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田
關隴地區自古以來,一直是歷史上不同民族和文化背景的信仰群體,互動交往和融合的重要區域,是信仰傳播以及文化交流最為頻繁的區域之一。甘肅省涇川縣以關中平原和隴東高原之間古絲綢之路的關隴咽喉——回中道為延伸的涇水回山為核心,體現出“天下大江河流千萬,唯有涇河有龍王”的獨特文化研究價值。本文以昆侖神話系統入手,以涇川縣涇河流域民間信仰為研究對象進行觀察研究。從涇川縣民間信仰格局來看,此區域凸顯出受昆侖神話系統影響的多元民間信仰結構。具體輻射范圍是以涇水環左,汭水環右,涇汭合流的回山中心的東西長約57公里,南北寬約36公里的流域。此區域的民間信仰總體呈現 “西王母—女神群”的信仰結構。筆者多年以區域內以及跨界信眾作為研究對象,在對區域信仰現狀、文化網絡和廟會系統進行民族志考察的同時,嘗試從區域和多元文化的視角來重新認識區域信仰結構,尤其是民間層面女神信仰的演變、互動和交流,認為女神崇拜在地方文化系統中長期以來一直存在一個以西王母崇拜群體為主體、以地方信仰系統、慣例和女神信仰的地方化為主要內容的區域多元女神群信仰網絡,這一信仰網絡對區域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具有重要影響。
本研究以昆侖神話角度切入涇河民間信仰行為,展開信仰結構和信仰系統模式研究,探討甘肅涇川涇河流域多元的民間信仰在區域社會整合中的作用及所承載的信仰機制。傳統的信仰行為慣例是涇川區域女神信仰維系生存和發展的模式,是信眾與信仰之間關系的反映。受昆侖神話系統的影響,區域社會結構和文化模式表現出極強的信仰地方化、本土化的特點。通過觀察代表秩序和符號的儀式與信仰模式,分析民族集體記憶的構建方法、反射并突破信仰圈的形成、發展與重合。試圖突破學界既有從史學考證角度研究女神信仰的局限,嘗試從當代跨區域信眾交流互動入手,深入活生生的社區,重新觀察和認識區域女神信眾的信仰互動和文化交流,從女神信仰脈絡互動的歷史和人類學視角來重新思考和推進當代“西王母-女神群”多元女神信仰的紐帶與層次。以信眾與眾神的血姻關系為線索,結合對其他文化現象的研究,探討區域互動網絡及其結構形態。運用歷史人類學的路徑,搶救性保護整理散落民間、由女神后裔隱秘保存的大量第一手材料;同時在既有的研究基礎之上細致考察女神群信仰本土化的過程,以此構建陸上絲綢之路沿線女性神靈的宗教信仰脈絡,從而對研究對象的主題特征進行系統的把握。
昆侖神話是中國遠古神話的主體, 也是華夏文明的源頭。百年的中國神話研究在經歷了“神話”與“歷史”的剝離-思辨-交融的發展過程,最終以“神話歷史”理論為流向逐步走向同一化。古代文獻關于昆侖神話中最早記載西王母神話傳說的是成書于戰國的《山海經》。先秦時期的西王母大致是神話敘事, 且與西部古羌族群有著密切的關系。漢晉六朝以來,《南淮子》《穆天子傳》《博物志》和《搜神記》等眾古籍中多記載西王母所居“昆侖之丘(虛)”。學術界對此昆侖神話圈,就其地理位置多有爭論,岑仲勉辨析清代陶保廉的“昆侖七處論”,從而提出了“昆侖一元說”。作為中國神話學肇始之作的蔣觀云的《神話歷史養成之人物》(1903)和《中國人種考》(1929)中開拓性地以西王母為窺測中國古史從而考證華夏起源。神話研究在20世紀,由顧頡剛系統化提出中國古代有兩個神話系統:昆侖神話系統和受昆侖神話影響而形成的蓬萊神話系統。其所代表的“古史辨派”就神話與歷史的剝離的探索和爭論之下分化為“信古”和“疑古”兩派。張光直(1959)摒棄學界神話之真假辯偽之說,認為神話所代表的“時間深度”比歷史縱深更大。杜而未(1960)、凌純聲(1979)等學者從宗教學理入手,歸納成為“昆侖七說”,豐富和充實昆侖神話的整體研究區域。80年代以來,袁珂(1988)集神話、仙話、鬼話為一體的“廣義神話論”開辟了“中國特色神話體系”(1)袁珂:《中國神話史》,北京:北聯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12-14頁。。葉舒憲(2008)從神話的宏大視角來審視中國傳統歷史文化而提出“四重證據法”,以河西走廊文化空間切入探尋華夏文化源流,其成果對昆侖文化研究有理論架構和方法論的啟示性意義(2)葉舒憲:《國學考據學的證據法研究及展望——從一重證據法到四重證據法》,《證據科學》2009年第4期。。本研究以昆侖神話作為地方的神話文本母胎,與歷代積累沿襲之區域文化相結合,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來理解國家與民間社會的“邊界與空間”互動關系所體現的文化整合意義。
學術界最早將邊界作為人類社會生活中進行社會區分的一種現象,以古典社會學家涂爾干(Emile Durkheim)為代表,以邊界研究描述自然歷史過程。而齊美爾(Georg Simmel,1903)的“沖突論”、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文化區隔”理論,另辟蹊徑的以宗教視角對“世俗”與“神圣”看做普遍性的邊界。韋伯(Max Weber)集邊界研究之大成,提出社會分層理論,用以解釋社會邊界的多元性。經典研究的本質將“邊界”看做是一種社會關系系統抽象的空間秩序和空間關系。巴特有創造性的提出關于“知識邊界”,知識的散聚會超出空間社會的邊界,并具有影響社會的能力(3)Fredrik Barth.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 [M].Boston: 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9.。傅勒在探討邊界的建構機制時,將邊界視作“社會關系斗爭的戰場”,認為邊界的變動是社會關系復雜互動的顯性(4)Sylvia Fuller.Creating and Contesting Boundaries: Exploring the Dynamics of Conflict and Classfication.Sociological Forum [J],2003,(18),3-30.。其研究的共同點在于強調社會邊界如何在互動關系中建立和轉化,如何用以解釋復雜社會現象。邊界與空間結構不僅體現在顯在的地理空間、政治權力結構之中,還體現在宗教與民間信仰之上。
通過邊界-空間的營造刻寫意識形態與民間信仰,而普通社會群體對邊界亦有著復雜的響應、調適與抵抗。界定的空間關系與空間秩序,以及所承載的社會文化意義亦非固定不變的,而是國家與草根群體通過一定的社會與空間實踐不斷再生產與再建構。王斯福認為,民間宗教通過邊界的劃分而凸顯地域性,民間宗教在社區空間中所營造出的神圣邊界,尤其是人與神、鬼的邊界區隔,以探討民眾思想及心理的邊界意識(5)[英]王斯福:《帝國的隱喻:中國民間宗教》,趙旭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9頁。。魏樂博同樣認為,宗教儀式的研究涉及邊界問題,儀式可以維系或削弱群體社會空間的邊界。邊界起著凝聚邊界雙方群體的重要意義(6)Robert P.Weller, Adam B.Seligman, Michael J.Puett, Bennett Simon. Ritual and Its Consequence: An Essay on the Limits of Sincerity [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69-101。。邊界是區域社會與國家權威接觸和交流的場所,邊界體現的是對政治精英塑造國家認同的努力。雖然有大量研究將民間信仰及其儀式置于國家—社會關系框架的視角下進行探討,卻往往忽視信仰空間再造與重構的社會事實。李海云認為,民間信仰中的社會秩序的建構與維系的邊界是依靠倫理約束的制度體系。邊界的實質是等級,民間微觀政治的核心是村落權力權威與日常生活規范(7)李海云:《邊界視角:新時期中國民俗學發展脈絡考察》,《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宗教空間是一個多重構面并且整合不同文化與人類活動下物質與精神的多元產物。伴隨區域社會關系與權力關系的變化,宗教信仰空間不斷重構與再生產,其認同與邊界也在發生重組,得到重新的定義與詮釋。以上均說明存在兩個權力體系:一是“從上到下”的國家權力系統,二是“從下到上”的鄉約道德系統。前者包括擴散、轉述、社會化、強迫接受、權威化、誘導與銘記等;后者進行選擇性關注、理解與意義建構、身份建構、失誤、創新,對模式的遵守與再生產、談判、妥協與回避、抵制以及操縱等。
以區域空間復合性的民間信仰關系為核心,基于權力關系、人際神倫、歷史變遷、信仰認同邏輯等共同形塑的動態過程與實踐結果。通過考察民間信仰中的邊界-空間生產,可以窺見上述各類因素共同作用的內在機制,并借此探究區域民間信仰的實踐邏輯。依照上述研究脈絡,從“邊界-空間”的角度理解民間信仰,其實是注意到了信仰的空間性質即地方性特征。以空間為核心,通過邊界設定而逐漸建構起來的地方性,正是討論民間信仰的本質之一。以此范式來探討在“大昆侖”神話系統的影響下,在區域民間信仰分布的邊界與空間(涇河、關隴咽喉和絲綢之路),和在社會權力結構上的邊界與空間(國家、意識形態與民間信仰),并且延續理論的發展,探討邊界-空間中區域社會的民間信仰與文化整合模式。傳統邊界研究多圍繞國家、民族等大的邊界而展開,但關于邊界的規則、等級等維度的研究尚不多見。以“邊界-空間”作為一種分析模式,試圖突破民間信仰邊界的表象,通過解讀邊界的意義和運作實踐,探索昆侖神話系統下的民間信仰的多元動態關系與社會組織的整合模式。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堅定文化自信,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繁榮興盛”。在融匯不同時空的多元文化,內涵極其豐富的昆侖文化視閾下,以涇河流域深受昆侖文化影響的民間信仰為研究對象,探尋區域文化在廣義背景下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另外強調,昆侖文化因關隴古絲綢之路的傳播路徑,這對于當前“一帶一路”沿線帶宗教多元信仰問題的研究也將具有重大參考價值。同時也探討、調查和研究宗教信仰之跨區域女神群多元信仰與互動問題。有助于處理地區多民族關系,并且對陸上絲綢之路建設的文化資源也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學界對涇川西王母的研究多以史料分析、神話研究與女性主義研究為主,少注意到涇川縣龐大復雜的女神群信仰系統,鮮有從神話系統下的創世神話角度對區域民間信仰進行考量。這使得探蹤分類研究有一定難度,需要將民俗研究與田野調查緊密結合;雖已有大量前期調查積累,但基于女神廟宇數目眾多,信仰系統龐大,更難分辨出空間范圍內原生性信仰與傳播性信仰,是本研究項目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面臨的困難。希望能通過地方志、碑碣和譜諜等解決因年代久遠、文化記憶遺失、斷層而產生的調查困難。通過解讀邊界理論的意義、賦予和運作實踐,探索區域民間信仰的社會整合意義。循此路徑,希望增進對邊界本質的理解:在區域空間內,透過作為地方性知識的民間信仰,是否有助于我們超越常識層面更準確地理解基于兩種模式之上,邊界-空間在區域民間信仰中存在的普遍性意義(8)唐雪瓊、楊茜好、錢俊希:《社會建構主義視角下的邊界——研究綜述與啟示》,《地理科學進展》2014年第7期。。
擁有龐大信仰系統的涇川縣,作為隴東地區西王母信仰女神群的中心一直是族群互動、信仰文化交流最為頻繁的區域。借助于地方女神信仰群,以涇川為中心的周邊地區形成了內容豐富、關系復雜的信仰互動網絡。西方學術界的“女神論”最早來自典籍與民族之中關于女性崇拜的傳說。始于自20世紀70年代,西方學術界興起的以Marija Gimbutas為代表的“女神運動”為考古發掘提供解釋,喚醒母權主義、女性崇拜主義理論。90年代后,女神研究成為人類學、宗教意識等認知領域是其重要的研究內容之一,提倡將社會結構、 象征符號系統、 神話、 意識形態作為研究方向。詹姆斯·弗雷澤在民族志《金枝》中分析了古代和現代歐洲各地以及美洲、亞洲各地都存在著崇拜母親女神的宗教風俗(9)[英] 詹·喬·弗雷澤:《金枝》, 徐育新、汪培基、張澤石譯,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10頁。。摩爾根的《古代社會》考察了母系氏族制度,他發現女性的社會地位高于男性,她們在經濟上占有支配地位,同時在宗教和政治組織中擔任相對重要的角色(10)[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除此之外,巴霍芬的母權社會理論也完善發展了女神研究。通過積累不同階段多次的涇川女神廟會、祭祀、祭祖儀式與隱秘信仰之演繹、比對,希求動態、發展的理解區域內的信眾信仰結構的人類學意義。另一方面探討包括無形的親屬關系網絡、信仰網絡、族群認同網絡等因素之間的關系,借助于跨界信仰人群的信仰交流、互動與錯落,建構出一張從隴東內陸地區到跨越海峽兩岸因主母神信仰兼和女神群信仰的信仰網絡。諾伊曼、榮格等心理分析學家論述了大母神崇拜與存在的普遍性,為女神研究提供新的研究方向與依據(11)[德]埃利?!ぶZ伊曼:《大母神-原型分析》,李以洪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年,第65-71頁。[瑞士]榮格:《現代靈魂的自我拯救》,黃奇銘譯,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年,第8-10頁。。
從人類學的視角來揭示的涇川女神群信仰系統宏觀歷史主題,無論是單一信仰亦或多元信仰系統皆無明確邊界可言(12)楊田:《物化之神:完顏氏家族的神“影”和家族神廟》,《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利用在信仰主題生活的微觀細節,從主母神和女神群信仰的角度更好地發現和揭示宏觀與微觀宗教模式系統之間流動的相互作用,從而了解區域與跨界信眾群體之間形式豐富多樣的信仰互動交流。以往研究多集中在單一女神研究、比較研究和女神信仰主題研究之中。運用田野調查法對空間民間信仰群體進行觀察,進而探索、編織區域空間性的民間信仰系統的文化網絡。
在女神信仰理論發展早期,西方學者通過考古發現的女神塑像,研究跨越歐美大陸古人女神崇拜所表達的生殖崇拜觀念,和女神崇拜作為強有力的文化因素出現在不同時代與地域。20世紀中后期,是女神理論發展的高峰期,隨即而來的也有西方學界對于女神學說的反思,認為應該慎重考慮學界對已有主母神的理論,重新反思女神崇拜的復雜性、唯一性和歷史神話。沃森以中國南方的媽祖信仰為例,描述了其從福建地方神祇逐漸成為中國南方重要女神的上升過程,并強調了這一過程中政府和地方精英所起到的推動和鼓勵作用權力對于民間信仰的形塑作用(13)[美]詹姆斯·沃森:《神的標準化在中國南海地區對崇拜天后的鼓勵》,韋思諦編,陳仲丹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17頁。。除此之外,在對中國女神研究領域中,學者們在傳統男性神明主宰和特殊的政治語境下,女神與女性的關系研究,中國多女神信仰的相互關系與交互發展研究及其類似研究成果對于研究涇川多元女神群信仰及其跨界信仰互動皆具有很好的參考價值(14)Bachofen J J.ranslated by David Partenheimer,Mother Right[M].T Edwin Mellen Press, 2006.Briffault R.The Mothers[M].Johnson Reprint, 1969.Renaud E B.Prehistoric Female Figurines from America and the Old World[J].The Scientific Monthly,1929:(6):507-512.James E O.The Cult of the Mother -Goddess:An Archaeological and Documentary Study[M].London: Thames and Hudson,1959. Hawkes J.Dawn of the Gods[M].New York:Random House,1968:25-26. [美] 巴麗加·金巴塔斯:《活著的女神》,葉舒憲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Ehrenberg M.Women in Prehistory[M].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89.。
20世紀之初,學界對女神神話的研究觀點是隨著中國女性主義思潮發展的。學者們從中國性別文化體系和宗族法度的歷史關聯結合,從觀念的層面厘清中國女神崇拜的文化性別的不平等性。從生態女性主義論證女神信仰雖然給女性信眾創造了進入社會公共空間和社會交往的機會,卻沒有改變她們在父權制社會中的從屬地位,進而從女性信仰與社會發展的角度對女神信仰進行梳理。還有學者認為信眾與女神之間存在著同構現象,女神信仰也反映出女性在其社會地位上擁有一定權力,南方女性地位略高于北方女性。這兩個概念雖然有異,但是所指范疇和內涵并無差別,兩者都認為女神信仰對女性的社會地位與權力關系的構成發揮重要作用。葉舒憲對主母神西王母的研究顯示,歷代人們對西王母的對信奉方式及與其女神形象之變遷,所表現出西王母信仰體系之強大的生命力,是各個時期和各個階層的民眾人們對西王母的理解和訴求(15)葉舒憲:《西王母神話:女神文明的中國遺產》,《百色學院學報》2011年第5期。。與此同時,學者對中國女神崇拜的信仰模式網絡研究進一步證明,歷史上環繞西王母信仰的女神研究一直存在一個以中國傳統文化之性別為主體,其信仰圈跨越了地理、社會和文化等邊界,承載了女性主義、婚姻家庭、權力地位、宗法倫理等流動實態的區域與跨區域信仰網絡。
通過經驗和格局的關系,探索理解涇川縣女神群信仰的歷史軌跡,及其在鮮活的社區中不斷發展的女性角色和對傳統、信仰和家族記憶的貢獻。探尋變化中的族際互動交流,清晰化儀式在社會過程中隱含性的構建當代信眾的態度、記憶與過去的脈絡。本研究從當代多元女神群與信仰的建構,和程序化社會空間的實用主義出發,到儀式實踐手段的飽和,再到作為以傳統為基礎的集體過去的新生,從而凸顯儀式作為地緣紐帶的動態呈現。
周大鳴和林美容從人類學視角度從“祭祀圈”概念看待區域社會信仰層次,提出用祭祀圈范式來分析地方社會民間信仰組織中儀式的復興不僅滿足了群眾的心理需求,更是加強了村落之間的聯系,成為維系認同的符號(16)周大鳴:《祭祀圈理論與思考——關于中國鄉村研究范式的討論》,《青海民族研究》2013年第4期。 林美容:《由茶祀圈來看草屯鎮的地方組織》,《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1987年第62期。。儀式信仰的進行既是村落文化的傳承,也是鄉民們對傳統的尊重和追憶,更是村落共同體凝聚力的象征和體現。然而,當代女神群信仰多受到概念和邊界的約束,區域內原有的整體性和共同性特征很容易被遮蔽。因此,要深入探討涇川特殊的女神群信仰結構和社會組織就不得不先弄清楚女性身份,記憶與權力、家庭、與信仰共存的互動,尤其是要搞清主母神西王母信仰與單個或多個女神信仰之間的關系(17)楊田:《社會記憶與權力的互動關系》,《甘肅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因此,我們有必要認清涇川多元女神信仰與跨界女神信仰的關系。因此,要進而深入探討中國多元女神群信仰內部的文化網絡和社會組織就不得不先弄清楚這些復雜的族群關系,尤其是要加強對于作為隴東主體之“一極(西王母)——多元女神信仰”信眾群體的研究。
在對于女神崇拜的傳統認識中,人們常以某一位女神或者幾位女神為本位的研究視角,注重研究女神神格、神功的嬗變,女神信仰對于區域生存和發展的積極意義也僅在于其作為地方文化系統中社會功能的體現。本研究嘗試用一種女性為主體性的思維來重新理解民間女神群及其文化的獨特性,試圖探尋民眾以西王母信仰為主,錯落有致、互不排斥的女神群信仰持久深厚的傳統認識觀,希望建立一種以母親神西王母信仰為主體的信仰系統網絡并以此來闡釋區域女神群信仰之間的關系網絡,展現出地方信仰系統圓融循環的機制,進而探討開展區域信仰系統研究的重要性。
存在于自然的“大昆侖”神話下,古涇州極具特點的自然地貌環境和軍事戰略地位是詮釋“絲綢之路”的六條必經隴山古道在歷史上對涇州儒釋道、民間信仰的深遠影響。甘肅涇川是中國母親神西王母之故里和女神信仰的發祥地,涇川縣現存始建于漢元封元年的回中西王母祖祠。以古涇州自漢代以來的各類女神廟(宮、殿、洞、祠)254處,供奉著298位女神為主線。經過涇川民俗學前輩張學俊先生多年的研究提綱歸納出西王母故里涇川縣共有女神254處。其中,王母宮11處;九天圣母殿35處;送子娘娘、育嬰圣母25處;地母娘娘5處;皇天后土圣母大帝1處;海龍圣母、黃龍圣母3處,皇甫圣母殿7處;宣天圣母、無極老母、圣母娘殿12處;晶氏娘娘、娘娘殿8處;痘疹圣母殿1處;九娘子祠、烈女祠、節烈祠3處;各類女菩薩殿76處;各類女觀音殿67處,全縣女神廟共計254處,供奉著168位女神。如此網羅密集的女神神祗廟宇實屬罕見。在這張由女神后裔編織而成、以家族歷史記憶、遺存和時空跨度為軸,以母性、女性英雄、女性智慧和生殖愛情崇拜為核心的信仰脈絡網絡中,包含著記憶、宗教、信仰、族群、親屬等眾多結構性要素。從歷史發展來看,一方面,信眾對于這一信仰網絡具有很強的依賴性;另一方面,這一包含多重內容的女神信仰網絡也建構和塑造了區域社會的穩定與發展。
涇川縣如此密集存在的女神信仰實屬少見,而女神籍貫的地方化、女神娘家地方姓氏化,女神墓地有跡可循,帶有明顯的祖先崇拜特征。探索如此罕見且網羅密集的女神神祗廟宇之宗教信仰的形式與內容,如廟會、祭祀、春官詞、神曲、游醮等。從“邊界-空間”視角來重新認識區域信仰結構,探索出在地方文化系統中長期存在一個以西王母崇拜群體為主體、以地方信仰系統、地方信仰慣例和女神信仰的地方化為主要內容的區域多元民間信仰網絡,這一信仰網絡對區域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具有重要影響。主要體現在:女主神—眾神:回山108座神廟中的女主神西王母與眾神;西王母—眾女神群:涇河流域的西王母信仰(11處)與其統領的眾女神信仰(243處);男神與眾女神:眾男神品階低于眾女神;邊界與空間:信仰的圓融與官僚體系的隱喻。包括區域民間信仰上分布的邊界與空間和社會權力秩序結構上的邊界與空間,探討區域社會的民間信仰與文化整合模式。
將作為區域民間信仰的信眾與神職人員為主要研究對象,結合時間與空間的雙重研究維度,調查和研究區域范圍內錯落有序的廟會、儀式和信仰系統所塑造的區域互動網絡、親緣紐帶及其復雜的社會關系。流域性和流域系統中的山脈是本區域的一個特色,流域使一個區域社會更加立體,更加成體系。同時,運用人類學多點民族志的研究方法,通過參與觀察和深描技能進行深度而細致的民族志調查和記錄,獲取龐大民間信仰的整體性認識。尤其是針對涇河流域的官方歷史文獻、民間手稿和實物開展較為系統的調查,尤其注重對家族文本、道教神話神譜、家族記憶、碑銘石刻等材料的搜集和整理。參與觀察涇河流域廟會的儀式祭祀過程等非日常活動,以非正式訪談的形式約談信眾、參與觀察信眾與神職人員的日常活動。梳理涇河流域民間信仰系統的文化脈絡并以人類學的角度加以詮釋,從而提高民族志的解釋力。
涇川是西王母民間信仰的發祥地,是海內外華人朝拜尋根謁祖之所,這里并存以西王母信仰為主的百位女神群信仰,共同構成縣內龐大的女神信仰系統。西王母主神信仰與村落各級女神信仰協調并存,各級廟會錯落有序,信眾以西王母這一共同信仰放射至對周邊各自的女神信仰。這些各自信仰不同女神的群體在祭祀同一位主神西王母的同時經常會發生各種形式的交流互動。因此側重以主神西王母信仰作為民族志調查的主要對象,同時重點關注西王母文化系列的女神群信仰,以及道教圣母娘娘、佛教菩薩觀音之間的信眾互動。試圖闡明涇川女神信仰群特定的歷史構建和傳播的原因,以及其歷史和傳統符號形成的原因。研究呈現出一個不可分割的互動關系:地方記憶、歷史與女神籍貫地方化相互依存影響而塑造出的地方信仰系統和信仰的行為慣例。希望能夠呈現出區域文化構建與民眾社會心理的地緣構建,從而反哺豐滿重建女神信仰的意義和整合地方的以西王母為主神,祭祀各級女神的地方信仰系統。從歷史發展來看,千百年來西王母作為擁有獨立神格的主母神,其信眾之間的跨界互動對這一古老永恒的民間信仰傳統在當下依然還有很多延續。這里將主要以田野調查和實際案例來分析和研究海內外西王母及其相關女神群的信仰之間跨界互動的內容和形式,包括區域女神信仰與臺灣宗教團體之間的互動、與香港宗教團體之間的互動、以及與內地宗教團體之間的互動等。因此,這部分將分別從區域性家園的女神信仰、跨區域女神互動信仰以及兩岸三地的女神廟信仰三個方面開展研究,其中以被虔誠奉祀并廣泛分布華人社區的西王母信仰作為調查和研究的重點,及其相關女神群信仰的人類學意義。

民間信仰的邊界-空間整合模式
受多女神信仰方式的影響,涇川區域社會結構和文化模式表現出極強的女神地方化、本土化的特點,以此作為研究的出發點和重點來分析廟會儀式知識在祭祀儀式與日常生活中的演繹,與精英階層“習得”的儀式知識在當代話語下有目的性的創造和重建。探討女神以及傳說中信仰對隱含意義特殊性的時變與勢變,探索信仰“借勢”與“雜糅”的普遍規律。作為文化系統次要特質的婚姻、家庭和親屬關系,一直以來都是人類學研究的傳統領域,同時也是窺視社會文化的重要窗口。受信仰方式影響,血緣姻親社會特別注重對親屬關系的培育和實踐,這一特點通過對涇川信眾的信仰圈、求子、求婚、求妻、女性親屬關系網絡等文化現象的研究可以得到很好體現。圍繞信仰祭祀形態展開的家族社會結構研究。通過代表象征秩序和符號的儀式與信仰模式,分析出民族集體記憶的構建方法,從而反射信仰圈的形成、發展與重合度。以信眾與女神群的血緣姻親關系為依據和線索,同時結合對其他文化現象的研究,探討區域互動網絡及其結構形態是研究區域家族民間信仰的一個重要內容。強調從區域和文化的角度切入,同時結合民族志案例、民間歷史文獻、民俗研究基礎進行具體分析和研究,由此可以進一步加深我們對于隴東地區祭祀圈族群歷史記憶和文化構建的既有認識探索社會語境,包括記憶的個體和集體創造和構建,以及集體記憶如何在國家語境下鞏固個人身份的凝聚力。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宗教工作作為全局工作的重要性。圍繞宗教問題,倡導群眾民心夯實作為宗教工作的根基,引導宗教努力為促進經濟發展、社會和諧、文化繁榮、民族團結、祖國統一服務。以昆侖文化研究為切入點,將民間信仰的地域文化范圍擴大到了中華文化的大視野,關注在中華多元一體格局中我國關隴地區絲綢之路儒釋道文化、民間信仰文化遺址保護,為文化旅游開發提供歷史依據;同時適應“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的“文化自信”發展戰略;挖掘、整理、研究受昆侖神話影響的涇河民間信仰系統, 對進一步研究新、藏、甘、青、寧之間大昆侖文化的交流、演變與融合,加強中華民族的相互認同、增強中華民族高度的文化自信, 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因此,調查和研究區域女神多元信仰與互動無疑將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并且對于當前“一帶一路”沿線帶宗教多元信仰問題的研究也將具有重大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