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自己成為可愛的大人吧”

1

2006年夏天，小升初考試成績出來，我考得不錯。考上的是市里最好的初中，但不幸的是，它是一所私立學校，得交七千塊錢入校費。

那個年代，七千塊錢對我們家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于是，成績出來的那天，我爸就帶著我去親戚家借錢。

我不會忘記在姑媽家的院子里，隔著門，我聽到幾聲爭吵，感受到一絲嘆息。臨走時姑媽喊住我們， 她問：“我這里還有三百塊錢，你要嗎？”

我爸笑笑， 頭也不回地走了，嘴里還嘀咕著：“買新車倒有錢的。”那個時候，跟在父親身后的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狗啊。

2

考試前，我媽曾向我承諾，如果考上重點中學就帶我去看海，這也成為我努力學習的動力之一。

我媽當然是騙我的，她不僅沒有帶我去看海，還剝奪了我暑假玩樂的權利，讓我去超市站店，報酬是一天一根冰棍外加五塊錢。

退而求其次，想想站店也挺不錯的，我幻想著，等暑假結束，我就能帶著三百塊錢出去玩了。那該是多大的一筆錢啊，從沒有過零花錢的我這樣期待著。

現實是，根本就不存在那筆錢，都是逗我的。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媽對我說，他們湊不齊那七千塊錢，“不如你就去三中上學吧？”

我點點頭，小孩子懂什么呢？有學上就好了嘛。后來我才知道，三中是我們市最差的初中。它恰巧就在我們家邊上，并且上這樣的學校是不需要花錢的。

之后的三年里，我不止一次這么想過，如果結局是這樣的，那我當初努力學習的意義是什么呢？

3

三年后我以班里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的擇校錄取線，這是我們那所最差初中能考出的最好成績。

我沒想到的是，三年前的劇情再次上演，擇校費一萬塊，誰也拿不出這些錢。我媽說：“不如你繼續上三中吧。”我爸說：“你多考一分不就沒這事了嗎？”

我沒有說什么， 他們說得對， 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夠努力。對了，考上重點的學生如果選擇去三中上學，不僅不收學費，學校還會倒貼一萬塊錢。

上了高中，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周圍人都覺得這不過是小孩子的叛逆期，過一陣子就好了。誰又真的關心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我不會再好了。我覺得大人都很虛偽，嘴上說為你好，實則都是為了滿足他們的欲望。平時表現得很融洽，一旦涉及經濟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有一段時間，我媽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別人叛逆，但是成績好啊；你叛逆，為什么成績也不好了？”

我脫口而出：“那么關心成績，當初為什么不送我上重點中學呢？”

看得出來，我媽很傷心，但我卻不以為然。

4

我在學校里認識一位和我差不多的男生，談到家庭他咬牙切齒，談到大人他滿臉不屑。“人要為理想而活著。”他說。我很欣賞他，并且覺得遇到了知己。

我們一起逃課， 一起考試交白卷，不知天高地厚，不去想將來。中二的年紀，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

和那個男生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大學畢業那年。我們相遇在老家一家酒店內，他變得很胖、很油膩。他在給幾個中年人敬酒，一口一個張總喝、王總請，那形象與我們剛認識時相去甚遠。

“你變了。”我在微信上這么跟他說。

“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他回復道。這句話我太熟悉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里的臺詞，高中時我們一起看的。

再后來，聽聞他游手好閑，唯利是圖，無比貪婪。想到再次相遇那天，他說，人長大了就得那個樣子。改變的契機是他早早進入社會，早早見識到了社會的殘酷、成年人的虛偽，“怎么辦呢？我也就這樣了。”

突然覺得，我們以前做過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5

我們總是容易被我們討厭的人定義，也總是容易為傷害我們的人埋單。因為討厭父母，所以我聲稱不想長大。

但成年人遠不止一種，成年人不全都是虛偽、自私的。我的自暴自棄，傷害的恰恰是我自己。

李誕說以前他是個理想主義者，進入報社發現記者能靠特權搞門票，他就崩潰了，不相信理想了。少年見識了世間的殘酷，便決絕地與過去決裂，否定過去的自己，擁抱油膩，仿佛這樣他就自洽了、成熟了。但這個世界上總有不走后門的記者，是不是？

生日那天， 友人送我一句話：請成為更厲害的大人和更可愛的小孩。

我切切實實被這句話打動了。這世界上多的是自以為成熟實則油膩的人，或者自以為純粹實則愚蠢的人。

人類總是把成年人特質和小孩子性格做對立，仿佛非此即彼，就像成熟的人不會在深夜哭泣，而不負責任的巨嬰往往覺得自己代表著純粹。

成熟和純粹并不是對立的，最重要的是在成熟的外表下還擁有一顆純真的心靈。這并不難做到，不過有兩點需要記住：學會為自己負責，并且，永遠相信美好。

6

生日那天我還收到一個包裹，是我媽給我的，里面有幾萬塊錢，她詳細列出了那些錢的明細，包括我打工賺的錢、我每年的壓歲錢，以及我上三中學校給的一萬塊錢。

想到姜文說過，他一直和母親搞不好關系，他覺得母親不愛他，很長時間兩個人都沒話說。

但他母親在去世兩年前，突然提出見他，并且給了他一個很大的紅包，里面裝著母親的積蓄，都快把信封撐破了。

原來母親看他那幾年沒有電影作品面世，便擔心兒子會不會缺錢。

對了，我媽還給我發了條短信，她說：“那些年家里很困難，我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短信是半夜發的，現在誰還用短信啊？隔了一個月我才看到。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蠢啊。

//摘自溫血動物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北冥有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