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的許諾（組詩）

英倫

七月辭

我要讓你少一場雨多一陣風

冬病夏治，讓陽光一遍遍翻曬

你濕氣太重的骨頭。讓天空的大門

緩慢啟閉，用太陽做門環，月亮做把手

命星星的鉚釘，一動不動

門外無須上鎖，門里不用頂杠

億萬年如斯，也無人敢推

我要讓很胖很胖的蛙聲

油膩你的食欲，讓你的詩

都是嘔吐出來的膽汁——

不能結晶成石，就一口噴出來吧

也算給八月，這順位的繼任者

留一份遺產，讓它給你醫病送終，然后

你就會慢慢變得

無人問津

我要讓你我在不同時間。不同地方

隨意掐斷一株小草，流出的都是

相同濃度和顏色的汁液

猶如天下的相思，都只含同一種物質

猶如我和你，轉身就彼此消失，卻又永遠

心手相扶，在七月滾燙陡峭的脊背上

走過

七月，我的許諾葳蕤如蒲

你的沉默卻如釘在樹干的蟬蛻

等待我一支挑落的竹竿，再碾碎成藥

治好我看破紅塵又相信愛情的眼疾

但等八月，我們洞房花燭，生兒育女

七月末的日子

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那么迷人

特別是雨后，蛙鳴似越來越脹的乳

她知道，喂大了七月，八月又將嗷嗷待哺

就像我的詩，一首比一首貪吃思慮和靈感

一首比一首，更瘦

越臨近某個節點，往往一個人的心

越容易搖晃和難以忍受。比如

這月末，這七月濕濡低垂的枝頭

綴滿雷電，雨水，和半青不熟的果實

大汗淋漓的人總抱怨天氣

他不知道是自己早已陽虧體虛

怕冷的人正迎著穿堂風酣睡

早忘了七月曬背八月曬腿的承諾

犯病的人會減少，溺水的人會增多

那是水越大，水鬼越孤獨

因酷暑難耐，八月遲一天誕生

七月多一天妖嬈，她豐乳肥臀的樣子

令諸神喜愛，萬物汗顏

六月，大雨前后

眼睛一夜間開始葳蕤

農事攀上六月潮濕的額頭

旱和澇都令人揪心

只有那些雨前雨后皆忘的事情

像溝里的草和蛙鳴，無人問津

母親總是在田壟上歇息，在灶房門口乘涼

父親習慣蹲在地頭抽煙，只盯著

天上的太陽和莊稼的長勢

今天他卻揣著酒瓶來到地頭

打量這場大雨是否善良和誠實

我們被雷電和彩虹吸引，放棄剛剛挑起的

關于愛情、苦難和命運的三重話題

來到屋外，看雨水蔑視著在大街上流過

大雨之前，父親曾殺雞取血，潑酒祈雨

大雨之后，我們卻注定還是不幸的——

所有的雨水都學會了隱身和變形

我們卻沉溺愛情，耽于幻想，一直沒學會

在高處觀世，低處生活

秋天的底片

太陽的長鏡頭一再放低，光圈放大

快門的速度在白露和霜降之間

這樣才有強烈的色彩對比

才拍得清晰，寥廓，裝得下整個秋天

必須背景虛化，用最流行的飽滿構圖

在每棵莊稼的心里題款署名打上印鑒

如果風大，就用雙腿和手中的長把農具

搭成結實的三腳架，把天空頂高

“星星可以搖晃，但太陽要放牢靠”

喜歡俯視的人都有慈悲之心

都愿放棄夜晚美麗的星軌

把落在田里的糧食，撿回家去

鐮刀熾熱的鋒刃比濾光鏡還燙

秋天偌大的底片上

到處是即將臨盆的女人

她們在哪里產子，風都會喊來十月接生

這一年中最后的分娩

將和最后的受孕同時進行

迸濺的喜悅，燙疼農人的雙手和眼睛

田野將在深耕的快感后沉沉睡去

她最大的欣慰

不是獻出了果實，而是在寒冷到來之前

為每一顆麥種，找到了溫暖的子宮

垂首的稻谷

抬起頭來吧，姐姐

你沒有什么可羞恥的——

不管飽滿還是消瘦，總有人

用感激和喜悅的雙臂，用和你

弓起脊背勞作一樣的姿勢，把你

抱回家去

抬起頭來吧，兄弟

你沒有什么可畏懼的——

可以被削下頭顱，卻無法把你

連根拔起，除非他是個力大無比的

傻子，除非他還沒學會使用

鐮刀和钁頭，除非他不知道，你

一腳扎在五千年農事的肋間

從沒動過

抬起頭來吧，母親

你沒什么可愧疚的——

該生的生了，該養的養了

比稗子沉實，比狗尾巴草謙卑

心小如米粒，愛大如小腳般大的谷地

掛記每個孩子，生怕有貪玩的亂跑

被落在越來越涼的

地里

抬起頭來吧，父親

你沒有什么可內疚的——

再好的莊稼把式也抵不過歉收的年景

飽滿的做種，性烈的造酒

當口糧和喂牲畜的裝在一個囤里

來年您再站在這里，腳下的坷垃會更細碎

雨水還是順著擰巴的褲管找到根須

太陽給你的光總比給我的詩多些

金黃和死亡前后跟腳，爬上你的

額頭和家譜

冬天的枯葉

踩我，以你一雙閑散的腳

給我最后的驚悸和疼痛

我不會為說出

這從未有過的快感而感到羞恥

淋漓，奢侈，決絕

近乎生無可戀

點燃焚燒我，以你那顆殘忍的心

可我卻要感謝，讓我散發這最后的光芒

微弱或強烈，都令我欣慰：

我本是屬于流水和泥土的

高處的枝干只是舞臺，或暫時的居所

大地總是以不同的方式

把它散養的萬物收回，而用火的

她說都是她最疼愛的孩子

葬我，在這片傾斜的河灘

在該葬我的時辰

用一把鍬一雙手一個憂傷的眼神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啊

春天我會回來，盡管只是靈魂，但

她會和從前的我一樣

蔥綠，多汁，搖曳，依偎……

甚至夢中，都披一身月光跳舞

甚至霜薄露重的清晨，或雨后的黃昏

都用沾著淚滴的笑臉，惹你歡喜

秋日蒹葭

你從秋天肥碩的腹部誕下之前

我就在《詩經》為你定制下這個名字

你放肆的哭聲符合蘆荻的性格

長大后，生活會教給你如何忍住

我欣喜的淚如秋后的湖水般黏稠

頭顱卻似荻花，白得令人驚怵

這世界多好！我卻正在老去，并狠心讓你

用生長陪我，還有澄澈和蔥綠

老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是我送你的

最好禮物，而你送我的

我都會好好珍惜，包括你額頭微微的

卷發，以及

將來你盤根錯節的生活

在你出生的很多年前，我們曾失去一位

共同的親人，他屬羊，一輩子受窮

到處找草，卻從不啃一口蘆荻

他說，順著它們瘦弱高挑的身影

就能找到水泊和河流。為此

我必須在你生命中擔當他的角色

我要讓你知道，這個世界是完整的——

在他逝去以前是，在我逝去以后

也是

只有你似一棵蘆荻

或青翠得令天空驚訝，或殘破得被大地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