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騷千年

孫婷

青銅器的“風”與“騷”

我從未對一尊青銅器一見鐘情過。

隔著厚厚的玻璃，我一次次徘徊在曾侯乙墓文物展館的青銅器展柜前，不肯隨著人流向前挪動。時值暑期，孩子們很多，博物館雖不聞人聲鼎沸，但窸窸窣窣的嘈雜聲不絕于耳。我卻對它們——那些風流得近乎妖騷的青銅器——仿佛是一眼萬年，似有偶像劇里男女主角一見鐘情時，周圍天旋地轉(zhuǎn)，一切人物風景都不再入眼，“我的眼里只有你”一般的癡情。

它們與我平日里常見的青銅器文物相比，太過妖美，美到令我窒息。

一

2018年10月長假，我專程到寶雞參觀青銅器博物館。眾所周知，寶雞是西周龍興之地，有“青銅器之鄉(xiāng)”的美譽。周王朝以農(nóng)立國，因此較之前任王朝殷商，尚鬼、巫術(shù)等宗教觀念十分淡薄，而經(jīng)周公之手改造形成的“周禮”，已經(jīng)祛除了祭祀中的宗教成分，“事神致?！币庾R大為淡化，其禮樂之儀完全要遵從周王朝嚴格的宗法等級制度。陜西歷史博物館中繪有一幅周王朝禮制圖，圖上詳細名列了自周天子以下各等級貴族的禮制，從圖上可見，這一等級順序從天子到士逐級遞減，禮的內(nèi)容囊括了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全部方面。駐足在這張繪圖前，仿佛隔著千年的歷史塵埃，都可嗅到周王朝嚴整規(guī)范的社會秩序。這樣一個方正嚴格、講求實際的王朝，在制作禮器時，器物的形制和紋飾必然是雅正含蓄的審美風格。寶雞出土的青銅器，每一件器物上的紋飾大都排列工整，橫的直，豎的規(guī)，彎曲的弧度也不會大開大合，而是基本保持了一種張弛有度的端然儀態(tài)。至于青銅器上的圖案以及動物造型，也很少見到夸張扭曲的裝飾，那些詭譎靈異，身姿糾纏的造型更是無處尋覓。

青銅器之為禮器，大到國家祭祀征戰(zhàn)，小到日常酒器杯盞，是貴族的專屬，平民百姓無福消受。即便如此，西周禮法下的社會規(guī)范和秩序，表現(xiàn)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上，也充滿了典雅樸厚的趣味。

禮壞樂崩的春秋時期，孔子給出的治病藥方是恢復(fù)周禮，重建周王朝的井然社會?！啊对姟啡?，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相傳，周代設(shè)有采詩之官，每年春天，搖著木鐸深入民間收集歌謠，把能夠反映人民歡樂疾苦的作品，整理后交給負責音樂之官譜曲，然后演唱給周天子聽，作為施政的參考。可見，《詩》的產(chǎn)生一為多來自民間——十五國風160篇，占據(jù)了《詩經(jīng)》的大部分內(nèi)容;二為政治參考之用——創(chuàng)作者雖無參政之心，采集聽歌者卻有施政之意?？鬃泳幱啞对姟啡?，作為一個思想家、政治家，他所看重的詩的藝術(shù)性尚在其次，而“思無邪”的道德教化作用，才是這位儒學(xué)創(chuàng)始人最為關(guān)心的?！对娊?jīng)》多用四言，雅、頌為周貴族祭祀及宴飲時的樂歌，內(nèi)容皆是歌功頌德、敬侍祖先;風采自民間，語言更加口語化，詩風淳厚樸質(zhì)，內(nèi)容從男女戀愛到征戰(zhàn)勞作，現(xiàn)實性很強。翻開《詩經(jīng)》，305篇，很少見到肆意飛揚的語言和想象奇崛、情緒上波瀾起伏，似潮漲潮落般的情感張力?！对娊?jīng)》作為集體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詩集，無論是創(chuàng)作雅、頌的周王室貴族，還是留下了一百多篇十五國風的民間詩歌高手，他們的名姓早已湮沒在中原激蕩的戰(zhàn)場上，被并吞的諸侯國匯聚成中華文化的詩歌文脈，滲入到民族的文學(xué)肌理中。

我忽而想到古希臘文化。古希臘文化的文學(xué)一脈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chǎn)，便是《荷馬史詩》與古希臘悲劇。流傳下來的古希臘悲劇基本上也都保留下了作者姓名：埃斯庫羅斯、索?？死账埂W里彼得斯，史詩則直接使用了作者的姓名，使荷馬這位盲詩人光耀千載。有關(guān)特洛伊戰(zhàn)爭的神話故事與傳說在古希臘各地廣為流傳，許多游蕩于希臘世界的行吟詩人都熱衷于吟唱這段歷史記憶，歌頌英雄們的榮光。最初，這些故事被編成短歌，在公共場合由民間藝人傳唱，后經(jīng)荷馬加工整理，遂成“史詩”。其實，如果將“史詩”這個概念的外延擴大一些，《詩經(jīng)》也可以算得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史詩”。詩三百，廣泛地反映了周王朝政治、社會、文化、風俗等各方面的宏、微觀狀況，而周朝以及它所代表和吸納的中原各地方文化，又是中華文化逐漸形成的早期重要融合階段。以詩歌的文學(xué)形態(tài)來描述歷史，記憶歷史，是史詩最大的特色，從這個剖面來講的話，《詩經(jīng)》當之無愧為中國最早的史詩。

周王朝與古希臘的社會架構(gòu)大為迥異。西周初年封國各地，各諸侯國以宗親功臣和殷商遺民為主，他們攜帶著商周的文化基因，逐漸向外擴散，對外懷柔當?shù)亍耙叭恕保嬷艹亟滞?對內(nèi)奉周天子為天下大宗，宗親相依，諸侯國政治上從屬于周王室。古希臘各城邦是在氏族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它上面沒有周天子那樣代表最高權(quán)力的約束，也沒有如周王朝和各諸侯國之間的宗法依附關(guān)系，所以古希臘城邦較之周朝諸侯國而言，人身、政治、宗法上的依存關(guān)系都很淡或者說沒有。這也使得《詩經(jīng)》在流傳以及采集、編訂過程中，更傾向于集體性收集，以便利于統(tǒng)治者布政施德。既是關(guān)乎統(tǒng)治者的利益，所以國風流傳下來100多篇，卻只能從各地民歌民謠中，采得一地的大致風俗和全景全貌，個人的哀怨情仇只能消弭在集體的詠唱之中?！皣笫?，在祀與戎”，《詩經(jīng)》里描寫征戰(zhàn)的作品很常見，例如《秦風·無衣》《小雅·何草不黃》《小雅·采薇》《魏風·陟岵》等，都從不同角度描寫戰(zhàn)爭場面的宏大，戰(zhàn)士情緒的激越或連年征戰(zhàn)的士兵厭倦戰(zhàn)爭、思親想家的情感。這就顯出與荷馬史詩的不同了：古希臘戰(zhàn)爭史詩著力點除描寫戰(zhàn)爭場面外，更將鏡頭聚焦在一個個血肉鮮明的英雄身上，突出英雄個人性格和情感上的優(yōu)缺點，即便是戰(zhàn)后歸鄉(xiāng)的奧德賽，也必須經(jīng)歷一番徹骨的驚險海上游歷，才能回家與妻子團聚。荷馬書中的人是立體的，有血有肉，有肌有骨，時而可愛時而厭煩，既是英勇血戰(zhàn)的戰(zhàn)士，也是感情用事的大孩子。相比之下，《詩經(jīng)》里的征戰(zhàn)士兵，更多地是以群體形象出現(xiàn)在詩歌中，即便如《采薇》這樣的抒情詩句，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憂哀感嘆中，更多地表達了士兵的厭戰(zhàn)和憂思之情，但兵卒的個人形象依然辨識度不高，不可觸摸，只能將其所作之嘆視為連年征伐的士兵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集體喟嘆。

《詩經(jīng)》是中國文學(xué)，確切地說，是中國詩歌的濫觴，從這支源流涌出源泉是后代思婦、閨怨、歸鄉(xiāng)、戍邊等詩歌的活水。這三百多首詩歌奠定了中國古代詩歌遠景式的朦朧寫意寫作風格和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基礎(chǔ)，是“文以明道”的開端。

文學(xué)作為人學(xué)，關(guān)注生活、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落腳點最終還是回歸人本身。如果說，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中原文化是從關(guān)注人的外部世界開始，以一種雅正嚴整的審美潮流，靜止地概述人作為整體的一部分的情感流態(tài)，力圖達到人作為整體的生活美好和心靈豐富，那么，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這個與古希臘同被稱為“世界文明軸心”的時代，與中原文化相對而立的荊楚文化，則是從個人的情感流態(tài)出發(fā)，關(guān)注一個個體作為人的喜怒哀樂，由內(nèi)而外地使一個具體的人生活更美，靈魂更豐潤。

二

曾侯乙墓文物展館陳列的器物，特別是青銅器，第一次將《離騷》里的詩句以惹眼的方式帶到我眼前。

居于西安之故，文物見識得多。陜西出土的文物，很多屬國家級館藏，無論秦漢，遑論隋唐，從使用性質(zhì)到紋飾圖案，擺設(shè)在博物館里的，多屬帝王將相或王公貴族的禮器、生活用品，雖則從秦漢至隋唐，其上的雕飾裝潢隨著社會的變遷和文化的繁衍，出現(xiàn)很大變化，但皇族（貴族）用品古典雅正的審美情趣卻是一以貫之，因之，我見慣的中原青銅器文物，打眼一看，都仿佛是正襟危坐的落魄貴族，家道雖已中落，氣勢還是有的，所以它們會隔著玻璃，正經(jīng)八百地跟你講述曾經(jīng)的輝煌，末了，還會嘆口氣，那姿態(tài)仿佛昭示著一位昂揚的五陵少年終究抵不過寂寂了無期的歲月無痕，愈是繁華，愈是落寞。可是披染了楚風荊韻的那些酒器、禮器，它們身上那些扭結(jié)纏繞的雕飾卻在千年后現(xiàn)代博物館里幽深的燈光下熠熠生輝，如同穿透黑夜的明耀之光，燦爛至今。它們無懼千年的歲月流逝，仿佛自出世以來，就以妖嬈的姿態(tài)定格在歷史的幕布中央，不在乎他人眼光，亦不在意是否被世人欣賞或厭棄，被能工巧匠的一雙雙或粗糲或細膩的雙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一刻，它們就是“不一樣的煙火”，兀自風流，不懼歲月。每多看它們一眼，那怦然心動的情愫就使人對它們戀戀不忘，一眼萬年。

湖北省博物館館藏的曾侯乙墓出土的青銅器，形制和工藝有受到北方中原文化深刻影響的痕跡。曾侯乙，楚國東面曾國（隨國）國君，姬姓名乙。舉世聞名的曾侯乙編鐘就是這位姬姓諸侯王的隨葬品。除編鐘外，其余出土的青銅禮器、用器，特別在雕飾風格上，更多地顯示了楚文化風韻的浸染，比如蛇身鳥飾的大量運用，突出動物型器身體的修長或者扭動，讓人過目不忘。從曾侯乙墓的出土文物可以想見彼時中原文化與楚文化的頻繁交往與交融互動。曾國雖為周朝王室封國，但因分封江漢流域，國土偏南，與楚國臨界之故，所以曾國的文化風格，應(yīng)是更多地偏于南風，而中原的北方文化特質(zhì)，在楚文化的勢頭下，顯得低調(diào)許多。

實際上，楚族的先人也很早就和中原接觸了。商周交替之際，楚民族羋姓季連部落的酋長鬻熊投靠周文王，參與滅商戰(zhàn)斗，功成，賜“子”的封號，臣屬于周。周成王時期，楚人正式立國，始建都城于丹陽。后經(jīng)歷代楚國國君勵精圖治，楚人一面與周王室分立南北，一面不斷向后方開拓，并吞了現(xiàn)今中國南部地區(qū)的大部分土地。楚文化的播散也更多地擴大到南方地區(qū)。

與中原文化厚樸雅正、務(wù)實嚴整的特質(zhì)相比，楚文化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想象奇崛的浪漫情懷。你看那青銅器上的紋飾雕刻，鳳鳥高歌，頸彎曲而體細長，搖曳多姿，似驚鴻翩翩起舞，攝人心魄。器物如此，詩文亦然。后世將《詩經(jīng)》看作中國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開端，楚辭視為浪漫主義詩歌的發(fā)軔，兩條文學(xué)主線涇渭分明，終又匯為一處，共同打造了中國古代詩歌的巔峰。

楚辭作者留下名姓的，如宋玉，如屈原。這要好過《詩經(jīng)》，一部總集，作者已無從考證。其實嚴格說來，《詩經(jīng)》與楚辭并非全然分明，實際上，兩者如同文化趨勢一樣，在文學(xué)上也相互仿效，相互借鑒。屈原所作《離騷》等篇，士大夫的憂患意識顯然與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中原文化有一脈相承的淵源，而楚辭篇章中上天入地的奇異想象和香草美人的柔美譬喻，又都是《詩經(jīng)》所沒有的風韻。將《詩經(jīng)》與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比較，我的眼前會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紅樓夢》里寶釵和黛玉兩個性格、氣質(zhì)完全不同，但都頗具才情，且惺惺相惜的人物來。寶釵的雍容典雅，恰如《詩經(jīng)》的端方正經(jīng)。你看她對黛玉那一番“讀書明理”的說教，像不像《詩經(jīng)·小雅》里言官以詩刺王的勸諫說辭？楚辭就不同了。那天站在曾侯乙尊盤面前，我腦海里只閃過一個人和一個詞：林黛玉以及用來形容她的“風流”二字。身為北方人，我一直對《離騷》的韻味拿捏不到，用現(xiàn)代漢語的普通話口語讀《離騷》，除了繞口，其實讀不出什么美感，至于內(nèi)容，說破天，無非個人遭遇，自述心志，如司馬遷所說，“蓋自怨生”，而中國古代詩歌生怨而歌者，不計其數(shù)。然而，我那天在尊盤前，忽地一下子就想到《離騷》，它行文中的天然風流在尊盤面前就這么一下子如醍醐灌頂般豁然開朗。語言不通沒有關(guān)系，心意相通方是正途。

在這些青銅器的印證下，楚辭變得可感可觸。那些妖嬈的身軀，盈動的花紋，婉轉(zhuǎn)的造型，神秘的意味，與屈原可上九天攬月的天馬行空共同光耀了南土文化，不僅如此，在承秦的漢帝國文化土壤里，楚人帶進中原腹地的文化遺產(chǎn)，更是塑造漢文化的巨擎功臣。

“楚雖三戶能亡秦”。秦楚幾百年姻親通好，在中原文化的高光下，兩者的文化多少都帶著些許蠻勁。秦與西戎短兵相接，楚則與南蠻兵戎相見，而夾在秦楚之間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與這兩個諸侯國也是頻繁接觸往來，在與少數(shù)民族的時戰(zhàn)時和中，秦楚文化都吸收了異族文化因子，發(fā)展了自己的特色文化。然而，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不僅是這兩個諸侯國多與異族接觸，實際上，周王室冊封的諸侯國，除去中原腹地的邦國之外，四圍之國都多與少數(shù)民族互通往來，時有交鋒，如齊，如燕，如趙，如魏。 雙方在一次次兵戈相見中完成了文化輸血，最終融合在同一個文化譜系里，為大一統(tǒng)作了文化準備。楚國曾被給予厚望，認為是戰(zhàn)國諸雄中唯一能與秦匹敵，并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諸侯國。雖然秦并吞六國，但從漢帝國的角度來說，秦祚短暫，秦朝的一系列政治、社會、經(jīng)濟、文化舉措，包括并吞六國，都為漢帝國最終的大一統(tǒng)鞏固局面做了前期籌備工作。東亞這片土地上第一個帝國的誕生，始于秦;穩(wěn)固，成于漢。

秦末大亂，楚人成為推翻秦帝國的主要軍事力量，“陳勝建‘張楚，項梁立懷王，項羽尊義帝，均是舉楚之幟以滅秦?！睖缜睾?，漢楚相爭天下，其實也還是楚人相爭而已。作為兩大軍事集團的首領(lǐng)，劉邦與項羽都是楚國人（戰(zhàn)國后期，楚國并吞徐泗地區(qū)，該地很快“楚化”），他們起兵以來所帶的軍士，楚人為最。雖然項羽自刎烏江，無顏見江東父老，但他衣錦還鄉(xiāng)的心愿倒是死對頭劉邦替他完成了。西漢初年，廟堂之上的功勛元老們，楚人出身者不勝可數(shù)，單從這一點上，便可想見漢帝國甫一創(chuàng)立，楚文化一度是當時主流。漢楚之間，民間已經(jīng)多楚樂聲;漢初休養(yǎng)生息，武帝以前，黃老思想奉為正統(tǒng)，既是社會的迫切需要，也是以老莊思想為代表的楚文化與社會需要的共聲和鳴。而漢人尚鬼神，具有濃厚迷信色彩的文化特點，與楚文化、秦文化皆一曲相通，與周文化為主的中原文化有所不同。以此引申下去，楚辭在漢代文學(xué)上的最大的影響便是“賦”這種文體的興盛。漢代文學(xué)大家基本上都寫過賦，楊雄、司馬相如更是漢賦大家，以賦為生，以賦為官。漢賦華麗鋪陳，極盡能事，比興運用得上天入地，窮極想象，與楚辭之風異曲同工。如果說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中原文學(xué)影響了漢代及今后文章的風骨的話，那么楚辭為漢賦以及今后詩歌語言的發(fā)展打下了自己深深的烙印，也不無道理。

楚辭家，大抵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批留下了姓名的詩人。與采自民間、為王道政治服務(wù)的《詩經(jīng)》不同，楚辭有政治性的內(nèi)容，卻無政治目的。屈原的發(fā)憤而作的《離騷》，憂楚國之患難，憤小人之誹謗，落腳點在發(fā)個人心中之屈怨，抒個人之理想與意志。如此個人色彩鮮明、情感濃稠熱烈的詩句，很難否定屈原不是帶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寫下這些華麗的文字的。所以說，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大家，是一種有意識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相反，《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正因為是無意識的寫作，所以作者不會刻意留下名姓，期盼有會流芳百世的機遇。

三

每每讀詩讀史，總不禁感慨中國幅員遼闊，文化的根系不僅發(fā)達，根脈也極多，單一的文化形態(tài)不足以支撐漢文化如此龐大的身軀，所以從文化源頭，它便是一個由多處泉眼共同匯聚而成的大江大河。夏商文化為素胎，經(jīng)過周原文化焙燒翻范，澆注四圍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銅液，漢文化的形制紋飾終于成型定格。這以后，以漢文化為主體的中華文化幾經(jīng)浮沉，興衰交替，不斷地將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基因注入本位文化的母體，使本民族的文化愈加豐盈健碩，終于在唐朝，漢文化成為世界各個文化形態(tài)中最耀眼的一顆明星。因此，我堅信泥沙俱下，有容乃大，是漢文化的本色面貌，亦是它永葆活力、綿延不息的“長生妙藥”。

《詩經(jīng)》與楚辭的時代已經(jīng)遠去，歷史一如往常，不可觸摸;一尊尊青銅制器依然靜靜地安放在暗深的博物館里，被欣賞或者不被欣賞著;翻開紙書，幾千年前字里行間的歡喜與血淚，幸福與辛酸已化作云淡風輕，不經(jīng)意間輕柔地拂過閱者面頰，留下一聲喟嘆。那些已逝的靈魂，那些靈巧的雙手，創(chuàng)造了一個無比燦爛，又令人無比唏噓的民族。千年往事，鐘鼓之聲沉渾厚重，一聲一聲，每一聲都敲撞在后人的靈魂深處，無息無止。

天邊，有雁南飛，一人立于岸上，嘆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透過茫茫霧靄，風騷千年，巋然不動。

落日莊嚴

我見過的最莊嚴的落日，是十幾年前在涇陽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看到的夕陽西下。

2005年的盛夏，我去咸陽彬縣代課。學(xué)生們是當?shù)卮彐?zhèn)和縣城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暑假按照上級部門和學(xué)校的要求，要來縣上面授培訓(xùn)，一門課程也就一個星期。這些“學(xué)生”天天帶學(xué)生，自己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何況我講的外國文學(xué)史于他們而言，于公無甚大的瓜葛，于私更是毫不相關(guān)，所以本來一個星期的培訓(xùn)，到第四天中午，便有幾個年紀略長、一看就是精于世故的女“學(xué)生”跑到我跟前，嘴角帶笑，口氣和軟地希望提前結(jié)課。講課這事就是這樣，如果臺下無人呼應(yīng)，臺上的人也會興致索然，所以我樂得做個順水人情，便應(yīng)允他們學(xué)時不減，提前結(jié)課。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好隨身行李，趕往縣城汽車站，準備坐上午的班車打道回府。十幾年前，彬縣是國家級貧困縣，沒有通高速，班車跑的都是省道，單程得四個小時。到了車站，一問，十點有一趟車，我趕緊買了票，然后靜坐在車上，等著發(fā)車。

班車又臟又破，在盛夏早晨的耀眼日光中，越發(fā)顯得衣衫襤褸，形容不堪。因為是中巴車，所以車內(nèi)空間很小，每張座位的座墊都在無數(shù)個屁股長年累月的來回摩擦中失去了原本新鮮光亮的外表，自身的花紋顏色和著經(jīng)年的灰塵，隨意潦倒在座位上，仿佛是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索性茍活的人生。我看了一眼車廂，所有的座位都以這種無謂的態(tài)度靜靜地趴在日光下，連偶爾抬頭看一眼世界的興趣都沒有。我只得挑了一個看起來順眼的座位坐定，等著這輛老班車開往終點，送我回家。

意外是在中午十二點出現(xiàn)的。從汽車站發(fā)出來的車本來是正規(guī)軍，跑省道不說，中途也只能在站點停車，但這輛車卻“不走尋常路”，沿途在每一處離大路近的村子附近都要停下來拉人。一站站就這么停下，等待，上人，再上路，車廂里很快人滿為患，盛夏的熱氣里摻雜著汽油味、汗臭味，溢出窗外，搖搖晃晃，一路向東。

車走到旬邑的時候開始鬧情緒。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司機頻頻停車，打開引擎蓋，往里加水。水加完了，就在最近的村子停下來接桶水再加進去。乘客不吵不鬧——畢竟這輛老車能跑這么長的路，已經(jīng)是奇跡了，要是它壞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半途，到哪兒去尋車？只要能堅持跑完這趟全程，一車的人就是揪著心，也不會抱怨半句。可是偏偏怕啥來啥，這輛脫了形的破車搖晃到淳化后，超載的負重和頻繁的啟停讓它終于體力不支，倒在原地。

我跟著人群下了車，看看表，已經(jīng)是一點多了。有人問還有沒有車，售票員沒有回話。沒過多久，又過來一輛破中巴車。售票員晃了晃胳膊，示意后車停下。車停下后，她走上前，與后車的售票員和司機說了幾句，然后朝這邊的人群招手，嘴里喊著：“來，都上這輛車，快，快上！”我走在最后，朝后車看了一眼——這輛車也是滿滿一廂人，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想想剛才雖然難受，但畢竟還有座位，要是上了這輛車，那跟一車拉在卡車里的肉豬有什么分別？我問售票員還有沒有下一趟班車，這趟車超載嚴重，一輛車拉了兩車人，而且是兩車超載的人，她撇了撇嘴，漫不經(jīng)心地表示下午沒有車往西安跑了，這輛車是從彬縣發(fā)過來的最后一趟。我抬眼看看正午烈日下的村子，因為不是長途車的站點，所以四周連一個可供休息吃飯的餐館都沒有，只得咬咬牙，在車開動的瞬間，硬擠了上去。

車門吱吱呀呀地在我背后關(guān)上，我站在車門前，無處容身。前后左右都是人，連錯開肩站都無可能。后車繼承著前車遺志，繼續(xù)搖搖晃晃，一路向東。開著開著，這輛班車逐漸離開省道，開始跑偏。是的，它跑偏了。它開始翻山了。那時候，彬縣、旬邑、淳化幾個縣因身處大山，對外交通極其不便，人們定居的地方又大都在山中平地上，所以只有翻山越嶺才能內(nèi)外交通。這輛老舊的班車拉著兩車超載乘客開上了山路。西北的山既高且陡，連通這幾個縣的山路更因地勢險峻，山路幾無寬闊處，一路盡是崎嶇急彎的窄路，這輛班車幾乎是擦著崖邊往前開，要想不掉下去，除了寄希望于司機駕駛技術(shù)的嫻熟和經(jīng)驗老道之外，恐怕只能靠佛祖保佑了。我萬萬沒想到這輛車在嚴重超載的情形下還敢開上山路，一顆本來就不安的心在拐來拐去的急轉(zhuǎn)彎中已經(jīng)懸到了嗓子眼，幾次打算跟售票員說要下車，可是前后左右的人把我都夾成了肉餅，聲音堵在嗓子眼里也出不來了。我就站在門口，眼見著這輛破車挨著懸崖，拐彎;靠著山體，錯車;再挨著懸崖，拐彎……站著的人調(diào)整姿勢，跟著車急轉(zhuǎn)彎，再急轉(zhuǎn)彎;坐著的人搖頭晃腦，屁股上下顛簸，一車人都不說話，像是走在行刑的路上。

下午兩三點鐘，頭頂?shù)娜展庾茻帷⒔辜?，恨不得發(fā)出十個太陽的熱量，燃燒起這無盡頭的一個又一個山頭，然而在山路上蹣跚著的班車卻奇異地彌漫出死亡氣息。死神悄無聲息，時而漂浮在車廂上空，時而鉆進人群縫隙里，疾步巡視著車里的每一張面孔。我下意識地把背包上掛著的六字箴言幸運符拽到手里，攥緊，在心底默念“阿彌陀佛”。當車擦著崖邊錯車時，我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愿多想，只是不停地念，不停地念。

就這么從山腳爬上山頂，又從山頂下到山腳，翻過了兩座大山，途中偶爾開始有人下車，空間稍微松動了一點?？煲D(zhuǎn)出山的時候，我終于坐上前排一個座位，在默默的祈禱中稍稍安了點心。車廂里也漸漸有了說話聲和打趣的笑聲，一派劫后余生的松弛氣象。車子開到?jīng)荜柕亟绾螅宦诽雇?，再無高山之阻。乘客大多在涇陽下了車，再往前坐的人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老舊的班車卸下了重負，更兼大道坦蕩，也仿佛重煥青春一般飛馳如駒。

下午六點的時候，班車開過一片農(nóng)田。夏日的熱情揮灑到這片土地上，萬物向上而生。極目遠望，蒼茫的平原一望無際，似乎這片大地將一直這么平平地伸展下去，伸到盡頭，與天相接。萬物濃綠的色彩是它們給土地之神的獻祭，而這蓬勃不息的生命則是給時間之神的犧牲。太陽是這場祭禮的見證者，它收起頭頂?shù)墓饷?，在落日的余暉中，默默地俯視著涇陽平原上這場安靜莊嚴的祀神儀式。

平原遼闊廣大，只有一輛破破舊舊的老馬，披著夕陽的金色之光，載著這些被死神剛剛撫摸過的驚魂暫安的人們，奔跑在時光中，前往命運指定的下一場旅途。

我收回目光，低下頭，將攥緊著幸運符的雙手松開。符上沾滿了我的不安和恐懼，顏色又深了好多。身后的落日即將走完今天的行程，它漸漸地黯淡下去，回到黑夜之中，與死神化作一身，在深不見底的漆黑中，尋找下一場祭禮的場地和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