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柯律格 著 黃小峰 譯
數字化的分類在明代盛極一時,乍看起來似乎不可理喻?!皻q寒三友”“八仙”“竹林七賢”,或者“十八羅漢”等,名目繁多,全都是用數字化的分類來統括一群裝飾性的形象,它們出現在各種各樣的明代器物中,實為前所未見,盡管它們的源頭都可追溯至更早的時期。
在本書第二章中,我們曾經談到過天、地、人“三才”(我解讀為時間、空間與能動性)。“三”是八卦中的三條線段。八卦是宇宙間最早的形象,所有的人類文化都由此衍生,其最顯著的標志就是三條線段。如果三條線段都是直線,代表三“陽”,如果三條線段都從中間斷開,則代表三“陰”。陰陽為兩極,象征著不斷轉化的二元性,諸如明與暗、熱與冷、男與女,而無須表現出具體的事物形象。物質與視覺文化中喜好用雙關語,三陽可以表現為“三羊”(羊與陽諧音)。在明代的特殊節令中,帶有“三陽開泰”這個主題的織物會在冬至這一天在宮中由宮廷內眷穿戴上身。萬歷皇帝的陵墓中曾出土了一件珍貴的實例。畢嘉珍曾對“三陽開泰”做過一個經典研究,在對明代圖像學的研究中,類似的工作還比較缺乏。她的研究展示出這個視覺題材與另一主題“歲寒三友”有密切關聯。后者出現于宋代,將松、竹、梅作為一個整體描繪在一處。這些題材都蘊藏著季節變換與宇宙輪回之意。它們不但創造出了能夠有機會保留下來的物品,譬如大量的陶瓷與鳳毛麟角的織物,還創造出了如蜉蝣般生命短暫的特殊物質形式,這些東西沒有機會留存下來,比如“九九消寒圖”?!熬啪畔畧D”與歐洲的“圣誕日歷”原理相同,其具體方式是勾描出81 片梅花花瓣的輪廓,每天畫上一瓣,一直到冬至之后,新年降臨。有15世紀和17 世紀的例子,反映出明代的北京曾制作和使用這類事物。在宮廷之中,會張掛畫有綿羊太子的圖畫,而禮部則會印制“九九消寒詩圖”,這種圖由表達四季祝福的詩句組成,每句九個字,每個字九畫,一共八十一個筆畫,每天描一筆,直到九九八十一天后全部完成。
三與九兩個數字看起來有明顯的關聯。明代人口按照納稅與雜役的不同情況被分為三種等級的戶口,每一種又可以再次劃分為三種,由此形成“三等九則”,這是一種根源于古代傳統的納稅形式。在明代的漢語中,把人分成“三等九則”(亦稱“三等九格”)是“偏心”的一種通俗說法。不過“三等九則”這種納稅分類所沿襲的是上古的“三綱五常”。“三綱”是三種紐帶關系(君與臣、父與子、夫與妻),而非三種不同類型?!叭柿x禮智信”這“五常”是一個整體,顯然也不是類型。許多明代的家用百科全書都不忘提醒家中的男性家長警惕“三姑六婆”的荼毒。無論是前者(尼姑、道姑、卦姑)還是后者(牙婆、媒婆、師婆、虔婆、藥婆、穩婆)都不能讓進屋內。
在前一章我們已經看到過明代社會想象中的“四季”和“四民”。而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則是物質文化所特有的數字分類。這種模式可以用作模型,新的群體可在“四”的名目下不斷產生,比如16 世紀中期的畫家謝時臣曾經創作過一幅“四杰圖”,畫于1551年。畫中人都是通過科舉考試而晉升官僚系統的男性,分別置身于四季山水之中。倘若從四字組躍升為五字組,我們的例子便會豐富得讓人吃驚。“五”根基于“五行”的概念。“五行”是金、木、水、火、土,它們是關于宇宙的各種知識最重要的創造者,在其背后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浩如煙海的學術傳統。我們會有“五方”(東西南北中)、“五牲”、“五岳”、“五瘟”,以及五個一組的神靈,如“五帝”“五靈”“五鬼”,它們來自民間信仰,是保佑人們不受五瘟侵擾的神靈。用白馥蘭的話來說,中國的五行“與古希臘思想不同,并不是各具特色、不可互換的五種元素,而是一種獨具特點的轉化順序”。五行構成了一個循環,通過其中的五種組成要素,自然萬象以及人類本身都得以生生不息。對五行循環相克相生的理解貫穿于諸多物質文化實踐當中,譬如屋舍的建筑和布局,以及屋舍中磚、木等物質材料的使用與安排??婆e考試的舉子必須要掌握這些知識,如1559年的順天府鄉試中,策問一門的考題是人間的“五事”(貌、言、視、聽、思)是如何與天之五行相互對應的。五行可以轉變為“五倫”,只需要在君臣、夫妻、父子三綱之間添上長幼和朋友。五行對于醫學而言尤為關鍵,所謂的“五臟”(心、肝、肺、脾、腎)并非現代生物醫學中的五個獨立的解剖器官,而是“一種功能系統,把同一種生理運動的各個不同層面串聯在一起”?!拔迮K”這個詞在明代大量的“筆記”中也成為博學之論的主題。在這里,擁有五臟的身體(與五行相關聯)與四肢(與四季相關聯)之間并不是對立的。這些數字分類不斷地被“重復書寫”,被其他以數字為基礎的意義所覆蓋、改寫,但卻從不意味著被徹底“抹除”。也就是說,“三才”“四季”“五行”彼此之間并不相互否定。位于下層的詞并不一定就是最重要、最基本的?;蛘哒f,所有的詞都一直存在,只是暫時被覆蓋掉了。不論以什么樣的角度來看,它們自始至終都是清晰可見的,它們自始至終都是主體,而非陪襯。
正如朱利安所言:“因此,本質的區別在于,希臘思想把外在的秩序(以數字觀念和形式為基礎)施于萬物,而在中國思想里,秩序被視為萬物生成過程中的一部分,正是由于秩序,才使得萬物的生成成為一個過程。”在明代思想中,數字以及數字所衍生出的分類也不斷地出現在萬物生成的過程中。
通過把五行與五色相對應,五行宇宙觀深深地影響了文人精英對于明代視覺文化的態度。有人曾抓住這樣一個細節,西安城中,起義的農民軍領袖李自成正準備推翻明朝政權,他身穿的是一件藍色的棉袍。也許這并不只是在尋找貧苦百姓的認同,同時也可能是五行中水的象征。起義軍選擇水,以期以此來覆滅象征明朝政權的火。無論是李自成短暫的政權“順”(歸順)還是最終征服明朝的滿族人所選擇的“清”,都以水為部首,以此來與以“日”為偏旁的“明”相對立。五行與五色相生相克,不但是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的常識,還對這兩個文化層面的實踐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正如一位17世紀早期的文人所言:“人間之色僅得其五,五色(青黃赤白黑)互相用,行至數十而止。”
經典文獻中說,顏色是不可相信的,文人精英們對此也十分清楚。作為一種視覺現象,顏色會耗盡眼睛的精氣,顏色是模仿性的,令人不安,會使人陷入塵世間的表象的羅網,而不是像文人的筆墨那樣,以獨特的感受抵御著感官誘惑的世界。在人們眼里,“色”這個字既是色彩的色,也是色欲的色,還是“外在表象”的同義語,過于沉溺于色之中會使人的精氣消耗殆盡。當然,這并非是鐵板一塊的規定,不過賦色濃重的明代繪畫大都可能是地位不高的無名畫師所作,至于刻意追求平淡基調的繪畫,則是男性文人業余畫家保有的領地,他們對單純地模擬毫無興趣。對于女畫家,尤其是那些以自身魅力而成為商品的青樓女畫家而言,對艷麗色彩的刻意回避被推向了極端,如此一來,紙上呈現出來的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圖像就成為女性藝術家本人恰如其分的嬌羞內斂而又清心寡欲的品格的隱喻,雖然她們并非那么的遙不可及。
倘若說許多事物都圍繞著一個中心點而循環往復,那么“五”這個數字便也絕不會窮盡明代人對于數字類型的奇詭想象。數字構造出對古代歷史的理解,其方式常常是通過對古代名人的分門別類?!爸窳制哔t”正在職業畫家仇英所作的一幅扇面上進行嚴肅的對談。數字可以用以成為文學新體裁的結構,比如14世紀科舉考試中所要求的“近體文”,這種文體在后來被稱作“八股”(字面意思是八條腿的文體,因為文中一般包括八個部分)。八卦由三根短線和三根斷線組合變幻而成,它不但是明代有關天文和宇宙的寫作的中心,同時也流布到各種不同類型的明代物品之中。八仙是一群道教神祇,要到明代他們才真正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圖像單元。八寶與八仙扮演著相似的角色。八寶是一個出自佛教的母題,在明代迅速地出現在各種物品上,比如小說《金瓶梅》中的繡花女鞋,或者是提供給一位有意購買絲綢的朝鮮商人的絲綢圖樣,這個時候的八寶,已經和佛教儀軌關系不大了。
一旦我們觸及佛教,那么數字類型便會急速攀升。這里有十八羅漢(或十六羅漢,二者所依據的文獻不同,常使人分不太清),他們被制成成套的木雕、瓷塑、石刻或金銅造像,大多數初具規模的寺廟之中都有供奉。這里還有33位(有時達到35位)觀世音菩薩化身。觀音是大眾心中救苦救難的神祇,在佛教眾神之中得到了最熱烈的崇拜。清單是可以不停列舉下去的。在明代,這份清單“的確”也是不停列舉下去的?;蛘呖梢哉f,這份清單是文化實踐的一種特別形式,在明代大行其道,其盛行程度前所未有。明代的文本中滿是各種清單,尤其是物品的清單。合乎情理的猜想是,這個現象反映出一種“多重性美學”,也即“多等于更多”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