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醅酒 木樨金燈茶（二）

沈嘉祿

花與茶的聯姻，大概從中國人喝茶那天起就成為一條或隱或顯的副線。中國茶文化的勃興應在唐代，陸羽在《茶經》中豪邁地宣稱：“滂時浸俗，盛于國朝，兩都并荊俞間，以為比屋之飲。”在這個過程中，僧人與文人是兩大主力群體。但唐朝人煎時茶，會在茶湯里添加許多東西，“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出琉璃眼。”對此，陸羽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或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揚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俗不已。”在飲茶界，陸羽是當之無愧的意見領袖，他的話是有影響力的，到了中唐以后，清茶一壺就成了文人墨客讀書生活的標配。

宋代是茶文化的繁盛期，從士大夫到老百姓， 都在或粗獷或精致地喝茶，除了大名鼎鼎的“龍團鳳餅”“小龍團”“密云龍”“水芽”等上品，以及連皇帝都奮不顧身參與其中的斗茶游戲，我們還必須正視這樣的事實：在茶湯中添加鹽、酪和辛香料的喝法仍然盛行，頑強地體現了大眾趣味。有些人在茶飲中加入果子、果仁，居然也能獲得廣泛響應。這“有些人”當中就有與蘇東坡齊名的黃庭堅，他在《煎茶賦》中得意洋洋地介紹經驗：“于是有胡桃、松實、庵摩、鴨腳、勃賀、糜蕪、水蘇、甘菊，既加臭味，亦厚賓客……發揮其精神，又益于咀嚼。”在茶湯里加鴨腳，這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不過我想它應該是一種香料的諢名吧！

作為茶事的映射，兩宋的飲料業也空前發達，分為湯、熟水、渴水、涼水等。熟水俗稱“飲子”，里面可以加中藥材、香料、果子、鮮花等，梅花、桂花、木樨、紫蘇等都是飲子里的基本配置。愛喝花酒的楊萬里也愛喝飲子，在好幾首詩詞中特別提及，《清平樂·熟水》：“開心暖胃。最愛門冬水”;《點絳唇·紫蘇熟水》：“清入回腸，端助詩情苦”;《晨炊光口砦》：“新摘柚花薰熟水，旋撈萵苣浥生齏”。

明清兩朝，流行散茶沖泡方式，并總結出一套又一套的沖飲經驗與技術，關于茶事的書籍也一本接一本地被刻印出來，加鹽、姜的古法漸漸離場，但果子茶仍在北方地區流行。《金瓶梅》里就在不同場合輪番出現了“福仁泡茶”“木樨金燈茶”“熏豆子茶”“咸櫻桃茶”“桂花木樨茶”“八寶青豆木樨泡茶”“瓜仁栗絲鹽筍芝麻玫瑰香茶”“芫荽芝麻茶”“梅桂潑鹵瓜仁茶”等。今日浙江杭嘉湖地區仍在喝的“熏青豆茶”“風枵茶”“八寶茶”，可以視作宋明遺風。熏青豆茶也叫“烘豆茶”，除了熏青豆，還加胡蘿卜干、芝麻、桔皮、紫蘇、桂花、扁尖、黑豆干、青橄欖等。

不過，潮流總是變幻莫測的，清雋的花茶從隱士別出心裁的雅玩逐漸推廣到民間。窨法在宋代已經出現，到了明代又發明了“隔花窨茶”的方法。至此，茶與花才殊途同歸，深度融合，成為靈魂伴侶。在錢椿年、顧元慶的《茶譜》里記載：“木樨、茉莉、玫瑰、薔薇、蘭蕙、橘花、梔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諸花開時，摘其半含半放、蕊之香氣全者，量其茶葉多少，摘花為茶。”

花茶的生產基地在南方，上海的茶葉店里也有茉莉花茶和玳玳花茶供應，但最大的消費群體在北方。《道咸以來朝野雜記》里說：“北京飲茶最重香片，皆南茶之重加茉莉花熏制者。”老北京至今仍然最愛茉莉花茶，雅客造訪，這是最高禮節。西湖的龍井茶也因此在北京銷不出去了。

前幾年上海街市開出許多面對年輕人的紅茶坊，茶單上多為果茶、花茶，且花茶至少十幾種，隨意搭配，可以有多種風味，這是古風回潮嗎？我也在紅茶坊喝過茶，實在喝不慣香氣過濃、過假的花茶。

前幾天朋友送我一罐玫瑰滇紅老樹茶，起先不以為意，因為我從不喝花茶，但泡了一杯試飲，味道相當不錯，花香在唇齒間徐徐散逸，老樹紅茶的釅醇本味得到靈動花香的輔助，有了更為悠長的韻味。這款茶比市面上常見的菊普好多了，可為花茶的加工提供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