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霍奇金森

詩歌的勢頭正勁。詩歌類書籍在英國的銷售額已連續兩年增幅超過10%。查特與溫達斯出版社的詩歌編輯帕里薩·易卜拉希米認為,詩歌已不再是白人男性的專屬,這或許正是其火爆的原因之一。為什么呢?看看Instagram吧。
如今,主打照片分享的社交網絡Instagram上活躍著一批作家,其中多是女性,少見白人。他們不曬自拍和落日,而是發布一段又一段的詩,又稱“Insta詩”。有幾位Insta詩人甚至已經大獲成功:生于印度的加拿大人露比·考爾在Instagram擁有近400萬粉絲,緊隨其后的競爭對手是擁有210萬粉絲的哥倫比亞裔美國人R.M.德雷克,再往后是擁有180萬粉絲的R.H.辛。
想知道Insta詩是如何轉化為圖書銷量的,不妨去歐洲最大的書店探個究竟。在皮卡迪大街的水石書店里,寬敞的詩歌區域有七個按字母順序排列的書架。為了吸引顧客,每個書架上都會擺幾本封面朝外的“露臉”書,而其中總會有一本出自Insta詩人之手。這樣醒目的擺放位置背后有著強有力的數據支持。2018年詩歌類書籍銷售總額的1/12都是考爾的功勞。而在美國,作品最暢銷的20位詩人中,有12位是Insta詩人。
好吧,我承認,剛開始接觸Insta詩時,我是想出言嘲諷的。我和朋友們去網上關注了這個領域的很多大詩人,故意挑出他們最差勁的作品,然后截圖,配上“咯咯傻笑”的表情和犀利的評論,最后果斷轉發。

誕生自網絡的Insta詩,擁有大量忠實讀者,如今已經成為了出版界寵兒。
沒辦法,誰叫大多數Insta詩都寫得那么差勁。易卜拉希米還糾正我的用詞說,不應該用“不好”來評價文字作品,太主觀,應該說“不適合我”。可是我不得不說,Insta詩讀得越多,我就越難以茍同她的觀點。
品一品克里斯托弗·波因德克斯特(36萬粉絲)的詩:
天啊,可愛的小人兒們,
我們,就是我們,就是你與我,他與她,
做了太多的,
錯事。
天啊,原來“我們”都能這么有“詩意”。裝腔作勢、矯揉造作、陳詞濫調、平庸乏味……這就是我對Insta詩的第一印象,很主觀嗎?沒錯,很主觀。可這還能讓我怎么想?
公平起見,我把評論這差事轉交給詩人哈里·曼。眼光獨到又老辣的他告訴我,最讓他費解的就是Insta詩“缺乏形式上的選擇”。曼所言極是。這類詩通常像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倉促表達,隨意拼貼。
看看德雷克的這首詩:“有時候在停著的汽車里聊上幾個小時能以你未曾料想到的方式治愈你。”一氣呵成,沒有任何停頓。
還有這首,出自生于黎巴嫩的納伊瓦·澤比安(100萬粉絲):
不是愛,
讓你深陷,
其中。
而是愛,
深陷,
于你。
我不清楚澤比安為何要在那幾個地方換行,也不明白這首詩到底想要表達什么意思。
盡管詩句大多不知所云,我在嘲諷之余,竟發現自己對Insta詩越來越著迷了。怎會寫得如此之差?為何這般大受歡迎?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于是,我重新沉浸其中,潛心鉆研。我向Insta詩的粉絲們尋求參考意見,又認真地把人氣最旺的Insta詩出版作品研讀了一番。
42歲的莫妮卡告訴我,她每天都非常期待J·艾恩·沃德(62萬粉絲)發布新的作品。她覺得沃德的詩表達了“我們所有人共通的感受”,每每讀完,她都覺得自己“不再孤單”。25歲的朱茜說自己之所以喜歡澤比安,是因為她敢于公開探討痛苦,而“我們只有接納了自己的痛苦,才能繼續向前”。
所有和我交流過的粉絲,沒有一個人提起過文筆這個問題。他們所關注的重點都是詩的內容如何讓他們感同身受,而這正是Insta詩極具感染力的關鍵所在。并非所有Insta詩都以女性為目標讀者,或意在訴說讀者最想聽的話,但多數確實如此。來看看,很多女性最想聽人說她們“狂野”,并把她們與“火焰”聯系在一起。于是,這是辛寫過的詩:
有的女人,
懼怕火焰,
而有的女人,
干脆化身為火。
辛在原詩的最后半句,突然大寫了首字母。什么?格式?誰會在意這種事?
阿提庫斯(130萬粉絲)則在詩中規勸我們:
愛她,
但要任她去撒野。
好了,回歸正題。我在Insta詩領域里研究了一圈,精神飽受摧殘,落得個筋疲力盡。不過最終,我還是得出了一個差不多的結論:至少有一半的Insta詩是在傳達激勵人心的內容。這類詩旨在告訴讀者:每個人都是珍貴的寶貝;痛苦終將遠去;那個對的人總會出現。換句話說,就是想讓你的心情更舒暢些。
不過,讀完阿提庫斯的新書《魔法的真諦》后,我可沒覺得心情舒暢。我曾經挺喜歡他寫的那些諷刺少年情事的小短文,然而他后來的那些詩卻很讓我倒胃口,比如:
旅行的藝術,
在于發掘隱秘的寶藏。
這是旅游廣告嗎?
合理的貪欲必遭懲罰。
看起來很深刻的樣子。
我不是第一個把Insta詩人們拎出來較量一番的人。詩人麗貝卡·瓦茨曾在《詩歌國度評論》雜志上發表過一篇文章,抨擊了這群“清高的業余詩人竟然摒棄了寫作技巧”。我不知道她所用的“清高”一詞合適與否,但令我驚訝的是,我居然會不太贊同她對27歲Insta詩女王考爾的批評。
考爾曾在她的一首詩中寫道:
她曾是一首歌,
他卻早就削掉了耳朵。

移動設備也影響了人們讀詩的方式。文字、插圖外加詩人動態都可以在手機上瞬間顯示。當紅Insta詩人更像明星,個人動態的每一次更新,都能引得粉絲們瘋狂轉發。
我當然知道這首寫得不怎么樣。但后來,我讀了考爾于2014年出版的詩集《牛奶與蜂蜜》,這可是咱們這個年代銷量最大的詩歌類書籍。與當初讀完阿提庫斯的詩集相比,這次的感受截然不同。我此前從來沒有關注過考爾。這樣說吧,分手朝前任放冷箭,時刻給自己打雞血,關注霸凌與不公事件,上述幾樣真的都很“不適合我”。不過,一句句讀下來,積少成多,她的詩竟透著一股罕見的誠懇。

Insta詩女王露比·考爾的詩集《牛奶與蜂蜜》是如今銷量最高的詩歌類書籍。
說一首我喜歡的吧!下面這段節選自《支離破碎的英語》,這首詩被收錄在她最新的詩集里:
她劈開一個個國家穿行至此,
如此你才不必跨過海岸線。
她的口音濃稠得像蜂蜜,
你要終生保存。
這是家鄉留在她身上唯一的東西。
對于那些以父母口音為恥的移民二代們來說,這幾句可稱得上是寫出了極強有力的一筆。
說我膚淺也無所謂,我發現考爾真是成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是的,她是女性,而且沒錯,年紀輕輕的她有著亞洲口音,但她成功地讓詩人活出了搖滾明星的范兒。
這世上有三種詩:印出來的詩,演出來的詩,還有Insta詩。再者說,Instagram問世至今也還不到十年,這第三種詩只能算是才剛起步,還處于幼年時期。它沒考駕照,也沒結婚,甚至還沒到買酒的年紀。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你不能用評價它長輩的那套標準來評價它。
的確,它的形式更簡單,語言更明快,而且還像流行歌曲那樣能展現出稍縱即逝的美。但這類詩有什么潛力?可發揮的空間有多大?能肩負多重的使命?Insta詩將來能否釋放出更大的潛能,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
我們,就是我們,就是你與我,他與她
只好,
祝福它,
早日成功。
[編譯自英國《旁觀者》]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