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

蔣能杰。圖/受訪者提供
一棟貼滿瓷磚的農(nóng)村小樓門口,一位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女兒、兒子坐在長條椅子上,正在拍攝全家福。拍攝結(jié)束,中年男人對著鏡頭說,“再給我拍一張壽相,拍張單人照。”中年男人叫趙品鳳,15歲做礦工,陸續(xù)挖礦20年。拍照的時候,他已是塵肺病晚期患者,日常需要用呼吸機維持生命。
留下那張照片兩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村里停電,趙品鳳的呼吸機無法工作,次日凌晨兩點,這個男人病危,凌晨六點,趙品鳳過世。
這是紀錄片《礦民、馬夫、塵肺病》中的一段。片子前半部分,講述圍繞礦山生存的村民們:運送礦石和炸藥的馬夫、在礦洞中挖礦的礦工、撿礦石賣的女性村民;后半部分,講述礦工患上塵肺病,離開礦山之后的艱難處境。
把鏡頭對準底層,這并不新鮮,但新鮮的是,導演把費盡心血拍攝的作品,竭盡全力免費發(fā)放給想看的觀眾。導演蔣能杰在豆瓣上等著,只要有人標注“想看”該片,蔣能杰就會將下載鏈接私信給對方。這種獨特又令人心酸的推廣方式引起了很多網(wǎng)友的關注。如今,這部“無處播放”的紀錄片,在豆瓣上取得了8.6分的高分,位列電影一周口碑榜榜首。
2010年,蔣能杰開始動手拍攝這部紀錄片。那時,他正在家鄉(xiāng)湖南邵陽市光安村的光明小學任數(shù)學代課老師,同事也在拍攝留守兒童的紀錄片。閑暇時間,他跑到附近礦上,與礦工同吃同住,拍攝礦工、馬夫們的生活。“覺得一般人很難拍到,也有一定公共價值。”蔣能杰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影片中出現(xiàn)的人物大都是與他相熟的村民,還有他的親人,比如塵肺病人趙品鳳就住在鄰村;馬夫是他的父親蔣美林;一個礦洞的小老板,是他的堂弟,小名叫牽牛。
在蔣能杰的家鄉(xiāng),開礦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礦價好的年景,村里去礦上工作的人就很多,礦價不好時,人數(shù)就少。這些礦大多是非法的私人礦洞,安全無法保證,卻是村民除了務農(nóng),在家鄉(xiāng)為數(shù)不多的增加收入的選擇。
與礦民、礦難有關的情景,交織在蔣能杰的童年記憶中。他7歲那年,村莊附近的礦山發(fā)生過一起礦難,死亡兩人,其中一位是他五十多歲的外公。
如今,外公已經(jīng)過世近30年,他依然記得許多與外公過世有關的細節(jié):那天姨夫與外公一同進了礦洞,走在外公后面。礦難發(fā)生之后,姨夫幸存下來,外公遺體抬回村莊時,一些村民嫌晦氣,不讓外公遺體經(jīng)過自己家門,親人只能繞路將外公的遺體抬到家門口。村里有風俗,在外面過世的人遺體不能進家門,外公的靈堂設在了家門口搭的棚子里。那天他走到外公遺體旁,見到外公的頭部已經(jīng)被砸得變形,母親拿著毛巾,擦拭外公的臉龐。
蔣能杰11歲那年,做礦工的父親、二叔、三叔,都患上了塵肺病。父親此后不再下礦洞,只做運送礦石、炸藥等物資的馬夫。多年以后,這一切成為了蔣能杰鏡頭中的素材。
這部紀錄片在2018年拍攝完畢,剪輯持續(xù)了半年,陸續(xù)改了十幾版。剪片子時,家鄉(xiāng)情景和童年記憶交織在一起,有時讓他情緒低落。每剪一段,他就要停下來,抽根煙,或者出去走一走,透口氣。
如今,整頓之下,影片拍攝的非法礦洞已經(jīng)都被關閉,即便公開放映也不會影響誰的利益。畢竟都是熟人,蔣能杰不想給旁人帶去麻煩,他在征求當事人同意之后,將自己的作品發(fā)布在網(wǎng)上。于是,在疫情期間,人們看到了這部傳播方式頗為“互聯(lián)網(wǎng)化”的紀錄片。
朱靖江是中央民族大學影視人類學中心主任,曾出版過專著《中國獨立紀錄片檔案》。最近,他給學生播放了蔣能杰的這部作品。他說,此前也有紀錄片導演拍攝塵肺病家庭,比如季丹的《山坳里的女人們》。蔣能杰與之不同的地方,在于切身性。“他就是這兒出來的,以及得這個病是他的親戚朋友,體現(xiàn)到作品中,他個體的凝視會多一些。”朱靖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蔣能杰的父親成為礦工,與他的爺爺?shù)拿\有一定關系。他的爺爺是一名小學語文教師,在“反右”運動中被劃為右派,于“文革”開始的第三年自殺。熱愛讀書的父親,卻因家庭成份問題,沒能上高中,初中畢業(yè)就去當?shù)V工。1984年,爺爺平反,有關部門發(fā)放了幾百元撫恤金。蔣能杰的父親用這筆撫恤金和一些積蓄,娶了媳婦。次年,蔣能杰出生。
在蔣能杰的少年時代,爺爺之死是他心中的巨大疑問。中學時代,他所有科目中歷史成績分數(shù)最高,“我覺得要整明白他是怎么死的。”蔣能杰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他另一種試圖理解爺爺遭際的方式是通過文學。蔣能杰的舅舅是一名教師,家里有很多文學期刊和書籍。他每次路過舅舅家,就會借一些書出來,陸續(xù)讀了余華、莫言、古華等作家的作品,其中他印象最深的小說是古華的《芙蓉鎮(zhèn)》。“可以看到一些我爺爺見過的那個年代是怎樣的。”
少年時代,蔣能杰曾想當一名作家,給《收獲》《十月》等文學刊物投過稿件,都未能發(fā)表。這些作品中,他書寫的內(nèi)容都是家族的歷史、家人的故事。“講家族、個體被時代洪流裹挾,最終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蔣能杰說。
2004年,蔣能杰考入湖南師范大學設計專業(yè)。大學里,他業(yè)余時間要么在宿舍下載電影看,要么泡在圖書館。起初,他想做一名故事片導演,后來,覺得故事片門檻太高,就打算畢業(yè)之后先拍紀錄片。
一次,他在大學圖書館,從一篇文章中第一次看到“留守兒童”的概念,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童年時,屬于一個叫做“留守兒童”的群體。
蔣能杰出生的湖南邵陽新寧縣光安村,礦價好的時候,村民們?nèi)ド缴贤诘V,礦價不好時,外出打工。挖礦危險,又有得塵肺病的隱患,外出打工就注定要與家人孩子長久地分離。
蔣能杰的父親患上塵肺病的那一年,他的母親離鄉(xiāng),去廣東打工。那時,村里只有一部電話,5角/分鐘的電話費,對他的家庭來說太昂貴。于是,他與母親就用信件交流。蔣能杰每兩個月給母親寫一次信,講講家中瑣事,信件成為了母親的安慰。
蔣能杰讀高中時,姐姐在讀大學,弟弟在讀初中。三人的學費開支越來越大,只靠母親一人打工難以負擔。于是,父親也離開家鄉(xiāng),南下打工。直到5年之后,礦價上漲,他的父母才回到家鄉(xiāng)。
蔣能杰了解到“留守兒童”的概念之后,想著自己或許可以拍攝自己家鄉(xiāng)的留守兒童。那時,他有一個學習攝影專業(yè)的堂哥也有類似的想法。兩人約定,畢業(yè)之后籌錢拍攝這部片子。
2008年,蔣能杰畢業(yè),他向很多影視公司投遞簡歷,無人回應。于是,他去東莞,投奔在一家婚紗影樓工作的堂哥。晚上,他住在堂哥家的客廳,白天,他在一家連鎖超市做收銀員,一個月工資1000多元,能攢下400元左右。他打算攢夠買DV的錢就辭職,回鄉(xiāng)拍攝紀錄片。
蔣能杰工作第10個月,有關部門出臺“撤點并校”政策。他聽說自己的母校光明小學可能將被拆除。他覺得不能再等,“不去拍的話,學校都拆沒了”。于是,他借了3000多元,買了一臺DV,回到家鄉(xiāng)開始拍攝。這成為了他做紀錄片導演的起點。


紀錄片《礦民、馬夫、塵肺病》劇照。圖/ 受訪者提供
日后來看,蔣能杰開始拍攝紀錄片的2008年,正處于中國獨立紀錄片黃金時代的尾巴。在學者朱靖江看來,1997年到2010年左右,是中國獨立紀錄片最發(fā)達的時期,“這階段的導演大多是半路改行,比如鬼叔中之前在稅務局工作,叢峰之前在氣象局。拍片的時候,大多已經(jīng)三十多歲,對社會認識更加深刻,作品的流傳度和經(jīng)典性都很強。”朱靖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中國第一部獨立紀錄片要追溯到1990年,是導演吳文光的作品《流浪北京》。彼時,電視臺體制有所松動,人們對主流敘事也感到厭煩。一些游走于傳統(tǒng)電視臺體制外的人,開始利用電視臺的設備等資源,嘗試更獨立的創(chuàng)作。吳文光便是其中之一,他的《流浪北京》是借著中央電視臺外聘編導的身份拍攝的。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了1997年DV設備的出現(xiàn)。1990年到1997年這一階段的獨立紀錄片作品,雖然相比以往官方主流敘事更為獨立,但拍攝思路依然是媒體視角。這既與拍攝者的電視臺背景有關,也與他們獨立作品亦多依靠電視臺傳播有關。比如,吳文光的作品《四海為家》,曾獲得NHK的資助并在日本電視臺播出,導演李紅的《回到鳳凰橋》,被英國BBC以2.5萬英鎊的價格收購。
1997年,DV出現(xiàn),拍攝獨立紀錄片所需器材門檻驟然降低,大批其他領域的人得以開始更自由簡便地拍攝紀錄片,如杜海濱、季丹等導演都在此時入行。相比上一代,他們大多不以獨立紀錄片為生,加之彼時相對寬松的時代氛圍,獨立性比上一階段的導演更強,表達更為個人化,也愿意觸碰邊緣題材。
蔣能杰回到家鄉(xiāng)之后,為了接近拍攝對象,他去了即將被撤除的光明小學擔任數(shù)學代課教師,見到的彼時村中留守兒童的問題,遠比他當年更嚴重,“父母雙方都在外地打工的家庭,有70%以上,父母一方在外打工的家庭,有80%以上。”蔣能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些孩子大多也對讀書缺乏興趣。這與蔣能杰小時很不同,他印象中,他小時候大家都還是覺得讀書才是出路。但他在學校代課時,詢問班級中的學生“未來想做什么?”得到的絕大多數(shù)回答是:打工。
2009年,蔣能杰第一部關于留守兒童的作品《路》拍攝完畢,入圍“第七屆中國紀錄片交流周”,在宋莊美術(shù)館展映。影展前后,蔣能杰北漂了一段時間,先在一家書店當?shù)陠T,后又利用《路》做敲門磚,在光線傳媒擔任剪輯師。
不過,他沒在光線傳媒待滿一年,就回家繼續(xù)拍紀錄片了。很多人看來,在光線傳媒工作,似乎比做獨立紀錄片導演收入穩(wěn)定有保障,但蔣能杰沒有這樣想,“我對物質(zhì)沒什么要求。光線的片子都偏娛樂,我完全不感興趣,就想掙點錢,回去拍紀錄片。”蔣能杰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在這之后,蔣能杰又在家鄉(xiāng)待了5年,拍攝3部與留守兒童有關的紀錄片。片子拍攝的資金有些來自網(wǎng)絡眾籌,一次能籌到幾萬元,有些則來自于他接的婚禮視頻之類的商業(yè)拍攝賺到的錢。
蔣能杰不斷拍出作品的2010年至今的10年,中國獨立紀錄片相比21世紀最初的10年,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些曾經(jīng)最活躍的獨立紀錄片導演,由于種種原因,作品的數(shù)量在減少。與此同時,由于2005年左右一些高校開設紀錄片專業(yè),科班出身的年輕導演在2010年后崛起,他們的拍攝技術(shù)更專業(yè),題材更多元化。
2017年,蔣能杰因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為了孩子讀書,他離開家鄉(xiāng),去了廣州生活。如今,他正在拍攝制作的片子和家鄉(xiāng)無關,是LGBT題材的作品《彩虹郵輪》。但他說,他希望有生之年,能拍攝一部劇情片,內(nèi)容是半自傳體的家族史,故事從晚清講起,里面有家鄉(xiāng)的變遷,也有父親、爺爺人生經(jīng)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