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春時節春尚未至,仍需耐心地等。過了雨水,入了驚蟄,冀中平原的春天才有了那么幾分樣子。地表冒出毛茸茸的綠,蟄伏了一冬天的蟲子們將地皮耩得發癢。風的腳上踩著彈簧,在街頭巷尾來回躥幾遭,人立時感覺渾身松泛,仿佛骨頭都飄得剩不下幾兩。薺菜,柳芽子,楊樹狗子,杏花桃花梨花,包括我的腳,都受了蠱惑,一個比一個不安分。腳叫囂著出門去,勁兒勁兒的,只想在大地上行走。
那便出門去,去我外婆家。相隔八里地,出了村莊向南,走莊稼地間的羊腸土路。真的是走,用腳,那時整個村子里都沒有幾輛自行車。沒有自行車行走的土路,牲畜們橫行霸道。清明高粱谷雨谷,棗芽發種棉花,節氣催著人,人使喚著牲口。它們好好養了一冬的膘,正躁動著,送糞,犁地,蓋地,拉籽種,毫不吝惜一身蠻力。
這樣往外婆家跑了沒幾趟,外婆特意省出白面給我們做的小甜面疙瘩還沒吃夠,地里的植株們就亭亭玉立了?;ㄏ悴菹闱f稼香,既招蜂引蝶也能絆住人的腳,于是邊走邊玩。呼吸間一萬種香氣一層壓著一層,耳際活躍著一萬種蓬勃生長的裂響。麥子見風長,仿佛才澆過兩遍透水,人們便已開始忙著收拾打麥場。人和牲口都開始養精蓄銳,割麥打麥是力氣活,過個麥收怎么也得脫兩層皮。
顆粒歸倉后的打麥場,麥秸一垛一垛在陽光下泛著淡淡暖光。附近人家的雞熟門熟路溜達過來,麥草間遺落的麥粒足夠它們吃上十天半月美餐。麥秸垛呈圓弧形排列在打麥場外圍,它們的大小和個數從某種角度衡量著一年的收成。孩子們不管收成,在麥秸垛間藏貓貓。我十歲那年的打麥場上出現了新物件兒,一輛破舊的黑色二八自行車。表舅家的孩子歪歪扭扭地學騎車,其他孩子眼巴巴跟在車后跑……初學騎車免不了摔跤,摔人,也摔車。表舅母見狀,大嗓門隔空甩過來一串臭罵,不省心的敗家玩意兒。車似乎比人還金貴。
大莊稼長起來后,穿越莊稼地時感受就頗為微妙。玉米、高粱高昂昂一棵一棵排列開去,排成一大片,排成莽莽蒼蒼,便形成一種氣勢,將人威壓至渺小。所有農作物都悄無聲息地吐納著陽光。距離成熟還有一小段時光,它們像所有處于懷孕期的母親們一樣,無比溫柔而耐心地孕育自己的籽實。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多么美好的繁衍,想想就心里踏實。
運氣好的話,我還可以從外婆家再向南多走二里路,去縣城趕十月廟。路上走著時,有認識的人會逗我,去上廟呀,怎么沒搬著梯子。上廟為什么要搬著梯子?這個冷笑話還沒琢磨透,我和弟弟已經跟著外婆走進縣城里唯一一家國營飯店。一碗原湯面,一根油條,似乎能解一年的饞。我們低著頭停不住筷子,我外婆不吃,只是看著。
二
父親的腳沒有叫囂,但他的心一直催促著他,讓他出門去尋一個機會。
1958年夏,父親和幾個小伙伴一路向北,去保定考工。一個裝干糧的小包袱,一身粗布衣褂,一條泥濘的土路,赤足,肩上背一雙布鞋。路素來耿直,將它最本真的簡陋狀態通過腳底密集敏感的神經末梢傳遞給我父親,坑洼、石子、河流……對,還有河流。沒有橋,雨后的唐河水深且急。幾個旱鴨子倔強不起,每人一毛錢被人用簸籮運至河對岸。河對岸有專門去保定的馬車,幾個人都舍不得坐。剩下的七十多里路,他們呼哧呼哧直走到天黑。
1990年我也從村莊出發,一路向北,和父親當年走的是同一個方向,也是同一個目的地。但我不再步行,一條還算寬闊的柏油路覆蓋了父親當年走過的土路,公交車用一個多小時就完成了父親當年耗盡一整個白天的行程。我把胸前的背包用力摟了摟,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是我即將開啟一段新旅程的通行證。
我坐在大學教室里開始系統學習倫敦音、美音,26個英文字母是打開另一個世界的一把鑰匙。Every road leads to Rome.我沒能抵達羅馬,但我肯定自己發現了許多條斑斕的路。它們通向瓦爾登湖畔,通向基督山,通向簡,愛和羅切斯特散步的那條幽秘小徑……我坐在圖書館里讀書的時候,從東方至西方,從海洋到陸地,從遠古至今朝,世界在文字里發生著令人目不暇接的變化。有一條路從我出生的村子出發,走著走著竟變得四通八達。
我在往返于我的村莊和學校的途中,曾經不止一次與父親邂逅。我看見他高高挽起褲腿,光著腳在泥濘的土路上行走,高空太陽很大,曬著他尚顯稚氣的臉。爛泥溢滿了他的腳趾縫,一粒石子將他的腳心狠狠硌了一下,他一蹙眉踢騰一下腳,又若無其事地往前走。我看見他弓著腰騎著自行車,頂著大風往家趕。自行車后車架上牢牢捆著一個卡式錄音機,他身上斜挎的背包里有一本張道真英語和幾盤磁帶,都是為我買的。他大概是累極了,自行車越蹬越慢。事實上,這種隔空的相遇只能存在于想象中。我和我的父親走的是同一條路,卻又分明不是同一條。時間讓父親占據了先手,他是行走者,也做了辛苦的鋪路人——為我和弟弟們鋪路。
回過頭來繼續說父親考工的事情。當年父親的錄用通知寄到村里時,頗生出了幾分波折,因為我家是富農成分。好在最終得以成功解決。父親剛開始上班后鮮少回家,步行十余個小時是很大的時間和體力的消耗。后來就慢慢好些,唐河上修了大橋,土路先是被硬化,后來就變成了柏油路,關鍵是父親有了一輛自行車,十余個小時的路程縮短到三個多小時。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家頭上壓著一座叫做成分的大山。從上小學開始,每次讓填表格時我總是斜坐了身子,半遮半掩地寫上富農二字,又遮遮掩掩地交上去。我遮掩只是覺得丟人,總之富農并不是一個長臉的身份。父親和母親卻比我更清楚其中致命的關竅,富農子女不允許考大學。好大一盆冷水!好在1979年1月11日,中央出臺了《關于地主、富農分子摘帽問題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但直到第二年我們一個曾同為富農成分的本家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我的母親似乎才真正看到了希望。她一邊圍著鍋臺貼餅子,一邊悄無聲息地流淚。我懵懂地拉風箱燒火,尚沒有意識到有一條嶄新的路開始在我腳下慢慢鋪展。
三
我的母親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良于行。發生病變的坐骨神經讓她感受到極度壓迫的痛感,同時剝奪了她自由行走的權力。習慣了自由行走的人一朝不能腳踏實地,是一件令人不甘心又極其痛苦無奈的事。更何況,她的自行車,她的棉花和玉米,她喂養的豬和雞,這些一度和她極為熟悉極其親近的東西突然要和她失去關聯,讓她心生恐懼。
我母親無法接近她的莊稼是因為她一度接近它們太多了,累狠了,累傷了。母親體弱,但要強。父親在外面工作,母親家里地里的活兒一樣也不肯落下,且總想著要比別人家做得好。成全這樣的心氣兒總要付出些代價。母親原以為代價就是比別人多勞累些,她自始至終都沒打算把自己的腰腿作為成全的獻祭。
東奔西走,南征北戰,用這兩個詞來描述給我母親治療坐骨神經痛的過程相當恰如其分。外婆來我們家坐鎮,父親則在工作之余帶著我母親走上了四處尋醫問藥的路。中藥,西藥,針灸,偏方;保定,望都,唐縣……我母親身體好的時候從來沒去過這么多地方,她的圈子素來除了我們就是田間地頭。無數次痛并快樂著,可以這么形容吧,畢竟她從此也算走過南闖過北了。好在一年多后,她又能夠下地行走了。
但后遺癥還是有的。比如,母親病好之后竟再也不敢騎自行車了,去地里干活兒多遠都是走著。而我的父親不久后則陷入一場大糾結。我們縣建起了變電站,父親糾結著是否要從市供電局調回縣變電站,他舍不得自己的工作崗位??赡赣H的腰腿確實無法再獨立支撐起七八畝地和半大不小的三個孩子。這和土地聯產承包之前不一樣,那時候我家只要年終掏錢抹平工分不足的虧欠就好?,F在卻不行,你不干活兒地就荒了,家里的糧倉就空了。父親終究是回到了縣里,這對我家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若論遠方,我母親其實還去過河南,去看望她的外婆,我的太姥姥。那一次,她坐了綠皮火車,也見識了樓房?;貋碇?,她滿是驚詫地對我們講,那里茅房竟然建在屋子里面。母親如此又驚又嘆的時候,她絕不敢想象,十年后我們家在村子里建了帶著走廊的大房子,院子里開滿木荊花和各種她喜歡的花草;而又幾年后,小弟弟在縣城里買了樓房,父母親隨著進了縣城。再然后,他們又隨著大弟弟定居保定,住在有電梯的高層建筑里,廁所也在屋子里,仿若她多年前曾驚嘆過的光景。當然光景比當年還要好上不知多少倍。母親在社區老年活動中心教一群老姐妹們唱歌,選歌、練歌,日子快活又滋潤。我父親一如既往地喜歡安靜。他無奈中途離開保定,老年竟又能回到保定,這是他原沒有想到的事情。他閑著看看書,養養花,手工雕刻一些紅木擺件,偶爾下樓看一群老頭兒下棋。
想想這日子,像做夢,過去做夢也想不到。
四
我離開家鄉去上學,畢業后又回到了家鄉?;氐郊亦l后的生活仿佛一夜之間被加了速,或者說像一場炫目的百變魔術。先是我的坐騎由一輛變速自行車變成了小型摩托車。我騎著它們奔行在土道,沒幾年工夫土路就變成了磚路,磚路又變成了狹窄的柏油路,狹窄的柏油路變成了寬闊的柏油路。寬闊的柏油路上到處奔跑著私家車,每天擁擁擠擠。一切都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閑暇時我喜歡翻開《山海經》,或者讀一讀《水經注》?!渡胶=洝防镉性S多條路,通往南山,通往西山,通往北山,通往東山,通往海外和大荒。《水經注》則是另一番氣象,讓人感覺能夠感受到時間,也能摸得到空間。我讀滱水篇,漉水就是我父親曾經乘著簸籮渡過的那條唐河。這條發源于山西高氏山的河流,在《水經注》“往東”“又往東”參差跳躍的字句里,曾經流過我的家鄉博野,后來又北滾離開了博野。這是很耐人琢磨又蠻有想象空間的事。有時候,我在家鄉的土地上行走,總感覺自己的左腳踩著唐河,右腳踩著賦予我家鄉以名字的博水,一邊奔騰,一邊幽闊。這種感覺和我踩著父親的腳窩去保定極為相似。自然界吐故納新,植被更替,河流出現又消失,人踩出路,又跟著路往前走。一層又一層的道路在時空里折疊著,只是為了人千萬年來反反復復地行走。嘗試著打開這些折疊走進去,我看見人們在朝著不同的目的地奔走。我爺爺雇了兩輛牛車。牛車拉著爺爺的蜂箱們慢悠悠向西走,去唐縣、曲陽,去更遠的地方放蜂。爺爺一個人在大山里風餐露宿,心里卻總盼著一路行走一路花開。換個層面,我的侄子正在琢磨要不要考個雅思。每一種嘗試都是一條路。
而今天的路顯然又不同于過去。走著走著,一不留神,生活就從龜速時代進入超速時代,一切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但總有些東西是相似的。比如為了活得更好而努力。比如循著一條正確的路出發,然后一往無前。走唄,終歸腳下總會有路。今天的路總會比昨天的好,明天的路肯定要比今天更好,這一點絕對錯不了。
(孔淑茵,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有散文、小說散見于《散文百家》《清明》《奔流》《讀者,原創版》等刊。曾獲全國散文選刊大賽獎,河北省第一屆、第二屆“古貝春杯”散文大賽獎,河北省第四屆“我的讀書故事”征文一等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二等獎等。有作品入年度選本。)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