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來


他們心有精誠,手有精藝。他們技高膽大,巧奪天工。
他們守護經典,攻堅創新。他們練技修心,兼濟天下。
他們來自不同行業,用極致追求,書寫新時代匠人精神。
他們是——新時代大國工匠。
待機
“我像能閑的住嗎?可能你不信,我現在不睡覺挺兩天兩夜沒問題。”焦萬勝坐在桌邊,似乎對這個問題有些抵觸。像是一種“辯解”,語速加快,越說越興奮,直至坐直了身體。
這個讓他有點兒不高興的問題是:55歲了,有沒有考慮過歇一歇,換種工作狀態?
2019年7月下旬,沈城已是炎夏。這天,上午11點,沈陽燃氣搶修中心接到報案,全運路新南站附近,地下燃氣管道泄漏,情況緊急。
“我們到那剛一挖,差點兒被混著燃氣味的黃泥湯熏個跟頭。”哪來的臭水?焦萬勝扒開人群湊近一看,說:“這是邊上哪根污水管也漏了。”
4臺水泵開足馬力抽水,現場臭氣熏天。
“這水指不定要抽到什么時候,您先回去吧。”在搶修中心,焦萬勝身體不好,高血壓、糖尿病是瞞不住的秘密,工人心疼他,讓他回去等消息。焦萬勝卻當場黑了臉,大聲說:“好好干活兒,別瞎操心。”
“我都恨不得跳溝里跟他們一起干了,還想讓我回去?”焦萬勝至今一臉忿然:“我這人閑不了,別說回去,就是在現場不讓我說話,我都能憋死。”
直到第二天中午,水勢絲毫未減,故障卻不斷升級,市里幾個相關部門的領導全到了。此時溝已挖了7米深,周圍土壤被污水浸泡了一天一夜,隨時可能塌方。“以我的經驗,2個小時內,保準塌。”焦萬勝站在溝邊,表情凝重地說。
“老焦,你定吧,你說能干,咱就干。”所有人都等著他拿方案。
焦萬勝緩緩走到了路邊的草坪上,又突然轉身折返,邊走邊喊:“5個小時,把排污管停5個小時,我們一定把活兒干完。”焦萬勝立了軍令狀,職業生涯里,這樣的軍令狀他不知立過多少,從未失守。
晚上9點18分,工程如期完工。此時,焦萬勝已不眠不休整整兩天一夜。面對工人對他當時疲態的挖苦,焦萬勝拒不承認:“瞎說!我做過實驗,我能待機兩天兩夜,兩天一夜,不算什么。”這樣的辯駁,倔強又可愛。
從業35年,焦萬勝儼然成了一本燃氣管道維修的活字典,在他的計劃里,職業生涯的最后幾年,要在實戰中盡可能地把經驗傳給年輕人。“至少讓他們少走些彎路,干我們這行,多些經驗,關鍵時刻能救命。”
高危職業
采訪數次被焦萬勝的手機鈴聲打斷,他面露難色,想拒接,又怕耽誤工作,有些不知所措。“相比于現在這些瑣碎的管理工作,我還是喜歡過去一門心思干工程的日子,那時候真有成就感。”又一次撂下手機,焦萬勝感慨道。
1982年,焦萬勝高中畢業后在社會上飄蕩了一年,偶然的機遇,從同學父母那聽到了“燃氣”這個詞。那個年代,燃氣是個陌生詞匯,是很新潮的概念。“80%的人家里都還燒煤,我自己家也沒用過煤氣。”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焦萬勝對新鮮事物有著強烈好奇,不久后報考了沈陽市公用事業技工學校燃氣管道專業。
學校里,他每天和各類管道打交道,真正接觸到氣,則一直等到了在沈陽市煤氣總公司(沈陽燃氣有限公司原名)的實訓階段。
焦萬勝被分到煤氣總公司下屬供應分公司的和平一所,跟著有20多年施工經驗的呂樹齡老師傅學技術。“之前我一直覺得氣是氣,管道是管道,氣很危險,但我是修管道的,沒什么危險。”這樣的想法,在焦萬勝第一次跟著師傅參與帶氣作業時,被徹底推翻了。
項目的最后一項是氣源連接(將新安裝的管道與原有帶氣管道接通),氣源連接要在原有的帶氣管道上鉆個洞,這個過程煤氣難免泄漏,工人吸入一定量就會中毒。
呂樹齡讓焦萬勝在內的幾個學徒盡可能躲遠一點兒,不要靠過來。
“我們在邊上看著,明顯感覺師傅的動作越來越不對勁,等反應過來,他已經被別的師傅給拽上來了。”這件事對焦萬勝觸動很大,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即將從事的工作——一個時刻充滿危險的高危職業。
在那個年代,管道工煤氣中毒幾乎無法避免。帶氣作業需三伙兒工人輪班:一伙兒在下面干,一伙兒在上面盯,發現不對,趕緊拽上來躺到一邊緩,換第三伙兒下去,等第三伙兒人不行了,再由緩的差不多的接上。“那時候干活兒就是拿命拼……”焦萬勝說到一半,不愿再多說,不住地搖頭。
實訓結束后,一些人選擇了轉行,焦萬勝選擇留下來:“哪個工作沒點兒危險呢?不能說因為有危險就不干了,那不是我的性格。”
爆炸
燃氣管道分為低、中、高壓三級,高壓管道和中壓管道是主管道,一旦泄漏發生爆燃,火柱沖天。但對于燃氣管道工來說,最危險的卻是低壓管道作業。低壓管道將燃氣送進千家萬戶,維修時不能斷氣,帶氣作業必須加倍謹慎。
“每個工人中毒的反應不一樣,我是嗓子一發甜,就得趕緊往外爬,有的就比較嚴重,大小便失禁,干著干著就尿褲子了,所以干這行不能顧慮太多,也沒法太追求體面。”焦萬勝說。
35年的職業生涯里,焦萬勝目睹過高壓管道泄漏后,騰空竄起30多米高的擎天火柱;親歷過燃氣在身邊爆燃的驚險一瞬;也承受過危難時刻,所有人把命托付在他手上,等他決斷的巨大壓力……這些都沒能讓他畏懼、退縮,用他自己的話說:“經歷了那次事后,這些我都能扛得住。”
1986年,一則燃氣爆炸的新聞,轟動沈城。那是沈陽有史以來首例燃氣爆炸事故,焦萬勝則剛好是受命去現場維修的燃氣管道工之一。
站在長長的明黃色隔離帶后,看著眼前倒了三層的樓面、被震塌的樓角,耳邊充斥著消防、武警、醫護人員的呼喊聲,遇難者家屬的哀嚎聲,21歲的焦萬勝雙腿像灌了鉛,邁不出一步。
“腦子一片空白,像跟世界隔絕了一樣,大概一分鐘才緩過勁,發現自己腿都在打顫。”即便過去30多年,回憶起那些觸目驚心的場景,焦萬勝仍覺心有余悸:“那時候知道燃氣可能會爆炸,但沒想到真爆炸了竟然這么可怕,心里承受不了。”
事故原因是室外的低壓管道泄漏,燃氣順著土和管道竄進了居民樓里,必須盡快找到漏點,以免重蹈覆轍。“那天晚上,我們和武警官兵,尋著氣味,滿地打洞,好不容易找到了漏點,卻絲毫沒有以往找到漏氣點時的那種激動。”這次事故對焦萬勝的職業認知產生了巨大沖擊,甚至有了放棄的念頭。
那段日子,他一直昏昏沉沉,直到一天,無意中聽到母親和鄰居炫耀:“我兒子在煤氣公司上班,哪天讓他來給你家安一個。”母親的語氣神情讓焦萬勝很受觸動,那天夜里他輾轉難眠,突然想通了:“那時在煤氣公司上班算得上金飯碗,一個月掙70多元錢,大多數同齡的人望塵莫及,最重要的是,我成了全家人的驕傲。”像是捅破了窗戶紙,焦萬勝一下子覺得那些并不一定會發生的危險也沒什么大不了。
最累10年
2003年到2013年,是焦萬勝職業生涯中最累的10年。“那時候我們搶修中心有管道改造任務,工程量很大,我作為副主任,主要的工作就是帶隊干工程。”焦萬勝說。
當時,搶修中心工人分三班倒,出去干工程,一下帶走了兩個班,只留一個班24小時盯守。“有時候一連3個月回不了家,有的工人年紀小,父母追到單位管我要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對。”說到這,眼前這個身高1.85米的漢子情緒有些激動,那段艱辛歲月,是他不太想回憶的。
焦萬勝說,他現在總是對那批工人格外關照,很多榮譽、待遇都優先考慮他們。“有時候也有聲音希望我多方平衡,但我堅持,因為我想盡可能地彌補他們。”另一方面,當年的那批工人,經過多年的打磨、歷練,已經成了一支在業內有口皆碑的王牌軍。“毫不吹牛地說,以后無論誰接我的班,10年之內不用考慮培養人才。”焦萬勝突然加大了音量。
焦萬勝是有底氣的。搶修公司每天8點半上班,實際的情況是,不到8點,就已全員出工。“從來沒人定過這樣的要求,全憑自覺。”談及自己帶出來的隊伍,焦萬勝的臉上難掩驕傲:“這么好的團隊,我不盡可能的給他們創造好的條件,我還去搞平衡,對得起他們嗎?”
最艱辛的10年,焦萬勝不愿過多談及自己,只能從他女兒的表述中窺之一二:“那幾年,我想看他一眼都難,我媽說有時候他回來換衣服了,我已經去上學了。”現在女兒去了外地工作,留給焦萬勝陪伴、彌補的機會并不多,這也是他心里一直的遺憾。
10年的超負荷工作,讓焦萬勝的身體像是用久了的電池,待機時間越來越短,直至一次頭痛難忍,被送進了醫院。
“高壓200,低壓130,我當場就被醫生給扣下了。”焦萬勝原本打算打兩瓶點滴就趕回工地,直到瞟到病床上貼的“高危”警示牌才意識到嚴重性。“咋還高危了?我趕緊四周轉了一圈,發現就我床上貼著這倆字,當時就傻那了。”病情危重,可施工現場離不了人,上午住院,下午出工,成了那段日子里的常態。
2013年后,隨著體制改革,燃氣管道工程改為面向社會招標,幾個月回不了家的日子有所好轉,焦萬勝便開始有意識地注重身體鍛煉。這幾年,他愛上了“跑馬”,成績從最初的5小時29分,提高到了去年的4小時26分。“跑了幾年,身體越來越好,更閑不住了,退休前的幾年,我打算再培養幾個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