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英木
揚州文昌中路安樂巷27號,神秘而有故事。
這是一個狹小普通的弄巷,也是一個明媚偉大的弄巷。此巷不僅民風敦厚,更因上世紀初曾居住一位有骨氣的文學戰士而享譽中國。
唐人杜牧曾譽揚州有“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的美好。朱自清也說,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揚州有一種婉約嫵媚的美,美在山水間,美在園林中,美在佳肴里。這里是京杭運河的中心,有自然天成的瘦西湖,獨具特色的個園和何園,更有誘人腸胃的淮揚名菜,尤其是入口即化的揚州獅子頭,令人食后咂口稱絕。其實,揚州還美在朱自清,美在朱自清的散文里。不說12卷本的《朱自清全集》,只《綠》《春》《匆匆》《背影》和《荷塘月色》就令人嘆為觀止。“荷塘”幾乎成了朱自清的符號,精神上的朱自清“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談起“荷塘月色”,說起荷塘月色自然便又記起朱自清來。
己亥立秋,我去揚州參加“中國系列名志研討會”,從會上一個短片中知道朱自清六歲時隨家人遷居揚州,在此度過了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所以,朱自清在許多文章里總說自己是揚州人。
會間一個黃昏,我乘車十華里,按圖索驥來到文昌中路尋找安樂巷27號。在當地人的指引下,邁入一條約有三兩米寬窄的小巷,一條被樓宇夾著的小道。街頭坐著一簇簇身著短布衫、袒胸露臂的納涼人。他們悠閑地搖著蒲扇,兩眼炯炯地端詳著穿行于巷子的人,臉上洋溢著一副自豪的神情。
這個叫作安樂巷的巷子,不寬,但卻十分長,南北向,其間縱橫交叉著無數有名有號的小巷:吃吃看巷、戴家灣巷、邊城書院巷等等,有的門前還掛著“光榮人家”的牌子。巷子收拾得十分干凈,一色的青磚黛瓦,好些人家墻體還貼著瓷磚,裝有銅皮大門,顯出一些富貴氣象。這條并未被改造的老巷子,實際上就是一個藏有故事的民居博物館。踏于其上,就像叩響了幾百年的歷史文明,有一種親切、充實感,頓涌一股現實與遠古交融的繾綣親情。
安樂巷是放開且誘人的。我所說的放開是巷子人家大都開著門戶,每家進門過道上便是灶間。正值傍晚,家家戶戶鍋碗瓢盆清脆作響,從門和窗戶里飄出誘人的揚州美味。走著走著,冷不丁從縱橫交錯的胡同里飛出電動車或摩托車,后座上往往坐著一個染成黃頭發的女子,飛車過處,留下陣陣洗發液的清香,和著小巷里的菜香氤氳彌漫,這時似乎感覺到,巷子為什么叫安樂巷了。巷里的溫情好客,互相照應,鄰里友好,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平安安是否是它的來由呢?若是,難怪朱自清總是那么自豪地說我是地地道道的揚州人呢。
小巷里亮起了燈火。隱約看見前面約一百米處一爿青磚黛瓦建筑,這便是“朱自清故居”。遺憾的是,故居木門已經緊鎖。從對門出來一位先生告訴我,因朱自清故居不收費,所以工作人員都是按時上下班。得知我是從遙遠山東趕來拜訪,仿佛自己做錯了事一樣,自豪中帶有歉意地說,明天早點來吧,還是可以看看的!然后一直目送我到巷口,老遠還站在那里向我招手。
翌日,揚州天空飄下大雨。我從酒店租了一把傘,順著運河堤岸徒步前行。一路煙雨蒙蒙,楊柳婆娑,運河中的貨輪和罱泥船鳴著汽笛浩蕩北上,大有李白當年“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之盛狀。行于曲江公園和垂柳掩映下的五孔橋,猛然撞見“老鄉”板橋先生。雕像寫明:江蘇興化人,歷山東范縣、濰縣縣令,人稱板橋先生,政績顯著,惠政于民,后客居揚州賣畫為生,為“揚州八怪”重要人物。這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安樂巷27號又進入我的視野。從弄巷里走出一位背雙肩包、手撐雨傘戴著眼鏡的翩翩少年,隨后又有幾輛人力車載著五六個人在朱自清故居停下。這是一座磚瓦土木結構的房屋,面積約有600平方米,四進門。一進是大門和過道,右側是朱自清臥室,擁有一個露天小院,院內植一棵茶樹,郁郁蔥蔥,盎然挺拔,屋內一桌一床和朱自清半身雕像。二進為一大院和天井,地面青磚鋪就,右邊為下堂房,東廂朱自清小女朱效武所住,西廂朱閩生居住。三進是朱自清庶母潘氏與朱自清次子朱閏生同住,墻上掛著梅蘭竹菊四季圖和朱自清全家福;東廂房為朱自清父親朱鴻鈞、母親周綺桐與朱自清次女朱逖生臥室,墻上同樣掛著四大仕女圖和朱自清父母像。東西廂房外面是會客廳,正面中堂掛有康有為的“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書法和朱自清家世及生平年表。四進是一個天井,院里有一棵百年樹齡的枇杷樹,蓊蓊郁郁。一側為朱自清坐式漢白玉雕像,周邊環繞著亭亭玉立的荷花,這些荷花映襯出朱自清的儒雅和偉岸。
“永遠的朱自清”是朱自清生平展覽的主題。1901年,朱自清隨父母從海平遷居揚州,居住了16個年頭。長子朱邁先就出生在揚州。朱自清生前十分眷戀揚州,寫下:“我家跟揚州的關系,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該算是揚州人的。”
揚州的美更美在朱自清的風骨里。朱自清在追求學問上立志“書囊無底”,一生學富五車,文堪泰山北斗。他清高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錚錚鐵骨令世人敬佩。1948年,學者吳晗請朱自清在“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并拒絕美國面粉宣言書”上簽字,他毫不猶豫簽名,且擲地有聲:寧愿貧疾而死,也不接受這種侮辱性施舍。朱自清在《維我中華歌》中雄壯地寫道:“獻爾好身手,舉長矢,射天狼。還我河山,好頭顱,一擲何妨?神州睡獅,震天一吼孰能量。”他與俞平伯、聞一多都是西南聯大摯友,在聞一多壯烈殉國后,朱自清悲憤萬分,他寫道:“你是一團火,照徹了深淵,指示著青年,失望中抓住自我。你是一團火,照明了古代,歌舞和競賽,有力猛如虎。你是一團火,照見了魔鬼,燒毀了自己,遺燼里爆出個新中國。”
走出朱自清故居,雨愈下愈大,雨點敲擊青磚黛瓦的聲音分外清麗。環繞四周,故居外一棵碩大的古槐擎天而立,茂森森的樹冠籠罩著朱自清大半個院落。我想,這茂盛的古槐,可否就是朱自清鐵骨錚錚和人文精神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