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涵
內容摘要:敦煌寫本P.3890是一份箋注性質的書鈔。鈔者當為晚唐五代時期敦煌本地中下層官員,本卷則是他纂輯的文章寫作材料。該卷前半部分摘自詩賦的注文和釋語,后半部分則摘取了一些判文的套語和例句。其編次有較強的隨意性,缺乏規律,內容并不豐富,但能反映晚唐五代敦煌地區應用性文章的寫作要求和學習過程。P.3890的文本形態當追溯到先秦西漢之際的《爾雅》前三篇。從《爾雅》前三篇到后十六篇正是從書鈔之學走向類書之學的過程。
關鍵詞:書鈔寫本;P.3890;文本結構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0)01-0101-07
Abstract: Dunhuang manuscript P.3890 is anannotated shuchao(compilation of materials), the compiler of which was likely a local official of middle or lower rank in Dunhuang during the 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The first half was extracted from the notes and explanations of poems or odes, while the second half is from some formulas and examples of judicial writings. The compilation was constructed arbitrarily with no clear standard of selection and the content is not particularly rich, but it serves to reflect the learning process and practical writing of average scholars and administrators in the Dunhuang area in the 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The textual form of P.3890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first three chapters of Erya(Explanations on Words)from the early part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The content and form of the third through the sixteenth chapters clearlyshows the transition in academic practice from study through copying and compilation to study through reference books organized by subject.
Keywords: manuscript of Shuchao; P.3890; text structure
敦煌寫本P.3890是一份箋注性質的書鈔。王重民、王三慶、施萍婷等學者都曾對該卷進行過整理或研究,但由于其內容較為蕪雜,諸家對其性質和結構還沒有較準確的定義。本卷的體例與現存敦煌類書有較大出入,文本內容也有一定區別。其文本形態源于先秦以來的抄撮之學,是典型的寫本時代治學方式。
一 敦煌書鈔寫本P.3890的研究概況
敦煌書鈔寫本P.3890正面書寫,首殘尾完,全卷均為書鈔。卷首僅存下半部“柱為對……虹梁也”和“言七香……亦車名”兩行,其余部分保存較為完整。王重民《伯希和劫經錄》注錄P.3890,擬名為“小類書”,并云:“分類編纂,多采俗事。”[1]自王重民將其定義為類書,目錄學者均無異詞①。
王三慶《敦煌類書》對該卷進行了校錄和研究,擬名作“對語乙”,并詳細描述了本卷的基本形態:“全卷未立門目,分類編纂,辭條下并有釋語。每數則即有結語云:‘言……事,亦自成類別,體例或如《初學記》之對句部分。”又判斷本卷的性質“皆釋成辭或敘事,不引書名及出典,似就當時書儀用語而撰設。”因本卷內容“某有幸早逢唐化,得預登和,兄弟不和,有燃箕之忿也”,認為本卷為大中(847—860)以后敦煌本地的文人所編[2]。此外,還對本卷所涉及的典故事實進行了翔實的考證。
筆者通過對本卷內容、形態和體例進行考察,認為鈔者當為晚唐時期的河西中下層官員,寫本的體例與東洋文庫藏《唐人雜抄》、P.5002《北堂書鈔體丙》(據王三慶《敦煌類書》擬名)等接近,均為同類型的具有一定箋注性質的書鈔。這類寫本往往摘取經、史、詩賦的文本和注釋,兼及文章寫作的套語、典故和技巧。P.3890所鈔選的注文有明顯的“事義兼釋”的性質,其結構看似雜亂無章,實則各條目之間往往具有聯系性和指涉性。該卷前半部分摘取自詩賦釋語,并時常疏通例句大意;為了方便判文撰寫的取材,又輯錄了一些相關例句和典故。該卷具有鮮明的隨意性,但保存了唐代文人輯錄寫作材料的一些片段。書鈔式的治學方式在寫本時代是普遍存在的,具有深刻的文化背景和時代特征。
二 敦煌書鈔寫本P.3890的
文本結構與內容
P.3890出自晚唐五代之際敦煌本地文化水平有限的中層官員之手。卷末鈔者以“五行”配“五倫”和《五經》,這樣的說法水平不高,即使該說不是鈔者所創,也失于別裁。歸義軍時期沙州政權具有一定的半獨立性,敦煌僧眾和地方豪族大都為本地節度使政權服務,少有的入朝活動也基本代表了本地利益。相對獨立的政治環境使敦煌中下層官員、僧人和文士的文章寫作以服務本地文化儀式、宗教儀式或政治活動為主。駢語仍然是這個時代中下層禮儀文章占主導地位的語體,詩、賦、贊、愿文等文體寫作需要積累大量典故,而判文的寫作則既要兼顧實踐性,又需要文采和辭藻。典故知識的擴充、對偶的使用以及例句的學習和賞析,在敦煌中下層士人的文章學習中占據較大的比重。
(一)P.3890的箋注性質與內容的指涉性
本卷的前半部分摘取詩賦例句和注文釋語,有時還指出文章對偶。一些條目由“言”“故曰”等較為典型的箋注詞匯領起。“言秋風仇扇”“言夫婦相敬如賓”“言夫婦好仇”“言爻分六位者”等條目均以“言”字領,而“香車雜流水之聲”“如云之蓋”“怨氣添秦隴之云”“絲擾之地”“花飛十影”“逐六呂而萎死”諸條都有“故曰”領句。部分條目之前沒有抄寫原句或者原文,出現較為突兀,如“言夫婦相敬如賓”“言夫婦好仇”。這些特點足以證明,鈔者直接抄錄了某些詩文的箋注,或以其作為底本講說詩文中的例句或文詞。P.3890的箋注體例有如下幾種:
1. 先解釋字義,再梳理句意。如:“萎,黃也。故曰‘逐六呂而萎死。六呂主陰,陰主煞也。”
2. 解釋詞意。如:“稟質,人倫也。”又如:“朝烏,日也。夕兔,月。相對。”
3. 解釋典故。如:“三星者,嫁時星也。”
4. 抄寫原句,再解釋句意。如:“蕭蕭夏里,索索秋間。言天子左右廂蒔蘭種菊也。”“蕭蕭夏里,索索秋間”是鈔者所據原文,其意義不容易明白,而注文則指出,這兩句描寫天子左右廂栽種蘭、菊的情景,“蘭”“菊”正好是對“夏里”“秋間”的解釋。
5. 引用他書,不對原文進行解釋。如:“《僧家事即》云:‘生居白屋,得預緇流。”又如:“《左傳》葛蘆聞牛鳴曰:‘此必犧牲也。”
6. 征引原文,再進行述評。如:“某有幸早逢唐化,得預登和,兄弟不和,有燃箕之忿也。兄弟亦有鬩墻。”其中“兄弟亦有鬩墻”是鈔者對原句的評述。
寫本所鈔選的注文條目沒有類書的邏輯,而是依照所據底本的內容進行排列。寫本的一些條目直接透露出,鈔手在引述這些典故時,必然依據了一些文本進行輯錄和再創作。首先,寫本中凡是涉及“言xx”的條目均有較強的指涉性。原卷有“言池似鏡,故曰‘池鏡也”,《敦煌類書》于此條下注云:“本則所言過簡,未詳何指。”實際上,本卷不乏此類表述簡單的條目,比如“披香者,殿名也”“惠炬,燈也”“昤昽者,光也”“稟質,人倫也”“春山,日沒處也”“叟,老也”等。這些條目均與前后內容不相連屬、各自成目且訓釋比較簡要。其次,從卷首到“言池似鏡,故曰‘池鏡也”諸條均與宮廷皇城相關,所涉事類不僅有與班固《西都賦》相類者,也還有“秦隴”“承明”等與長安相關的典故,而“香車雜流水之聲”“如云之蓋”兩則描繪的應當是京都的繁華風貌。這幾條很大可能鈔自唐人所撰某篇京都類的佚賦。再次,寫本中多有抄錄原句,再進行評述的現象。卷中有“若四時初即云‘寒退暄來,都而用之,各述其時也”一條,此處的意思是說,描述每年初春的時候可以用“寒退暄來”,也即“冬去春來”,而原卷中此條前后內容也均與氣候變化相關。能夠看出,“寒退暄來”一句是鈔者從所據的原書中輯錄而來的備用材料。
P.3890文本內容的指涉性還表現在各條目之間的邏輯性聯系。如“《易》陳八卦,男女標六爻之文;《禮》備五經,夫婦著三周之御。”原卷接著抄錄了其注文:“言三周,是繞馬三匝也,亦言三年服也。言夫婦相敬如賓也。”而抄錄了“夫婦好仇”等婚姻題材的典故之后,原卷又有“言爻分六位者,是《易》家男女之事,別用之最妙”,“禮三周也”兩條。可以看出,這兩條釋語也是對前文“六爻”“三周”的闡述,此處重出顯得頗為累贅。鈔手摘錄的這幾條內容,均來自婚姻家庭關系的判文,“六爻”和“三周”在此類判文中較為常見,故鈔手與之相關的注釋材料都抄了下來,以資撰文參考。又如一組罪狀內容之間,鈔者輯錄了兩個條目:
漢成(宣)帝賜霍光車,上有金鳳飛鳥,被王(黃)君仲網之。
龍飛去香蓮之中,被預沮網之。
霍光金鳳鳥的傳說見于《續齊諧記》,龍飛入香蓮被網之事則不詳,應當也是唐宋時期流傳的民間故事。這兩則傳說都涉及瑞獸被捕捉,而前后兩則均為描述犯罪且錄自判文的駢句。鈔手大概認為,這兩則典故可用于判文寫作,尤其適用于描述犯人被捕的情形和敘述法律的高效性與威嚴性。
鈔者還時常指出文章中的對偶,反映出鈔者對文本材料的有意識組織和剪裁。雖然所據原文已不可考見,但仍能從用事特征看出它們大致是詩賦或判文,而這些文體的寫作都非常重視對偶。本卷所指出的對偶有“言寒與火相對”“朝烏,日也;夕兔,月也,相對”“金鈿玉釧為對”“蘭肴竹葉為對”“清規戒慎為對”“狗性狼貪為對”“嬋娟輕盈為對”等條,而僅有“言寒與火相對”一條抄錄有原句。還有引述駢句并加以說解的現象,大都比較巧妙。除前文引述的“蕭蕭夏里,索索秋間”之外,還有“子夏衣似懸鶉,相如有百結衣。言學日進,如日新吐玉,月進含金,則能文輝濯錦。”鈔者所據的文本必然使用了子夏和司馬相如身居貧賤卻砥礪勤學的事跡{1}。闡述部分的“日新吐玉”“月進含金”也涉及駢偶和對應,鈔者所據原文很可能分別施之于“懸鶉”和“百結”。又如所載韓信和范雎的一條:“韓信與南陽市中行盜,被辱于腳間;張祿被廁中之辱。信后蒙淮王追物主,兀兩足。遇屈共途窮為對。”本條記載韓信在南陽行盜而被辱,且后來淮王追查到了物主,將其“兀兩足”,此說不見于傳世文獻。在敘述了韓信和范雎遭受恥辱、得以復仇的典故之后,原卷繼續抄寫了“遇屈共途窮為對”一句。“遇屈”和“途窮”當是鈔者所據文章中的詞匯,且分別施之于韓信和范雎。據此推理加以還原的話,此條目疑即鈔者對“韓信……遇屈,張祿……途窮”一聯駢句的解釋。
(二)寫本后半部的判文材料及其價值
詩賦的箋釋和評說內容之后,鈔者又輯錄了一些判文寫作材料。王三慶《敦煌類書》較早注意到這個問題,并指出這些文字和白居易《百道判》類似{1}。實際上,本卷摘取的寫作套語、范式和詞匯不止《敦煌類書》所舉兩則。寫本自“《易》陳八卦,男女標六爻之文;《禮》備五經,夫婦著三周之御”一條之后,抄錄的均為判文中所涉及的典故。比如婚嫁相關的“三周”“三星”諸條,涉及“兄弟不和”諸條,涉及“縣令神明”諸條,涉及子女不孝的“梟鏡成群”一條,涉及“牛事”諸條,涉及“節婦”諸條,等等。鈔手還直接引述了一些判文需要用到的套語。一類是為判官頌德的句子,如“沐舜海之珠潭”“蔭堯云之玉葉”,兩句后還附有闡述和解說。另一類是描述罪狀的例句。比如“言罪狀即云‘引滄波之錦浪,流罪無窮;斬昆嶺之龍筠,書惡難盡”,這是形容犯罪的惡劣影響。又如“言犯罪即云‘成湯一面,自此難容;蕭何九章,猶其有罰”,這是形容即使是網開三面的成湯,也無法容忍的罪行;在蕭何的仁政治理之下,也依然會被懲罰。這兩聯駢語顯然是從判文中直接摘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