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東副食：是山河遠闊，亦是人間煙火

王雷

在沈陽，有一種生活叫“逛副食”。而這必逛的頭三甲，繞不開的便有大東副食。

曾是“貢品”

撫近門（俗稱大東門）旁，清太宗皇太極入主盛京后的城門根兒下，有一個存在了百余年的菜市場，雖然如今改了名，但老沈陽人還是愿意叫它大東副食。這個頗具年代色彩的名字，若深究起來，還得從1829年說起。

那一年，清道光帝詣盛京祭謁祖陵，為博龍顏大悅，盛京長官竭盡所能營造盛京的繁榮景象，坐落于小東門外護城河畔，一條自然形成的、被稱為“東關菜行”的蔬菜早市，便被樹立成繁榮景象的標志之一，重點向祭祖的帝王展示。

蔬菜早市以售賣新鮮蔬菜為主，從初夏到晚秋，每天都有買賣。但午前必散行。來買菜的人，有城內居民，還有各酒樓、飯店的廚役。據《陪都紀略》（一部記述晚清時期陪都沈陽的歷史、文化、藝術、民俗的著作）記載：“小東關外廚役忙，百蔬云集上菜行，雖系繁華撓撓市，清晨鳥語傍花香。”因賣新鮮蔬菜不宜過午，所以早市只是從清晨到午前，“四季菜蔬皆備，昧爽市場，近午即罷。”

后來，清帝再無東巡，但這小小的蔬菜早市卻一路興旺，至1868年，已發展成為集肉類、雞、鴨、魚、蟹、干鮮果品等品種齊全的大型集市，由原來的自產自銷、各自為戰，到統一管理的商場經營，“東關菜行”完成了向“東關市場”的蛻變。

1909年，東關市場開設了同盛合、新眾興、仁義和、大成四家雞店后，商場更具規模。1913年，東關市場從城門外以北直至東北轉角，建起了兩長趟商棚。3年后，這里的店商多至百余戶，攤販40余戶。其中不乏從營口和大連特地來此經營的商人，他們開了以零售為主、兼營批發的多家海味店，規模和名氣較大的是“裕順福”“三合號”和“雙合興”。此外，買主亦不局限于本地，還有不少來自天津、北京、上海等地函購代銷蔬菜的。

興旺的市場培養了人們的采買習慣，當地百姓也逐漸把東關市場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戰爭年代，仍尋得一方之地，將其延續。

1931年，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發生后，沈陽被全面侵占，上至軍政要令，下至市井集市，統統被占管。從次年開始，偽奉天市公署在撫近門以南的城墻腳下，修建了方形廣場，在此興辦市場——“奉天市營東關市場”俗稱“大東菜行”。

在沈陽副食集團展覽館內，還保存著大東副食在日據時期的原始資料：新市場營業面積2400平方米，東關市場中絕大部分業戶入場經營。當時的市場開南、北、東三個門，北半部為方形圈樓，樓內有牛羊肉行、魚蝦行、鳥雞行、海味行、干菜行等;南半部是偽市場公署投資興辦的豬肉批發所，是全沈陽城豬肉供應的重點場所之一;最南部是露天菜市場，大批蔬菜批發商在此經營，旺季時，蔬菜每天的上市量可達15萬公斤。

然而，以戰養戰的經濟政策使市場日趨蕭條，許多店鋪紛紛倒閉，市場營業室被改為“滿洲飛機場職工宿舍”，只留下五六個營業室作為配給店。1946年以后，市場雖重新開市，流動商販逐漸增加，但因政治經濟形勢惡化，貨源奇缺，物價飛漲，商號相繼倒閉。1948年，市場再次被迫停業。

姜文交稅

旭日東升。1949年，新中國成立，首先整頓并穩定的便是市場。

彼時，全國進入了社會主義改造時期，大東菜行經營戶全部進入公私合營店。1958年，原市場與沈陽市肉食總店合并，稱為大東副食品商店，至此，多年來沈陽市民口中的大東菜行，正式成為國營企業。

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初，包括大東副食在內，沈陽各個城區共有6家副食企業，最有名的要數和平“圈樓”和皇姑副食，不僅肉禽蛋、蔬菜、煙酒等品種齊全，北京六必居小菜、上海米老鼠奶糖、浙江竹筍、四川榨菜、武漢蛋卷、長春人參麥乳精等地方風味食品也一應俱全……

與后來居上的其他副食相比，“資歷”最老的大東副食倒顯得臉上無光——常年被稱為“東老六”。“因為從經營品種到價格水平，再到營業收入，都是倒數第一。”時任大東副食總經理馬志慧的記憶里，世紀之交時，東老六的帽子仍沒有摘掉。

“觀念不變，帽子就在。”那時，洋超市已在全國跑馬圈地。當超市整齊的貨品陳列在貨架上，供顧客隨手可得時，在大東副食，顧客依然要隔著柜臺，以“您好，幫我拿那一件看看”的方式，讓售貨員將中意的商品一一挑出，時不時還要看人家的臉色。

市場倒逼，必須做出改變。大東副食打出的第一槍就是經營代理。“做知名酒品牌、副食品牌的總代理、總經銷，并請名人代言。”馬志慧回憶，決定立竿見影，接下來近10年的光景里，姜文、范偉、江珊、金銘、笑林……來往于大東副食的名人讓人眼花繚亂，且隨著每一位名人的到來，大東副食也名噪一時。

“最有意思的，當屬姜文代言那年。”當年，姜文代言了大東副食經營產品的廣告，因此，大東副食請他前來“站臺”，可誰知，過后雙方卻因在哪兒交稅爭執不下。名人團隊稱姜文是北京人，理應在北京交稅，大東副食堅持姜文是在沈陽進行的經營活動，必須在沈陽交稅。最后，雙方談妥，姜文在沈陽交稅。

原本是私下協商的事，姜文親赴沈陽稅務部門交稅的新聞，卻被嗅覺靈敏的媒體多方報道，一時間成為全國各大媒體的重點新聞，“大東副食”4個大字，也在全國“一戰成名”。

“還得感謝姜文，是他讓我們明白，與其被動炒作不如主動出擊。”于是，大東副食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改革。首先進行的就是錯位經營。

所謂錯位經營，是將商品經營者角色向產品生產者轉變，以后者為牽動來拉動整體經營。大東副食將香腸加工廠、啤酒生產線、活雞屠宰、餅干加工等一系列副食加工生產線搬進了商場里，“商場變工廠”的錯位經營，將商品加工流程直接呈現在顧客面前，不僅省去了中間渠道，又增添了生鮮砝碼，還滿足顧客好奇心。

這次“冒險”，并不被外界看好。“一是本土沒有可參考的成功先例，二是因為幾百米外，沃爾瑪超市即將開業，帶來沖擊。”馬志慧回憶，有人曾斷言，中街沃爾瑪開業之時，便是大東副食倒閉之日，畢竟以沃爾瑪為首的洋超市正面擊潰國內副食商店的例子數不勝數。

忐忑度日幾個月后，現實給馬志慧吃了一顆定心丸。沃爾瑪開業不僅沒使大東副食倒掉，反而讓大東副食在競爭中逆風上揚，營業額直接飆升40%，“僅春節銷量就抵得過其他副食一年的。”至此，錯位經營成為“大東副食現象”，受到各家追捧，大東副食也摘掉了東老六的帽子，重返“東老大”之路。

人情味

“逢年過節，一定要先去副食商店逛一逛。放在當下，地位直攀萬象城、卓展，如果誰能在那實現采買自由，準會讓人高看一眼。”

在老沈陽人心中，副食商店也絕非僅是滿足生活所需這么簡單。“副食商店里有很多柜臺，兒時我和姐姐最喜歡的游戲，就是閉著眼睛在各個柜臺前穿梭，靠聞味道來判斷自己在什么柜臺，輸掉的人要賠一顆糖果。”沈陽人邱英回憶，買糖果是件令人興奮的事。高高的柜臺上，擱著一架算盤、一摞包裝紙，還有一卷紙繩。選購前，售貨員會將包裝紙折成一個斗型，把選好的糖果放斗里，快速折好并抬手拉下繩頭，便在包裝紙外左右纏繞，上下翻飛。眨眼的工夫，糖果就被牢牢地捆成一團，方便手提，不易散落。

副食商店架構了一代代人的共同回憶，而售貨員則成了那個時代特有的集體職業向往。在副食商店上班的售貨員，得著裝整齊——白大褂和白色的工作帽，每天班前班后都要打掃衛生，無論柜臺還是貨架，一定是清清爽爽的，“往琳瑯滿目、五顏六色、香味各異的食品前一站，別提多神氣了。”

“記得豬肉柜臺有位老師傅，是出了名的‘一刀準。”沈陽人范偉的家在沈陽市東貿庫附近，離大東副食足足10里路，盡管腿腳不便，盡管路途遙遠，年近70的她仍堅持每天都到大東副食買菜，成為日常生活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在憑票、憑證供應的年代，每當運貨的汽車停在商店門口，職工往下抬豬肉、搬雞蛋箱，柜臺前霎時會變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排隊長龍，人多時甚至能排到大門外。此時，“一刀準”老師傅就會在翹首期盼中閃亮登場，他用眼“稱”肉，一刀切下去，裝袋收錢，行云流水一套動作。拿到肉的顧客也從不稱重，彼此間已達成信任和默契——只要是“一刀準”切下的肉，保證不缺斤少兩，和用秤稱過的一樣準。“因此成名的那位老師傅走在街上，常會被顧客認出：看，副食商店賣肉的‘一刀準。老師傅瞬時成為焦點，引得周圍眾人羨慕的目光。”

不僅如此，這里還更有人情味。現代化的大型生活超市，范偉去過不少，雖然貨架上的商品碼得整整齊齊，收款臺的結賬隊伍井然有序，但她總覺得少了什么。“好像和攤主聊聊天，甚至討價還價，一手錢一手貨的購物感覺，才是生活，更實在。”

“對我而言，他們是老鄰居、老朋友。”在大東副食工作了一輩子的鄒積濤如此形容前來購物的顧客。1984年，鄒積濤進入大東副食工作，迄今已有35年，他被顧客從小鄒叫到老鄒，他也看著顧客從青絲到白發，這種顧客與商場間相互守護的感情被層層疊加，成了膠漆相投的所在。

感情再牢固，也不能裹足不前。這是13年前，時任大東副食黨支部書記王林對全體員工道出的肺腑之言。雖說“天下第一燉”、展示重達300公斤的南瓜、現場制作并銷售38米長的大香腸、整牛下鍋燉、引進沈陽市第一條鯊魚等商業炒作讓大東副食聲名鵲起，但在內部管理上，仍未打破固有機制，這也使得大東副食在輝煌過后，開始逐漸走向平淡。

去行政化，是現代市場經濟下，大東副食自我蛻變之路。從實行部門化垂直管理體制變革，到打造全產業鏈化副食經營路線，再到與國外商超強強聯合，大東副食在區域內激烈的競爭中，越戰越勇。時間在商場浮沉中流轉，撫近門外的大東副食依舊熙熙攘攘，繼續在它的百年老店之路上坦然前行。

又是一個初冬的清晨，范偉起了個早，擠上開往大東副食的公交車，兩棵大白菜、一只烤鴨，滿載而歸的她坐在回程的公交車上，看著川流不息的人流，有感而發：“這才是人間煙火，百姓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