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傅雨簫 編輯 | 王芳麗

蘭斯大教堂 攝影/ 圖蟲創意
199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決定將位于蘭斯舊城核心區的圣母院、塔烏宮和圣雷米修道院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由于歷任法國國王在登基時都必須在蘭斯圣母院舉行受洗儀式,蘭斯因而被稱為“神圣城市”。它曾經繁榮一時,但隨著西歐陸路商業主線的轉移,蘭斯的經濟不可避免地衰落了。此外,它也難逃戰火的無情蹂躪。幸運的是,在經歷了一千五百多年風雨之后,蘭斯努力保存和修復了其引以為榮的文化遺產,并吸引著眾多像我一樣慕名而來的游客。
公元498年12月25日,墨洛溫王朝的國王克洛維斯一世在蘭斯受洗,從此帶領法蘭克人皈依基督教。這無疑是五世紀末最重要的事件之一。476年西羅馬帝國解體后,東正教獨大。克洛維斯一世的受洗是歐洲基督教復興的開始,因而他也被稱為新的“君士坦丁大帝”——后者的受洗標志著基督教被確立為古羅馬帝國的主要宗教。
在蘭斯圣母院西面最上方的國王廊,我們可以看到克洛維斯一世受洗的場景。左邊,王后克羅提爾德手持他的王冠,右邊,雷米主教則手持圣油瓶。這瓶油傳說是施洗時由白鴿送來的,從矮子丕平開始,每一位法國國王都必須在蘭斯舉行加冕。只有在莊嚴的儀式上被施以圣油的國王才能得到法國臣民的認可。
其實,克洛維斯一世受洗于一座建于五世紀的小教堂。但它過于簡陋,無法體現王家的恢弘氣派。1212年,蘭斯開始按照在法蘭西島出現的已然非常成熟的哥特建筑技術和風格,修建自己的圣母院,并于十五世紀完工。此后,任職于此的蘭斯大主教成為法國地位最高的主教。
新教堂是在原有小教堂的基礎上修建的。蘭斯為此集中了當時最優秀的一批建筑師和雕刻師。遺憾的是,確有記載流傳下來的哥特建筑師卻寥寥無幾。這其中包括道爾白、勒·盧、德·蘭斯和德·索瓦松。他們都參與了蘭斯圣母院的修建。13世紀初,法國經歷了一個因持久和平而經濟迅速發展的時代,建筑技術也取得了極大進步。這幾位建筑師的杰出成就正是那個繁榮時代的體現。
站在這座宏偉的教堂前,無法不感覺到個人的渺小和卑微。無論從哪個角度,要想拍攝完整的教堂照片,都必須要退到離教堂很遠的地方,才能將整個建筑納入取景框。和此前在歐洲流行一時的羅曼式風格相比,哥特式的框架結構更為復雜而精巧,建筑得以擴充出更龐大的體量,而必要的墻體支持卻不再厚重。人們因此可以發揮想象力添加各種裝飾,使教堂變得更輕盈華麗。作為加冕教堂,蘭斯圣母院更是要在裝飾上突顯其榮耀。作為歐洲最優秀的哥特式建筑之一,它自然要有自己的獨特之處。
最明顯的特征是,教堂西面的三個門向外突出,上面各有五層雕像組成的拱門飾(同一時間的其他教堂一般只有兩層或三層)。拱門飾中間的門楣不是普通的石材,而是被替換成精美的彩窗。正中央的門上甚至安置了一個小型圓玫瑰窗。我發現這在哥特式教堂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其他教堂的門楣上會雕塑宗教主題的場景。而蘭斯圣母教堂則在拱門飾的上方添加了高聳的三角形裝飾。在這里雕刻宗教的主題,算是一種彌補吧。
再往上看,蘭斯教堂鐘塔底層用細長的立柱代替了墻面,讓我們的目光可以穿過鐘樓,看到教堂后面的天空。這種鏤空手法更增添了眼花繚亂的效果。一般來說,哥特式教堂西面的玫瑰窗是最突出的裝飾物,是整個立面的焦點所在。但在蘭斯大教堂,玫瑰窗被淹沒在眾多復雜的裝飾中,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左:塔烏宮展出的國王的圣杯 攝影/ 傅雨簫

中:蘭斯圣母院西面大玫瑰窗和表現了國王加冕的場景的彩窗 攝影/ 傅雨簫
似乎覺得三個突出的大門還不夠引人注目,在大門兩側還分別添加了兩個人字墻。它們重復了三個大門的尖拱形,但被略微壓縮抻長。教堂正面這一排五個尖拱,像連續起伏的波浪。大大小小的雕像密密麻麻地覆蓋其上。蘭斯圣母院和法國其他著名哥特式宗教建筑最大的區別是建筑和雕刻藝術的完美結合,甚至達到了極致。使得整個建筑更加精美的,是無處不在的雕塑。這些雕像已經不僅僅是向朝圣者宣講教義,而是開始脫離宣教功能,轉而追求審美上的愉悅。蘭斯圣母院的雕像因而也被視作西方藝術史上哥特雕像的典范。
其中最知名的是教堂正面中間大門右側的四座門柱雕塑。這四座雕塑被分成“天使報知”和“圣母探親”兩組,每一組中的兩個人物都微微側身朝向對方,以這種姿勢進行溝通。最靠近大門的是天使加百列。她的臉上帶著安詳和藹的微笑,向瑪利亞告知她懷孕的消息。這個獨特的表情也同樣出現在左側大門左邊最內側的一座雕像上,因而以“蘭斯的微笑”著稱于世。這種溫和的笑容在十三世紀流行起來,因為向信徒們傳遞出天使的愛意而深受歡迎。另一組的兩個人物則是圣母瑪利亞和圣伊麗莎白。
哥特式教堂的雕像有一個特點,它們開始獨立于建筑功能之外。而蘭斯圣母院的這一特點更加突出。和巴黎圣母院或夏特爾大教堂等同一時期的建筑相比,蘭斯大教堂門柱上的雕像幾乎懸空在外。它們背后的立柱已經比其他教堂的柱子突出,倚在柱子上的雕像則更向前探出一塊。它們腳下的支撐物也不像其他教堂那樣與墻面相連,而是憑空伸出,托舉著它們的雙腳。

右:圣雷米教堂內著名的施洗浮雕 攝影/ 傅雨簫
進入教堂大門,光線陡然暗淡下來。法國哥特式教堂以彩窗聞名。與眾不同的蘭斯圣母院西墻更是有一大一小兩個上下疊加的玫瑰窗。大的玫瑰窗以綠色、紅色、藍色和粉色這些亮麗的顏色混合而成。玫瑰窗花蕊正中是圣母瑪利亞,外面一圈圍繞著十二使徒,第二圈是手持樂器的音樂天使。最外面的一圈則是先知和國王們。他們護送圣母升天。下面的小玫瑰窗則是以幽深的藍色為主色調。中央依然是圣母瑪利亞,年幼的耶穌立于她身前。
兩個玫瑰窗中間的一排彩窗表現了國王加冕的場景。正中間,國王身披藍色帶黃色鳶尾花的長袍。他的兩邊是六位貴族和六位有貴族頭銜的神職人員。這一場景象征著蘭斯圣母院的獨特歷史——上天在這里賦予國王神圣的統治權。這十二個人被稱為“法國十二大臣”,是加冕儀式上必須出席的重臣。從詞源上,他們的稱謂是與國王“平等”的意思。
六位貴族分別是:阿基坦公爵、勃艮第公爵、諾曼底公爵、香檳伯爵、弗蘭德斯伯爵和圖盧茲伯爵。六位神職人員則分別是:蘭斯公爵大主教、拉昂公爵主教、朗格勒公爵主教、博韋伯爵主教、沙隆伯爵主教和諾瓦昂伯爵主教。他們同時也是直屬于法國國王的最重要的十二位諸侯。
色彩絢麗的彩色玻璃因為教堂外強烈的光線照射,在冷硬的石墻間熠熠生輝。有時,彩窗夢幻般的投影灑落在教堂的墻壁或地面上。隨著光線的變化和光影的移動,投射下來的色彩也隨之濃烈或黯淡,瞬間的飄忽不定,使我們置身于一種恍惚而神秘的氛圍中。
就是在這里,三個王朝的超過二十位法國國王接受加冕。
加冕儀式的頭天晚上,國王會進入蘭斯圣母院整夜祈禱。為了讓國王獨自一人時傾聽自己的內心并與授予他至高權力的神溝通,黑夜降臨時,隨從們會將圣母院的大門關上。第二天早上大門再次打開時,國王已經獲得了“新生”。
在皮埃爾·德尼·馬丁畫的《路易十五在蘭斯的加冕》一畫中,我們得以窺見加冕時的盛況。蘭斯圣母院被布置一新,精致的掛毯和墻布烘托出喜慶的氛圍。身著盛裝的貴族們坐在兩側的貴賓席。每一次加冕儀式都會重新制作華麗的貴賓席。
儀式上,國王會被施以圣油,并象征性地戴上三個王冠:首先是帶有波旁家族標志的鳶尾花冠;其次是一頂金冠;最后是鑲滿珍貴石頭的寶石王冠。路易十五加冕時所用的寶石王冠現珍藏于盧浮宮,這個華麗而沉重的王冠是其鎮館之寶。
蘭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遭到德國的持續轟炸,而圣母院所在的舊城中心是攻擊的重點。大教堂因為在法國歷史的重要作用而成為德軍惡意破壞的重點。超過50%的建筑成為廢墟。一戰之后,教堂又被修復如初。為了使它更長久地屹立下去,教堂屋頂的木質支架全部被換成了金屬材料。
塔烏宮得名于其T型的建筑形狀。法語中的“Tau”對應的是希臘字母中的T。這座原本稱得上豪華的宮殿,因為緊挨著宏偉的圣母院而顯得有些矮小。公元五世紀以前,這里就已經存在一座宮殿了。公元九世紀左右,篡位的矮子丕平為了證明自己有資格統治法國,特意選擇在克洛維斯一世受洗的地方加冕,為此在教堂翻建了新的塔烏宮,作為蘭斯大主教平日居住的地方。每當新的國王到蘭斯為加冕儀式做準備,跟隨而來的皇家成員也會在此下榻。宮殿的這個作用一直持續到1825年查理十世加冕儀式。查理十世是最后一位在蘭斯舉行加冕的法國國王。

塔烏宮圣母加冕大廳 攝影/ 傅雨簫
這座T型的宮殿歷經多次翻修。十五世紀末曾是火焰哥特式,到十七世紀末又被改建為的古典主義風格。在十九世紀為了查理十世的加冕,塔烏宮又添加了新哥特式的裝飾。現在,它是蘭斯最重要的博物館之一,因為保存了諸多重要的歷史遺跡和寶物。
十五世紀末開始修建塔烏宮時,建筑師們有意保留了原先高盧-羅馬和加洛林時期的地基及一間小禮拜堂。我們現在可以通過粗短的石柱和交叉拱辨認出來。在小禮拜堂里堆積著很多碎石,它們屬于十五世紀修建的圣母院。“一戰”中教堂被德國人炸毀,但它的“遺骸”被保存下來。戰后,曾有人提議不再修復圣母院,而是保存被炸毀時的慘狀,以警醒后世。在昏暗的光線下,能依稀辨認出碎石上的雕飾。面對殘跡,怎能不讓人心生感嘆:文明是何等脆弱,我們至今還能親眼見到真正美麗的東西又是多么幸運。
接下來,我來到一層的宴會大廳。在蘭斯圣母院舉行完加冕儀式后,國王和貴族們會來到這里歡慶一番。自公元十世紀開始,法國王室在參加重要儀式后總是要邊享受饕餮大餐邊觀賞娛樂節目,這逐漸成為王室的傳統。這頓盛宴甚至能持續六七個小時。宴會大廳的墻上掛著以克洛維斯一世為主題的織毯,周圍是象征波旁王室的鳶尾花。克洛維斯一世被認為是現代意義上的第一位法蘭西國王。雖然此后法國三個朝代的國王來自不同的血統,但他們為了顯示統治的正統性,總是強調自己與之前的朝代是一脈相承的。因此在蘭斯,總是不斷會看到紀念克洛維斯一世的藝術宣傳品。

圣雷米修道院博物館內保存的古羅馬時期的馬賽克 攝影/ 傅雨簫
塔烏宮的精華所在是它收藏的大量教會和王室的珍寶。比如查理曼大帝的護身符。這是一個九世紀加洛林王朝的圣物匣,據說里面放著耶穌的十字架碎片。晶瑩剔透的匣子外面包裹著一層金飾,上面鑲滿珍珠和寶石。它是唯一一個可能和查理曼大帝有聯系的金器。此外這里還展出了法國王室的金銀器:國王的圣杯、圣油瓶、加冕時的禮服和王座等。
此外,值得一看的還有法國國王在加冕期間居住的臥室,它被稱為“御前臥室”。在塔烏宮參觀的最后一個房間是圣母加冕大廳。廳中掛著一套頗為罕見的講述圣母生平的織毯。這套織毯是1530年被贈予圣母院的。同織毯一起展覽的還有六座法國國王的雕像。樓梯上方是耶穌加冕圣母的雕像,也是這間大廳名字的來源。這座三角形的巨大雕飾是圣母院西面大門上方的原件。
公元五世紀,蘭斯主教雷米為克洛維斯一世施洗。雷米死后,安葬在了城市南部的一個小禮拜堂。七世紀,一個小宗教團體來到禮拜堂,守護圣雷米的墓和傳說中克洛維斯一世受洗時從天而降的圣油。又過了三百多年,一座新的巴西利卡教堂拔地而起。它是當年最龐大的羅曼式建筑。一個世紀后,教堂又被加建了早期哥特式的正面、側面。
從路易十三開始,每一個被加冕的法國國王都要在第二天從圣母院前往圣雷米教堂。國王率領被命名為“圣雷米騎士”的隨從和軍隊,借此展現自己作為教會保護者的角色。
和蘭斯圣母院相比,圣雷米修道院的外觀較為簡樸,墻壁厚重,也沒有多少裝飾,更沒有一尊雕像。我走進教堂的時候,整個教堂內空無一人,顯得異常安寧寂靜。羅馬式教堂的內部也沒有哥特式那么寬闊宏偉。因為支持建筑所必須的墻體占據了很多空間,而采光的窗戶相對較小,教堂里顯得有些幽暗。特意為教堂設計的黃色燈光照亮了祭壇上方的一圈回廊和拱頂,讓祭壇籠罩在一種古拙淳樸的氣氛中。
圣雷米教堂內有一塊著名的浮雕,表現了基督教歷史中三個最重要的受洗場面。左邊,君士坦丁大帝接受教皇西爾維斯特一世的施洗;中間,耶穌受洗于施洗者約翰;右邊,則是克洛維斯一世受洗于圣雷米。同蘭斯圣母院國王廊上所表現的一樣,克洛維斯一世左邊站著他的王后。
唱詩班的正中央是圣雷米的墓。這座墓曾在法國大革命時被砸碎,守護它的修士們也被驅逐。雖然墓地直到1847年才得到重修。上面的雕像卻是16世紀的原物。墓地南面雕著十二大臣中的六位神職人員,北面則是六位貴族。墓的后面雕著圣雷米為克洛維斯一世施洗的場景。圣雷米坐在中間,伸出右手即將為跪在他面前的國王涂抹圣油。在他的頭頂有一只傳說中送來圣油的白鴿。

蘭斯投降博物館旁的“二戰”勝利紀念碑 攝影/ 傅雨簫
修道院曾被稱為“圣雷米的皇家修道院,圣油的守衛者們”。著名的榮譽階梯和中世紀教士會議廳就是為此修建的。完全對稱的四座樓梯中央的畫像是身著加冕服的年輕的路易十五。現在,修道院被用作博物館,展覽這一地區從史前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文物。
博物館內保存著許多完好的古羅馬時期的馬賽克、雕塑、陶器等。除此之外還有一套十張的織毯,講述了圣雷米的生平。這套十六世紀的精美織毯堪稱鎮館之寶。
除了在古典時期顯赫一時,值得一提的是,蘭斯在現代史上也扮演過很重要的角色。1945年5月7日,納粹德國向盟軍無條件投降。并派出代表同英、法、美三國代表于蘭斯簽署了投降協議。簽字的房間今天被做成了投降博物館。但在得知此事后,斯大林表示必須在蘇聯占領區簽字。第二天,5月8日,德方被迫在柏林再次簽署了投降協議。此后,5月8日被確立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區的勝利紀念日,而在蘭斯舉行的簽署儀式則逐漸被人們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