉有很多帶有腦洞的炒面。比如菠蘿炒面,啤酒二鍋頭炒面,薄殼米炒面,我早就想過寫一篇,《論炒面的可能性》。而在蓮村三月二十九的炒面,也必須列入其中。它是用糖炒的,剛入口時,讓人震驚于一種有悖常規的邏輯。待你的味蕾決心接受一碗甜的面,又發現它同時還放了鹽……這是一碗讓你的靈魂產生革命的面。你不應該認定一碗炒面必須是咸的,你也不應該認為一碗甜的炒面里不能放鹽。這粗暴簡單的二元對立觀造成你人生的局限性。須知在愛里必有少量的恨,在恨里也有少量的愛,一碗甜的面里有少量的鹽,一碗咸的面里有少量的糖。
卻說晚餐過后,秀姐告訴我,因為“伯爺公生”,村里花了一千四百八,從澄海請人來演“紙影”(木偶戲),戲臺搭在村里外埕神壇的對面。
我聞之大為振奮。小時候我爸不讓我們往熱鬧里湊,間接導致我沒機會看鄉下做戲。其實我早生向往。走鄉闖戶的演員團隊就像吉普賽人,當他們的大蓬車從他鄉駛來,戲臺搭起來,像異度空間,出現在我童年的遠方。我很遺憾我沒有當過那個在舞臺的簾后偷窺的孩子。在已經鈣化的成年,偶遇一臺鄉下木偶戲,也許是遲到的補習。
外埕上竟然一個人也沒有。神壇很闊大,點著香燭。戲臺很高,一張木梯子斜靠在側。音響里播著潮劇。戲臺前方半垂著簾子,一男一女的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坐在簾子后,根據潮劇內容在比劃木偶。我站到戲臺前來,臉離他們已經很近。他們俯視著我,我仰視著他們,一時無語,場面一度有點尷尬。
“咦?怎么沒有人來看?”我脫口而出。話一出口覺得不妥,這傷了他們作為民間表演藝術家的自尊心。
“我們不是演給人看的,是演給伯爺公看的。”女藝術家搶白。她40來歲,紋了眉,脖子上戴著條金項鏈。
“現在誰看這個啊。要看也回家看電視,電視里什么都有。真有人來看,大家還覺得他怪怪的。”男藝術家面目平淡,氣質有種看破世情的頹喪。
“我看我看。”為彌補之前的不恭,我倍加殷勤。于是他們知道我剛從外地來,住秀姐家,從來沒看過鄉下大戲,也極少聽潮劇。在他們的同意下,我準備爬到戲臺上一看究竟。
爬梯子到半路,女藝術家產生了警惕:“你是不是記者?你如果是記者,我們要收錢。”
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抬頭看到她在燦爛燈光里坐著的臉,卻是公事公辦的莊嚴。頓時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場面再度有點尷尬。來蓮村住熟之后,不知不覺習慣了蓮村人的善意,也模糊了一些分寸感。像秀姐,其實是我二姨的朋友的鄰居的同事的妹妹。秀姐話很少,不算熱情,但很隨和。最初給她交上我的住宿和飲食的費用時,她總是推辭,我告訴她我的差旅費是可以報銷的,她才坦然收下。
鄉村和城市一樣,各種性格的人都有。勤忍或懶散,熱情或戒備。但我每次來蓮村都只和處熟的人聊天,對戒備和傲慢就缺欠了經驗。這時聽到女藝術家提到收費,多少有點風中凌亂。
男藝術家解圍:“你是來做人客的吧?上來看看也沒事。”本地把“客人”稱為“人客”。我趕緊順勢說:“對,我不會拍照的,也不采訪。我看看就走。”躬身爬進了戲臺,心里為自己的敏捷點贊。
戲臺搭得結實。七顏六色的木偶們圍繞半圈,有八仙,有書生武仔小姐和丫環。這時播的是《包公賠情》,男藝術家手里那個黑臉黑衣的就是包公,女藝術手里那個白臉紅衣的就是嫂娘。
坐在戲臺里看出去,感覺更加怪異。戲臺本身燈光大熾,顯襯得觀眾席特別暗,這里本來就沒路燈。音響里的潮劇唱得熱鬧,顯襯得觀眾席特別冷清,由于天氣不好,連路過的人都很少。有幾個小孩跑過來,帶著好奇和優越感盯著我們一會兒,很快又走了。
我們三個人面對著無人的前方,他倆沉默地比比劃劃,我沉默地左顧右盼,這樣的場景,想想也是很悲愴。
“以前記者都給你們錢?”我問。女藝術家很高興我的話題:“當然了,他們來拍照,問長問短,東拍西拍,拍完了當然要給錢。”“多少錢?”“有多有少吧,比如兩百塊。”“那你們出來做一臺戲多少錢?”“也是有多有少。”
“一百多兩百。”男藝術家補充。但女藝術家表示萬萬不能同意:“哪里有兩百?我從來沒見過有兩百。最多一百多。十幾年前才二三十元。”他們說的一臺戲,是一天一夜的時間量。
這個收入確實少。我沒付錢,不敢多問,只能嘆息:“看來老板不大方。”“他,哼。你看這木偶,一個幾百元,他自己省錢做一個,根本拿不了。他做什么能成?他就會賭錢。”
女藝術家越說越來氣,似乎忘記我沒付錢的事實,主動爆料:“你看這個狀元帽,都是我幫縫緊,你看這個布簾珠,也是我幫他加固。都是白做。他自己什么都不會,你越落力,他越看你好欺負。”
她抬頭看了眼空空蕩蕩的觀眾席,訴苦之情奔涌而出不可遏制:“反正我以后不做了。輕描粗澀(本地話,意為看起來輕松的工作實則很艱難)。你看這樣坐著屈腿,屈兩天腿都伸不直。將來老了一身病。熱天時日頭(本地話太陽)洞洞光,更粗澀。”
“比種田輕松吧。”
我不該問。一問她突然又想起讓我交錢的事。“你出門了沒有?”
出門在本地是結婚的意思。我表示我已經出門十年。她說:“那你可以做個‘叛仙。你來交點錢,我們播‘京城會,播完這對對聯你拿回家去,貼在灶頭,就可以保佑你夫君生意大發,生子生男丁。”我已經從最初的尷尬中恢復過來,笑瞇瞇地說我不要。女藝術家見我竟然如此草率地拒絕好運氣,十分痛心,簡直不想理我。但是觀眾席仍然空無一人,她比劃了一晚上,顯然也很無聊。所以她不理我一分鐘后,又扭過頭來問我:
“你食茶不?”
我說食。她說你沖茶。我坐在“包公賠情”的唱腔中沖茶,這情景似乎倒有幾分胡蘭成很喜歡的、“端然有憂色”的格調。
關于鄉下做大戲,吾鄉前輩李英群老師寫過其盛況:“從田野刮來的風吹動臺前那繡著戲班名字的橫披。透過臺側谷苫的空隙,穿著戲服的戲仔在走來走去。……觀眾座的四周排滿小攤販,賣水果的,炸春卷的,吹糖人的,煮魚粥的……”看戲看到深夜睡去,第二天孩子們還能聽到三姑六妗在談論昨晚大戲的劇情,“說某某烏衫唱得真好,悲哭時害得人跟她流了半夜目汁(本地話,眼淚)。”
以上盛況一去不復返,也只能羨慕了。
第二天到外埕時,演出正準備開始。女藝術家先點了一柱香,拱手對著虛空深情地說:“太子爺保佑,今天這臺戲順順。”
吾鄉人們拜神時和神說話,時而低語時而朗聲,無不懇切深情。聽他們語氣,很難想象那是一種沒有反饋的自言自語。比如此時,戲臺上的女藝術家拜的神是“太子爺”,戲臺下村民拜的神是“伯爺公”,各自都拜得投入,有條不紊。老人指導年輕的:“手舉高點舉高點,手舉得高,錢賺得多。”父母指導小孩:“叫伯爺公保佑,讀書聰明。”
我和兩位藝術家已經認識,這一天里路過戲臺數次,有時會停下來,仰頭向他們打聽:“現在演的是哪一出”?他們會供大于求地把故事情節介紹一二,不再提錢的事。但除我之外,仍是聽眾寥寥。
晚上下著細雨。按照老皇歷的指示,“伯爺公”回廟的時間卻到了。幾個看起來很有份量的老人和幾個雄壯的青年,在細雨里來到外埕。他們向戲臺方向比劃了一下。倆民間藝術家識趣地停了下來,音樂也關掉了。老人鄭重地互相耳語了一句什么,年輕人領命而去,在外埕外面的池塘邊,鞭炮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老人在鞭炮聲中奮力比劃,指揮年輕人捧起“伯爺公”雕塑以及各種相關設備。時間緊迫,細雨紛紛,鞭炮聲震耳欲聾,人們僅憑口型和動作交換信息,場面看起來相當悲壯。我跟隨這支奇怪的隊伍,走到村子后面的廟里去。
回來時,倆民間藝術家已經把戲臺拆了一小半。這次演出工作勝利結束,他們心情輕松,友善指數跟昨晚不可同日而語。天性潑辣的女藝術家甚至開始跟我開起黃色玩笑。
在村里,檢驗你們關系是否足夠親切就是開黃色玩笑。比如我問鎮財兄的摩托車身怎么全是泥,他只平淡地回答,路不好。但如果換了秀姐或七娣這么問,他就活泛應之:“又不是接新娘!”或者:“我去洗車你嫁我?”或者是更難以翻譯的民間語文,目的都是表達帶攻擊性的親昵。
男藝術家在抱怨他不長進的兒子,家里明明有三臺秤,他偏要買一個電子磅,他說信不信我一巴掌能把他劈兩半。沒想到善于解圍的男藝術家有這么暴烈的一面。女藝術家說你不要嘴硬,你越說他越不怕你。男藝術家說唉做人越來越無意思,拼生拼死真無意思(本地話,無意思就是沒意思)。女藝術家說你做人無意思,下世你做豬做狗你不做人?
男藝術家說他兒媳婦粗心得很,害兩歲的小孫女前天燙傷了手,送到醫院包扎一下竟然花了六百元。這個數據在這兩天顯然不是第一次提起,女藝術家不耐煩地再次揶揄:“你買六合彩把錢贏回來。”男藝術家很沮喪:“我要是信六合彩我還做這個?”
雨漸漸大了,戲臺拆得差不多,小四輪已經等在一邊。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離開這個偶爾停留過一天一夜的地方,回到他們六合彩總是輸、老板太小氣、兒子不聽話、兒媳很粗疏、孫女燙傷手、“做人無意思”的人生里。忘掉蘇六娘、包公、過海的八仙,那些不相干的恩怨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