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偉
藏鄉天祝
很早就知道甘肅武威有個天祝縣。六十多年前,中國有很多地方更改了地名或者有了全新的地名。譬如遼寧的安東變成了丹東,譬如甘肅多了個天祝縣,譬如我的故鄉河南南陽的賒旗更名成了社旗。據說這些名字的更改或命名,都是經過周恩來總理親自審定批準的。
天祝是個藏族自治縣,天祝藏語稱華銳,意思為英雄的部落,這些我就不知道了。也就是說,在2019年7月25日下午五時我踏上天祝這片神奇的土地之前,我對天祝基本上是一無所知,不知道它是全國第一個少數民族自治縣,不知道它是全世界白色牦牛的唯一產地,不知道天祝一個縣就有28個民族,更不知道它是著名河西走廊的東端門戶。
河西走廊,這個東起祁連山北、合黎山南、烏鞘嶺以西,西到敦煌的長達一千公里,寬數公里至近二百公里的長條形堆積平原,對于中國的重要性,我這個老兵是知道的。那是中國西部的一塊富庶之地,更是拱衛中國西部的戰略要地,同時也是一塊歷史悠久、文化厚重的寶地。這么一條狹長的堆積平原,千百年來在行政上只歸甘肅一省轄治,足見它的極端重要性。烏鞘嶺,這個河西走廊的東端起點,便屬于天祝縣管轄。
不知道天祝在河西走廊上的獨一無二的地位,讓我在和天祝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四十八小時里,一直對天祝心存愧疚。當我得知天祝在先秦直到民國,一直是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佛教文化、西域文化的重要孕育、發展、傳播之地后,我對天祝的愧疚,便逐步變成了深深的自責。我自責自己的無知和慵懶,弄得人生即將進入第五十七個年頭的時候,才有機會到古老而又年輕的天祝縣走一走看一看。
再好的記性也比不上一截爛筆頭。這句老話當然是在強調文字記錄的價值和重要性。還有句老話叫: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雖然我這次在天祝只是待了約四十八小時,我還是應該寫下一些我個人關于天祝的備忘性文字,用以對抗時間對記憶的消磨。
這次天祝之行得以成行,我首先要感謝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八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兩位甘肅的同學李學輝和趙劍云的邀請。學輝是武威的作協主席,是這次天祝采風活動的發起者和組織者,劍云是我在魯院學習的所在組組長,他們的召喚對我這個軍人來講,那就是命令。他們的邀請,讓我見到了高研班的同學黃孝陽、東紫和文清麗,也見到了多年的老友李曉東,尤其是讓我驚喜地見到了二十多年前我讀研究生的同學、甘肅省作協主席馬步升。文人間的相親相知,是在一次次相遇相見的歡愉里自然形成,這種聚會當然會奏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種絕唱,絕不會生出“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式的詛咒。
其次,我要感謝天祝縣方面對這次采風做出的周密細致的安排。兩天時間里,我看到了天祝壯美無比的自然風景,看到了藏鄉天祝獨一無二的文化呈現,看到了天祝二十八個民族和諧共生共存的天堂般的美好生活,也看到了天祝更加美好的生活愿景。這次采風,天祝方面安排的是一對一的結對式導讀式服務,這種用心良苦的安排,讓我們這些外地人對天祝品讀的廣度、深度和效率都成倍地提升了。和我結對的是天祝詩人車才華,乘車的鄰座又是天祝的散文家劉梅花。車才華的詩歌《草原神雕》《納央馱隊》,劉梅花的散文《佛燈里的天堂寺》《千里河西》《是草木保管者蒼茫大地》,都是寫天祝、寫河西走廊、寫藏區生活的優秀作品,對我這個初到天祝,初入河西走廊的碼字工來講,都是啟蒙和引領。轉場的車上,一直都有天祝女詩人在唱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在那東山頂上》,這種背景音樂,讓我等外來人很容易和天祝相融相知。
該為我參加的三大采風地留些備忘了。
先說天堂鎮的采風吧。
天堂鎮東、西、北三面都被群山環抱,鎮南隔一條大通河,便是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縣嘉定鎮的轄地,一座大橋連通了兩省。鎮子四周的山都不算高大,但都顯著莊嚴和肅穆,通體透著一股高貴的單純。山上樹木蔥蘢,景象和蘭州附近的山差異巨大,可以當成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注解。大通河又是一條有故事有文化的河,據傳吳承恩寫《西游記》,唐僧、孫悟空師徒去西天取經所遭九九八十一難,有一小半的難,實景外景就是以這條河為原型的,至少,收沙和尚一節和第八十一難,是實實在在寫的這條大通河。七月底的大通河,河水湍急,身臨河邊,倒是真能聯想起《西游記》里的諸多自然險境的描寫。有了這種自然奇觀的饋贈,天堂鎮以文化旅游立鎮,便成了不二的選擇。鎮上藏傳文化符號很鮮明的建筑,印證著天堂鎮百姓的殷實富足。一橋跨兩省的地理優勢,使得天堂鎮有了口岸城鎮的包容性。幅員遼闊的中國,有不少雞鳴三省醒的地方。這些地方多數都以旅游富了起來。因為大通河在天堂鎮有橋連通甘肅、青海兩省,橋上便有了一腳可踏兩省的特殊地點。站在橋的兩省分界線上留下個影像,就成了游客們的從眾選擇。天堂鎮的旅游愿景是相當不錯的。
當然,天堂鎮的核心景點,必定是地處天堂村的天堂寺了。這座寺院最早建于公元800年初,明清之交進行大規模擴建后,成為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寺院,寺院極盛時期,僧眾多達千余人,有自古天堂八百僧之稱。我們所見的寺院是20世紀八十年代重修的。這個寺院的規模和名氣,應能列入藏傳佛教寺院前五。能和布達拉宮、大昭寺、扎什倫布寺、塔爾寺這些著名藏傳佛教圣地并列,它在甘肅黃河以北藏傳佛教信眾心目中的地位之高顯而易見。天祝現有二十余個藏傳佛教寺院,天堂寺的地位是最重要的。天堂寺的唐卡,題材眾多,尺幅巨大,美輪美奐。唐卡創作制作,如今已成為天堂鎮的重要支柱產業。
天堂鎮之行,真是難以忘懷!
再記記和天祝岔口驛的走馬的親密接觸吧。7月27日上午,我和眾文友去了岔口驛的一個養馬場參觀。在這里,我終于見到了馬踏飛燕的天祝神駒了。天祝走馬的祖上,是西域的大宛名駒。張騫出使西域,帶著大宛名駒回到河西走廊東端,就把大宛名馬的種子播撒在美麗的華銳大地上。經千年精心培育,便形成了以對側快步聞名于世的岔口驛種馬。天祝岔口驛走馬對側步飛奔的固化瞬間形象,便是馬踏飛燕的那只神馬。
馬場場長牽了兩匹天祝走馬讓我們騎,于是,我就有了第一次騎馬的經歷。騎在神態雄駿、騮蹄善走的棗紅色天祝走馬上,腦子里閃現的是衛青、霍去病兩千年前率部抗敵的征戰和華銳十三戰神抵御外侮的雄姿。天祝岔口驛走馬和名揚世界的土庫曼斯坦的汗血寶馬有沒有些血緣關系,我沒有考證過。天祝走馬的成年馬每匹能賣到五六萬元,已經證明它已是世界上寶馬的存在了。
遺憾的是我的初次天祝之行沒能近距離接觸一下只有天祝才有的白牦牛。我只是在車上看見過成群的白牦牛在山坡上吃草漫步的景象。白牦牛生活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寒草原上,以半野生狀態生存,常年都能吃到蟲草、貝母能名貴中草藥,喝的是雪山礦泉水,所以白牦牛肉的蛋白質和脂肪中胡蘿卜素含量,都是普通牛肉的好幾倍,有祛風除濕補鈣的特殊功能。所幸在天祝的兩天,我還吃到了鮮美白牦牛肉,喝到了大補的白牦牛牛肉湯,品嘗時的感覺和去日本神戶吃神戶牛肉差不多。
值得一提的是,在天祝的兩天里,我們吃的蔬菜全部來自天祝縣十萬畝高原綠色蔬菜生產基地。天祝產的高原綠色蔬菜早已走上了北上廣深這些中國一線城市普通家庭的餐桌,有的品種已經漂洋過海到了日本和加拿大。
天祝是個好地方,真是一個去了一次就想去第二次的好地方。寫了天祝的歷史文化,寫了天祝的物產,最后必須寫寫天祝的人。人才是一個地方的靈魂和主宰。天祝人的最大的特點是真誠和實在。陪同我們一同采風的天祝作家和詩人們真誠實在,正在帶領全縣各族人民脫貧致富的天祝縣四大班子主要領導同樣真誠實在。驅車一百多公里陪一些作家詩人去菜地里采摘的縣委書記、縣長有嗎?有!他們就在天祝。
從天祝回北京后,我一直不敢下筆寫天祝,我覺得我還沒有獲得寫天祝的資格。然而,我又必須為天祝寫一點文字了。于是,就有了上面關于我和天祝的備忘性文字。
再去天祝在何時無法確定,還是在夢里夢一夢美麗的天祝吧。愿天祝一切安好!
沈陽記
算起來,在過去的十八年里,我已經去過東北重鎮沈陽四次了。可我總是覺得自己還沒有取得寫一些沈陽的資格。我固執地認為,不在一個地方持續深入地生活一個春夏秋冬的輪回,是寫不好這個地方的。當然,這種固執的背后一定是才華的支撐不力。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已流芳近百世了,范大文豪寫岳陽樓時,根本沒有到過湖南岳陽。其實,我是很羨慕范仲淹這種想象力和創造力超強的天才的。
然而,四到沈陽,攏共在這座城市生活了近二十天,連一篇像模像樣的沈陽印象記都寫不出來,那真叫白頂了作家這頂帽子了。以下算是我這個客人四次瞎子摸象走了看了沈陽一些地方,浮光掠影記下的關于沈陽的一些文字。
第一次到沈陽,是2001年11月下旬。我此行的目的是來采訪參加解放海南島戰役在沈陽離職休養的原四十軍和四十三軍的六個中基層軍官,為創作電視劇本《解放海南島》勾陳些真實的戰役戰場細節。八九天里,絕大多數時間,我不是在沈陽軍區的招待所里整理采訪錄音,便是在某位老首長家里聽他回憶解放海南島前后的日子里他所經歷的一切。待到飛機離開桃仙機場的跑道開始爬升,我隔著飛機舷窗回望沈陽,才知道沈陽對我來說依然是一座陌生的東北大都市。
沈陽這次給我留下的印象一是大,比哈爾濱和長春都要大;二是城市街容市貌的老舊和破敗,沈陽正在經歷中國東北第一大重工業城市轉型升級階段的陣痛,這陣痛在城市的骨骼正在發生脫胎換骨的初期,蛹不是蛹,蝶不是蝶,這陣痛更在下崗大潮仍在洶涌,在大街小巷里禹禹匆匆照面的市民的臉上,都掛著些迷茫和愁苦;三是忒冷,凍得我沒穿棉鞋的雙腳上長的凍瘡到來年五一節才算好利索;四是重度污染的空氣,我總會在夢里夢見沈陽鐵西區那成片成片冒著各色濃煙、高低錯落的大煙囪。
電視劇后來擱淺了,雙腳又凍出了凍瘡,回到天府之都成都家里,我實在難以產生為沈陽寫點文字的沖動。有時與朋友聊起清史,我總說皇太極把都城由還叫奉天的沈陽遷到北京,非常英明,如不遷都,清朝的國祚肯定不會長達二百六十七年,奉天的生存環境比北京真的差了些意思。東北王張作霖叫日本人炸死后,張學良第二年決定易幟歸順中央政府,恐怕也有生存環境方面的考量。
八年后的初夏,我第二次踏上沈陽這片土地。遼寧省文學院辦了個青年作者培訓班,主辦方邀我去講半天課。此去沈陽,來回只有三天。2009年初夏的沈陽,呈現給我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沉穩大氣,生機勃勃。沈陽老城區的改造已基本完成,成片成片的高樓,已在大廠連片的地方拔地而起。那是中國經濟高歌猛進的狂飆時期,沈陽有這樣的變化也是應當應分的。中國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快速富起來的。因為行程匆忙,這次沈陽之行很不深入,我對這個城市仍很陌生。
2017年5月間,因要參加一個文學頒獎活動,我又在沈陽逗留了三十七八個小時。這次到沈陽,只到過東北大學和遼寧武警總隊兩個地方,見了一些新老朋友,聊了聊遼寧官場劇變和東北經濟速度下滑等熱點問題。這次沈陽之行留給我的印象恐怕只有沈陽的房價還不算太高。
這兩年,我只是在媒體上、朋友圈里看到聽到了一些關于遼寧、關于沈陽的一些消息。譬如經濟增速依然落后沿海和中部大多數省市,譬如東北的常住人口依然在負增長。東北振興的美好愿景,似乎實現起來有些困難。想想遼寧和沈陽在國家從站起來到富起來的過程中發揮過重要作用。心中免不了會念叨念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老話。
如此看來,我確實沒有什么資格來寫寫沈陽了。
今年六月中旬,遼寧沈陽市委宣傳部、《小說選刊》雜志社和《芒種》雜志社,再一次給了我走近沈陽的機會。我受邀參加了一個名叫“沈陽之約”的作家沈陽行采風活動,在沈陽深入地、扎扎實實走了、看了四天。
參觀采風活動是從沈陽故宮、張氏帥府開始的,接著便是去參觀“九.一八”歷史博物館和二戰盟軍戰俘營舊址紀念館。
沈陽故宮和張氏帥府規模之大、保存維護之完好,讓我感到震撼。這兩處規模宏大的古代近代建筑群,有力地證明著沈陽昔日的輝煌。國祚長達二百六十七年的清王朝,在這里奠基。一部民國史的一半精彩,在這里呈現。擁有輝煌歷史的古城,中國能數上十余座,但像沈陽這樣留有古建筑群的古城,便不多見了。我的故鄉河南古城很多,洛陽、開封和安陽,都沒有留存像沈陽故宮這樣的古建筑群。這兩處建筑群的完好存在,讓沈陽這座城市厚重了許多,多了可以撫摸把玩的歷史感。
“九·一八”歷史博物館的設計匠心獨運,沿線借助于高科技的幾個陳列區,有力地勾勒出了中國十四年抗擊日本侵略者的艱辛與輝煌。這些年,全國各地紀念抗戰歷史的館舍修建了很多座,沈陽的這座博物館應該列入最好的三五座,它能獲得“全國十大精品陳列獎”實至名歸。二戰盟軍戰俘營舊址館的建成,展現了沈陽的另一種現代性。紀念館里碑墻上密密麻麻的盟軍戰俘名錄,傳遞的是新的價值評判:被俘的軍人同樣值得軍人母國和盟國后人的尊重。
沈陽這座新中國的工業重鎮,在今天與時俱進到了什么程度,這是我十分關注的問題。十八年前我看到的龐大工業區,已經變成高樓林立的生活區了。這里留下的中國工業博物館和1905文化創意園兩處工業建筑遺存,足以證明沈陽的工業曾經多么發達。單體占地近萬平方米的巨大車間,當年沈陽恐怕有上千個。沈陽在工業方面是做了多年老大的,面對這兩處遺存建筑,我心里對沈陽又平添了一種深深的敬意。
寶馬鐵西工廠、東軟醫療系統有限公司和新松機器人公司,給我們充分展示了沈陽今日制造業的強大實力。除了幾個奢侈品汽車之外,寶馬和奔馳、奧迪,算是早飛入中國尋常百姓家中私家車的頂級品牌了。看了幾分鐘就有一輛寶馬轎車從自動生產線下線,除了贊嘆今日制造業的發達,就是驚嘆中國人強大的購買力了。唯一感到失落的是寶馬不是中國的自主品牌。這和近些年乘高鐵出行的感受是有些許不同的。好在很快我就得知,寶馬鐵西工廠生產線上不知疲倦工作的機器人,超過一半都是沈陽新松機器人公司的產品,心里頓時釋然了。畢竟,沈陽生產的寶馬也有中國創造的貢獻。
沈陽寶馬工廠是中西合作的成果,沈陽東軟醫療系統和沈陽新松機器人則是中國創造、中國創新的閃亮名片。沈陽東軟醫療,如今已是世界高端醫療設備的生產巨頭,它生產的CT核磁共振等設備在世界上處于領跑地位。沈陽新松機器人,現在也是世界機器人研發生產領域的領跑者。沈陽這兩家中國創造的代表型企業,讓我們十幾個作家欣喜不已。醫療設備水平的高低,如今是影響人類壽命的重要因素。機器人技術,則是未來改變世界、改變人類生活方式的幾大前沿技術。中國不止有華為,不止有高鐵,而且還有沈陽的東軟和新松。這些中國的頂尖級企業,是中國能真正強起來的基礎支撐。一個有頂尖工業的城市,未來定不可限量。
沈陽的文化,也呈現出全方位復興的良好態勢。滿繡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創新發展,正在全面發力。飲食文化的勃興,也是讓吃貨們非常滿意。老邊餃子館如今已經把餃子這一種傳統食品,發展創新到了令人嘆為觀止的階段。這些沈陽的軟實力,也讓我等外來客感受到了它們的力道。
第四次到沈陽,總算對她有了一些較為深入的了解,但要提筆寫出一個歷史的、現實的、形象的、抽象的沈陽,我還是沒有這個資格。以上算是我四次到沈陽的印象,記下來,為那些比我還要粗心的去過和將要去沈陽的訪客,留下一則不成樣子的廣告吧。
沈陽確實是一座去一次還想再去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