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馬特·古爾丁 著 謝孟宗 譯
銀座是東京壽司文化的核心,因此也是日本壽司文化的中心,更是全世界最適合品嘗海鮮的地方。只要沿著光彩奪目的街道走上一回,你很快就能明白個中道理——這里是日本最為富裕的地帶之一。以此地為大本營的,除了奢華的百貨公司,還有一系列的國際名牌精品店,各自擁有由著名設計師所打造的華美店面。要與全世界最昂貴的料理交相輝映,這里再合適不過。
我們今日所知的壽司,便孕育自銀座街區。自8世紀起,日本料理人早已不斷地賦予熟壽司各種變化。然而一直要到19 世紀初,隨著江戶(東京的原名)作為日本新的首都逐漸成熟,才有了如今為人所熟悉的握壽司手法。那時,此區遍布著木制“屋臺”,即街上販賣食物的攤子,為城里人供應當日來自東京灣最新鮮的漁獲。料理人握起一團溫熱的米飯捏制成形,再擺上一片新鮮魚肉,一貫一貫直接送到饑腸轆轆的顧客面前。為了模仿往昔發酵的魚那種酸得令人皺唇的風味,他們在飯里頭加入醋;為了去除潛在的細菌或毒素,便在魚肉上抹了些研磨成泥的山葵;為了調味,另外淋上了幾滴醬油。現代壽司的原型——江戶前壽司——自此問世。
今天,在這八條街的范圍之內,薈萃了地球上最出色的壽司店。店內的料理臺被擦得閃閃發亮,這些店家據說加起來總共摘下了十六顆米其林星。大師小野二郎的店便坐落于此,他的地位猶如日本壽司眾神中的宙斯,由他提供的盛宴要價三百五十美元,出菜到結束不過二十分鐘,外國訪客與日本名流輪番成為座上客,來此一探究竟。齋藤孝司的店也同樣在這里,他好比是年輕的絕地武士,有著全市最長的預約等候名單。當然,此外還有許許多多其他店家。
在一棟不起眼的辦公大樓三層,有一位壽司職人站在精致的雙層山胡桃料理臺后,以鮫皮擦菜板磨著薄荷綠的新鮮山葵根,準備服務第一批客人。有些人稱他是東京壽司文化的靈魂人物。身為一名壽司師傅,此人算是年輕一輩,大約四十歲上下,體格健壯得像個橄欖球后衛。他雙臂結實、理了個平頭,用略帶嚴肅的眼神取代大部分的言語。
我頭一回見到澤田幸治是在2011年。當時我在吧臺前找了個位子坐下,接著便逐步感受到自己對飲食世界的認知開始瓦解。把那次經驗說成有如天啟,恐怕還過于輕巧了點。在“澤田壽司”的那一餐對我來說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顛覆,一貫貫壽司就好比數首歌頌淀粉與海洋的詩詞。即便嚴格來說并不完美,卻明示著通往極致完美之路的確存在,亦是一道引人前往天堂的階梯。而在這條路上,澤田幸治無疑正一步步朝著頂端攀爬。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吃了壽司后有所領悟。當年首次遠渡東京,我獨自到“鮨水谷”享用午餐。這家銀座名店獲評米其林三星,由小野二郎最出名的弟子經營。我踏進位于地下室的餐廳時,整個人毫無準備,除了會講的三個日文字,就只剩背包內一件皺巴巴的襯衫。這樣的我,在那里體會到了真正的壽司是何等繁復精致又充滿匠意。
然而,澤田幸治卻別具一格。原先是卡車司機的他相較之下很晚才轉行當壽司師傅,但卻憑著狂熱的精力和決心,投入唯一一個目標——要在生氣勃勃的壽司發祥核心地帶,帶給客人一場最絕妙的江戶風壽司體驗。

日本首相在銀座壽司店招待奧巴馬
這意味著,要在每天早上六點前往筑地市場,向精通特定魚種的攤販逐一購買漁獲。這意味著,投注好幾年的心力去研究出一套體系,讓米飯在顧客就座的那一刻能呈現理想的溫度與質地,以及利用碩大的冰塊而非電力來打造精密且價昂的冷藏保鮮系統。這也意味著,不論午餐或是晚餐時段都只接待六名顧客,卻得在每晚結束營業后以絨布巾擦拭檜木吧臺,直到手臂酸痛、額頭冒汗,只為將上菜期間積累于臺面的魚油拭得一干二凈。他和太太一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八小時,要到午夜過后清理完畢,一天才算得上結束。我問澤田先生,為什么不雇人在晚餐時段后幫忙整理收拾,讓自己也能稍微喘口氣?澤田先生眼一瞇、頭一揚,往門口一指并說道:“看見招牌上寫的名字了嗎?上頭寫著‘澤田’。這家店里的澤田除了我跟我太太,并沒有其他人。”
他或許可以早上九點再起床,請人把漁獲送到店門口,選用標準規格的冰箱來冷藏食材,晚餐時段后再讓年輕學徒負責擦洗吧臺,并依然能為顧客獻上全東京最讓人屏息以待的壽司。可是,他并未這么做。因為在日本,看重的不是目的,而是過程。
“說到底,就是‘心意’,”他說,“好的壽司師傅與高超的壽司師傅,差別就在這里。從頭到尾,一切都是因為心意。我想讓你吃到天底下最棒的壽司,所以才會每天清晨六點就到市場,或是過了午夜時分依然親自打理環境。”
澤田先生說,所有職人都懷抱著一份心意,而壽司師傅尤其如此。“心意會透過壽司流露出來。這中間并沒有任何加工,我們用我們的雙手捏壽司,而客人則是用他們的手取食。”
不管是咬下的第一口,還是接下來的每一口,都讓我領略到一件老是聽別人這么說,卻從未相信過的事——壽司的關鍵在于米飯,而非魚肉。日本人吃壽司,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吃握壽司,其組成分成兩部分:用作基底的“舍利”,即調味過的醋飯,以及置于飯上的魚片等配料,或稱“種”。誰都可以在筑地市場找到極品的“種”,但唯有職人才能自由掌握“舍利”。“壽司有百分之八十在于米飯。”澤田先生如是說。
我們多少都聽過年輕料理人奮斗、付出的故事。他們付出長時間的努力,學習把米飯煮好的細節:接連換水,洗去多余淀粉;計算干濕的絕佳比例;學習如何扇涼米飯至適當溫度,加以調味并用木匙確實地切拌均勻。在這方面,澤田先生對米飯下的心思多得驚人——從溫度(“米飯應與皮膚同溫”)到烹煮時間(“煮了六十分鐘后的米飯會達到最佳狀態”),甚至會因應全球變暖而改變使用的稻米產地(“以前,最好的米來自新潟,現在則來自北海道”)

澤田先生的醋飯一入口,便會化為一股輕柔酸味蔓延開。這種做法,在東京的壽司行家間褒貶不一。有很多人認為,米飯的角色不該這般張揚(煮飯這門學問能有所改動的地方甚少,且非常看重某些要點,以至于光是在米飯多加幾滴醋就可能引起爭議)。但是,澤田先生的“種”味濃且鮮美,有了飯里的些微酸味刺激口腔,讓人能夠盡情享受接下來一連串的美味。
先是微咸的鰶魚,而后竹莢魚柔軟且鮮甜,接著送上的赤貝富有咬勁、海潮香味撲鼻——澤田幸治這個人,可謂引領著顧客一窺海鮮滋味與肉質的全貌。一尾對半剖開的明蝦,甜度甚至可與一道甜點相比擬;能夠同時品嘗到咸水鰻魚酥脆的外皮與松軟的魚肉;煙熏鰹魚在歷經炙火文身之后那濃郁的口感,叫人無法忘懷、輾轉難眠。
在澤田先生身后,他的太太看著熱氣騰騰的石頭蒸蝦。雖然她不發一語,卻總能預先遞上丈夫需要的東西,讓丈夫能夠心無旁騖地向客人展現壽司的大千世界。“我們就如一心同體。太太讓我能夠表現得更出色。”
有別于一般認知,壽司其實和新鮮與否無關,重點在于時機。不只應確保米飯保持在適宜溫度,魚肉也須經過完善熟成。若是在魚離水后過早端上桌,魚肉會仍呈現緊繃的狀態,無法釋出十足風味。然而如果放置太久,肉里所含的蛋白質又會讓肉質變得過于軟爛。
在冷藏技術發明之前,鮮魚若非即刻上桌,就是以醋腌漬。但長年下來,壽司料理人發現透過細心的熟成,更能讓魚肉達到最佳質量。這種概念,澤田先生表示,和肉品的熟成有相同道理。去除水分,把蛋白質轉為氨基酸,進而增進魚肉本身風味——特別是日本人最看重的天然甘鮮。要讓鮪魚嘗起來最具獨有的鮮美,不是在還滴著海水的時候食用,而是等候幾天,甚至幾星期,使其熟成。每條魚都有各自理想的熟成時間,澤田先生會讓大多數白肉魚熟成兩天,扇貝與赤貝則以一周為期。油脂較多的魚類,需要的時間甚至更長。
為了說明個中差異,他給了我一片在鮪魚離水沒幾天割下的深紅瘦肉,然后是微布油花、靜置了一星期的中腹肉,再來是肥美至極的大腹肉——這一口促使我的腦中分泌大量腦內啡,身體里竄過陣陣暖流。澤田先生邊看著我努力控制激動的情緒,邊說:“熟成了十二天更添增食材的甘鮮度。”為這一堂“鮪魚教學課”收尾的,是成塊的大腹肉,將它直接在炙熱的石頭上煎烤至外側焦黑冒煙、內部僅稍微經過加熱,讓油脂形成一股涌流。只要能咬上一口這般極致美味,不論要飛越太平洋幾次我都愿意。

米飯與生魚結合而成的至上極樂,這等水平的壽司可謂是料理點石成金的極致。在制作過程中,無數的奧秘近在眼前:看著刀身是如何輕輕劃過食材使上千條緊繃的肌肉纖維松弛;將魚肉與米飯結合的溫熱掌心,是如何帶出食材適量的天然油脂;而作為基底的米飯,其分量與密度又該如何與魚片取得平衡。這種種啟發都能在此刻透過舌尖領會,而帶來這一切的人與我就只有六英尺的距離。如同觀賞最高水平的表演藝術一樣,享受這般美食是少數我不愿與他人一同經歷的體驗之一,為的是怕同伴會害我分心,不能專注于眼前這場精彩好戲。
那么,澤田先生為何守著這么小的規模?為何要自我設限,每天只接待十二名客人?當我問他有沒有打算擴大營業,他盡可能地壓抑自己不要顯露出不悅的神色,說道:“真要打算,我們倒寧愿再把規模縮小一點,這樣才能放更多心思在每位客人身上。我們原先是八人座的吧臺,但實在顧不過來,所以才減少到六人。”當下,他最大的抱負便是看能不能再拿掉兩張座位。
這頓午餐以一顆醋栗作結。亮橙色的果實本身不會比彈珠大,延伸而出的葉子就像一條馬尾。雖然不明就里,但我猜這是日本人的某種講究。而當我一口咬下爽脆的醋栗,果皮應聲迸裂,酸甜的汁液傾瀉而出時,心中豁然開朗。在離東京很遠的某處農田,想必亦有位農人如澤田先生般身負職人精神,為這些果實奉獻自身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