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主要根據上海公共租界職員郭泰納夫的兩部代表作,利用中華民族對立面的觀察角度,對中國現代民族主義的興起和演變作了初步的追溯,認為從19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上海租界制度的擴展,首先在中國官員、紳商中萌發出了公開的不滿情緒,并不可阻遏的日益發展;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中國政府向巴黎和會提出的《希望條件說帖》,第一次鋒芒直指外人在華特權,得到了普遍的擁護;此后,國共兩黨均成為民族主義的熱情鼓動者,并迅速獲得了最廣泛的民意支持;1925年的五卅運動的根本原因,就是中華民族前所未有的自信。中國共產黨的反帝綱領,道出了近代以來中華民族的心聲。
關鍵詞: 上海租界;民族主義;五卅運動
上海的公共租界,是近代中國最大的一塊外國租界,但也是法律地位最含糊不清的租界。因而,在這塊租界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英美僑民,歷來是對華態度最為狂妄和強硬的一個群體。他們的基本理念被稱為“上海腦筋”(Shanghai Mind),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頑固堅持殖民主義立場,對中國人的民族主義觀念或所謂的“排外情緒”始終持有最大的警惕性。
俄國人郭泰納夫(A. M. Kotenev)出身于俄國貴族,在莫斯科大學受過法學教育,掌握包括中文在內的多種語言,十月革命后流落上海,供職于公共租界。他在五卅運動前后撰寫出版的兩部專著,即《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和《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可以視為“上海腦筋”最精致的標本。在書中,作者以人類文明的代表自居,用傲慢的態度,對中國政府、中國人民、中國傳統竭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對租界制度和租界當局政策主張合理性、合法性的辯護,不遺余力,還觍顏宣稱上海租界為“世界上最進步的自治體之一”①。盡管這兩部著作頗多學術硬傷,卻因征引資料的豐富、獨特,觀點的典型且不加掩飾,歷來受到學界的重視。20世紀二三十年代收回租界運動方興未艾之際,多部研究上海公共租界的中國法學、史學著作,均多有引用和批判。
從這兩部著作獨特的觀察和評論角度,即從中華民族對立面的視角,進一步審視近代以來中國民族主義觀念的興起及特征,不無學術價值和有益啟迪。
一
從郭泰納夫的描述來看,上海租界建立之初,上海地方官員們并無什么“排外情緒”,而是普遍通情達理,愿意接受外人的各種主張要求,甚至會自愿拱手讓出某些重要的權利。如1863年,江蘇巡撫李鴻章就以管理不便的簡單理由,主動把并不享有治外法權的無領事外人的司法管轄權讓給租界當局。{2}然而,1864年專門審理租界內華人民刑案件的理事衙門即會審公堂設立之后,隨著外人治外法權的不斷擴大,上海地方官員如道臺、讞員與外人的摩擦對抗,就不斷發生了。郭氏形容說:“他們仿效典型的羅素學派外交官,恪守條約文字,一遇到其中的規定有可疑或不一致之處,就隨心所欲地訴諸中國主權不可侵犯的概念”{3}。會審公堂的讞員因官職低微,最初尚任由外國陪審官頤指氣使,但到了1870年代中期,他們竟然趾高氣揚起來,公然宣稱就是希望幫助華人被告對付外人。1875年,首任讞員陳福勛即因不同意外國陪審官重判被告的主張,突然當庭向外國陪審官下跪,讓他給自己判刑。郭泰納夫稱,這個事件標志著中外法官平靜合作的時代的結束{4}。十年后,又有讞員黃承乙同陪審官當庭沖突,導致公堂關門{5}。這些沖突,應該與讞員們的個人性格或者滿大人式的傲慢、僵化無關,而確確實實是因為華人中已經產生了新的觀念。
當時的一個英國外交官就指出:華人對設立會審公堂“產生了強烈的敵意。他們普遍認為,會審公堂是一個由中外官員共同審理民事和刑事案件的特別法庭;對他們而言,該法庭僅僅審理以外人為原告華人為被告的案件,就是最冷酷無情和最不公正的。而且,他們的官員還因種種原因刻意培植這些觀念。這個官員群體普遍認為,保護地方是他們的責任,他們因公開拒絕外人的制約而受到外人脅迫,毫無道理。他們憑借《天津條約》的條款,在審案時擁有與英國領事平起平坐的權力;他們還通過審案時偏袒的眼神,解釋其態度和習慣,澄清可能引起的任何誤解,獲得了國人的支持。……會審公堂的被告們能夠利用這些看法。他們在某些毫不相干的爭議中,聰敏地要求讞員向領事或陪審官提出讓外國原告賠償的反訴要求,女王陛下的領事或外國陪審官當然無此處置的權力,公堂因而彌漫開了無辜者受害的氣氛”{6}。
顯然,地方官員這種得到民眾欣賞的抗爭,完全建立在現代的國家主權觀念、法律平等觀念之上。這正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最初體現。盡管這類抗爭屢屢遭到外人的無情打擊,直到19世紀末也沒有多少大的作為,但反抗的種子既已萌發,其成長將不可遏制。
值得一提的是,中央政府似乎也就在此時對外國租界這一怪胎有了新的認識。在1869年批準《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之后,就沒有一個衙門或官員再肯批準外人最為看重的《土地章程》的修訂。無論是1869年的還是1898年的《土地章程》,均未得到過任何中國衙門、高級官員的簽字或正式認可,以致這份號稱租界大憲章的文件,始終處在妾身不明的尷尬狀態,成為上海租界外人的最大心結。19世紀末,上海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要求提出大規模擴張。從地方到中央的中國各級官員均百般拖延搪塞。雖然北京最后屈服于列強的聯合壓力,同意了公共租界的擴張,還撤換了堅決抵制的上海道臺蔡鈞{7},但答應的面積明顯小于外人的期望。尤其是外人覬覦最切的寶山地區,中國政府可能考慮到滬寧鐵路車站的戰略地位,一口回絕。心有不甘的英國政府不得不寄希望于下一步交涉{8}。
進入20世紀后,特別是在清末新政所開啟的地方自治運動推動下,上海地方官紳對租界的態度更趨日益強硬。
1905年,上海爆發了著名的“大鬧公堂案”。其直接起因,就是公共租界當局對會審公堂司法行政權的公然攘奪,即派巡捕駐守會審公堂并將會審公堂的犯人押往工部局監獄,引起了道臺、讞員和廣大民眾的憤怒。在郭泰納夫看來,這場抗議運動和隨后的群眾騷亂,其實都是官民結合的產物。他斷言,當值讞員關炯“毫無疑問執行其上司的命令”,“這個事件,部分是更高當局處心積慮制造的”。他還認定:“大員的行動立即獲得華人保守分子的支持。”這場騷亂的根源則是,“一些華人團體和報紙對租界外人政府的態度發生了明顯轉變。年輕激憤、思想幼稚、受過半生不熟教育的留歐、留美、留日學生的到達,對美國排華法案的輕率討論,日本打敗俄國對華人的影響,可以說都是排外運動的基礎。”他還相信,騷亂者并非游民和乞丐,官員和騷亂的煽動者之間有過交往{9}。不管郭氏的官民勾結說是否成立——他依據的捕房報告往往并不可靠,但在這個事件中,本地官員、紳商及年輕的歸國留學生首次對外人的橫暴表現出同仇敵愾,則沒有疑問。這應該是民族主義觀念在上海進一步擴展的重要標志。
更重要的是,當時的紳商們之所以義憤填膺,與他們不能在租界享有任何政治發言權有關。這是一個經濟實力不斷增強的社會群體在地方自治運動風起云涌時的必然要求。所以,作為此案的善后,建立一個“華商公議會”作為華人民意機構的方案,被提上了議事日程。然而,這卻觸動了“上海腦筋”的底線。極端藐視華人的租界大班,毫無懸念地否決了該設想。華商公議會胎死腹中{10}。
同時,外人還不安地發現,上海地方政府在兩江總督的支持下,試圖自行開發閘北,建立現代的市政與警察機構。這一行動的真實用心,卻是將新辟商埠作為包圍租界的不可移動屏障,杜絕外人向這個方向的一切擴張要求{11}。結果,公共租界這個方向的滲透,確實遭到了沉重的打擊。“在公共租界的整個北部邊界,警察當局的沖突層出不窮;……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外,閘北巡警在北蘇州路、北浙江路、邊界和北四川路等地挑戰著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權威。中國政府在每一個案子中都向領事團提出抗議,指控工部局嚴重違反條約”{12}。上海道臺還明確提出,租界的巡捕不得在租界之外行使職權。郭泰納夫也承認,這在“理論上非常有力”{13}。
更令外人警覺的是,中國政府和高級官員對于會審公堂的不滿情緒也越來越公開了。讞員寶頤多次與美國陪審官海德禮當庭沖突,并在中文報紙公開奚落海德禮。海德禮兩次以拒絕出庭表示強烈抗議{14}。修律大臣伍廷芳、沈家本奏請在上海會審公堂廢除肉刑,目的竟然是消弭外國巡捕駐守監督的借口,而且還有“臣等奉命修訂法律,本以收回治外法權為宗旨”這樣的表述{15}。1910年,江蘇巡撫程德全更提出了在上海建立高等審判廳分廳以取代會審公堂的建議{16}。
辛亥革命之后,上海外人似乎指望 “民國的地方政府將在上海地區的發展中,努力仿效工部局的進取姿態”{17},也就是對外人更加“合作”。列強和工部局即乘著政局動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了會審公堂控制權。
雖然迄未見到滬軍都督府和后來南京政府、北京政府對此的正式抗議,但民間的抗議卻出乎外人意料,而且是出自上海第一流的紳商。盡管與日后相比,抗議的口氣還算溫和。1911年11月16日,上海商務總會總理、協理、書記等多人,會同上海第一個擁有英國律師資格的丁榕,集體造訪各國陪審官,對領事團攫奪會審公堂表示強烈不滿,尤其不滿將領事會審制擴展到純華人之間的民事案件,認為這嚴重違反了各項條約的規定。丁榕稱,會審公堂是一個中國法庭,按照中國法律建立,盡管最近因讞員潛逃而聲名狼藉,但就像一個家庭內的糾紛,為了家庭的榮譽,問題必須由家人自行解決{18}。在郭泰納夫筆下,民國政府對外人攫奪會審公堂的反應,僅僅是姍姍來遲而已,其實聲勢不小。1914年底,司法部、外交部曾聯合決定在上海建立一個上訴法庭,專門受理不服會審公堂判決的上訴案件,且立即生效,在租界內的滬海道尹衙門內受理了案子。外人方面提出了強烈抗議,工部局并威脅將逮捕受理案子的官員。這個上訴法庭遂無疾而終{19}。
實際上,袁世凱政府對上海租界的態度,帶有強烈的投機性質。為有效鎮壓利用租界掩護的國民黨等反抗力量,袁政府希望同租界當局達成一項政治交易,即租界提供一定的鎮壓黨人的警務、司法便利,并承認華人居民在租界中的某些政治權利,便可同意租界的某種擴張。1914年4月,袁政府與法租界當局達成該協議,法租界獲得了最后一次擴張。公共租界為得到擴張實利,也試圖效仿,但在協定草案都已公布的情況下,卻最終功虧一簣。中國政府的解釋是,當地居民反對租界擴張{20}。
郭泰納夫沒有提到的是,這一時期的中文報刊和中國知識界已經普遍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觀念,對外人和租界的口氣越來越嚴厲。1915年第4期《東方雜志》發表丁榕文章《上海公共租界之治外法權及會審公廨》,歷數會審公堂種種荒謬,提醒國人:“吾國領土內之法權,轉因而破壞,吾人不能管轄自己之法庭,即不能約束民心,此大有危險于民國之團結也。”1917年出版的《上海閑話》,更對治外法權及會審公堂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抨擊。
二
1917年,中國加入協約國對德宣戰后,尤其是作為戰勝國參加巴黎和會后,上海外人社會最擔憂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這就是中國政府繼毅然廢止與德奧的條約、取消兩國僑民的治外法權之后,明確提出了廢除全部治外法權和收回外國租界的主張。中國政府代表團向巴黎和會提交的《希望條件說帖》,首次向國際社會正式提出了廢除列強在華治外法權、歸還外國租界的正義要求。盡管這份文件的口氣和實際要求都相當溫和,僅僅是表述“希望”,且并無具體的交涉計劃,但論述確實理直氣壯,邏輯無可辯駁。如指斥各租界華人居多,納稅居多,卻沒有選舉權;指斥租界行政妨礙中國的領土主權,等于“國中之國”;指斥治外法權列強由領事行使司法裁判權,顯然與行政、司法分權原則背道而馳,等等。接著,中國政府又在華盛頓會議上提出了解決中國問題的十項原則。在上海外人看來,中國政府其實在華盛頓會議上取得了外交成功{21}。因為各國被迫在原則上承認:“(1)尊重中國的主權、獨立和領土及行政的完整;(2)為中國自身發展和維持一個有效穩定的政府提供最充裕的條件;(3)所有的國家,都為在整個中國建立和維持商務實業的機會均等原則而施加影響;(4)禁止利用中國的狀況,牟取專門權利或特權,以致減少友邦臣民或公民的權利,并不得鼓勵有害友邦安全的行為”{22};并通過了表示愿意最終放棄在華治外法權的決議。
在郭泰納夫看來,上海公共租界此后遇到的一切麻煩,根源都是這份說帖,或者說帖所表達的中國政府的民族主義觀念。他在其兩書中,多次提到并一再大段引用這份說帖的文本。由于中國的這些主張完全符合當時的國際法和世界潮流,郭泰納夫自詡為講道理的法學家,無法正面批評,甚至不得不承認這是“一股可以理解的民族情緒”{23}。他只能訴諸于旁敲側擊的回應:或是反復重申,說帖中有關上海租界及會審公堂的主張,都完全忽略了歷史因素,絕不可行{24},或是冷嘲熱諷,暗示中國政府和人民其實歡迎甚至依賴租界。如談到租界的中立問題時,便提上一筆:中國政府向巴黎和會遞交說帖,抱怨中國軍隊通過租界受到限制,抱怨租界向政治犯提供庇護,同一個政府同時卻承認外國租界的中立地位,把租界作為國內和會的地點{25}。
郭泰納夫斷定,五四運動以后,青年學生或“少年中國”開始成為中國政治生活的新因素。“1919年的五四運動,實際上被有些人稱之為一場民族主義運動,又被另一些人稱之為任性輕率的中國學生騷亂,是一些無恥的中國政客為自己的目的利用了學生;中國人自己則稱之為‘新文化運動,歐美卻對此一無所知。這場運動已經影響到整個中國未來的歷史和對外關系,意義深遠。它無疑是中國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新因素形成的第一階段——統一民意的誕生,其鋒芒直指外國人及其在華特權。中國的激進分子將之稱為‘新文化運動完全正確,因為它是由歐美歸國學生引入中國的西方理念與西方政治斗爭方式的產物。”“我們現在必須承認,這一準民族主義或者真民族主義的運動,造成了中國對外政策的新聲勢。它勢所必然地獲得了道義上的支持,這是一種更加重要的真正實力,盡管是被稱為‘民氣。”{26}在他看來,地位如此孱弱的中國中央政府,卻能在華盛頓會議上獲得外交成果,就是因為得到了各條約口岸,尤其上海的民意支持{27}。
他認為,五四運動以后上海持續不斷的工潮也是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組成部分,并得到了中國政府的某種支持。“1919—1924年間的罷工,實際上被稱為對在華外人政治事務的抗議。分析這些罷工就能發現,盡管政府的正式努力是鎮壓這一運動,但罷工者很大程度上獲得了實際分享地方權力的各省政府和政黨的支持。……這一運動還獲得了中國外交部的歡迎和道義支持,因為擴大這一運動,與其在巴黎和會與華盛頓會議上的使命休戚相關”{28}。
至于中國的各個政黨,都被他認為是民族主義的熱情煽動者。“中國的兩大政黨——國民黨和進步黨——實際上都卷入了運動,且都以民族真正代表的面貌出場,并爭先恐后地將自己的黨組織轉化成標榜‘新文化運動的宣傳媒體。”{29}中國共產黨就更不用說了。“除了對散布共產主義思想和排外思想承擔主要責任的學聯和中國共產黨之外,一批新的團體也涌入公共租界和毗連的華界。如非基督教大同盟,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社會主義青年團。所有蠱惑活動的主要目標,就是攻擊在華外國人及其特權。排外就是愛國主義,反之亦然。共產黨的觀念歸并成一句話,就是仇恨外國人。”{30}
順便提一下,郭泰納夫盡管對國民黨、共產黨的民族主義深惡痛絕,卻也坦然承認,這兩個政黨1923年的國內政治主張,即孫中山《要求列強撤銷承認北京政府之對外宣言》和《中共中央第二次對時局之主張》,“不僅得到該國激進分子的認同,也得到中國政界和社會各界幾乎所有人的認同”,“獲得全國具有獨立的政治與社會同情心的知識分子的認同”{31}。
同一時期,上海的地方官員、商界、法學界,則在有關上海公共租界的一系列事務中,表現出越來越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
外人認為,“自1919年以來,本地中國政府在敵視外人方面,情愿與某些極端的政治派別合作。這些派別不顧問題的性質,指控租界當局試圖侵犯中國的主權。這種合作得到了某些中文報紙的贊同,這些報紙竭力將此事說成全國性的重要問題”{32}。收購租界外的民地,建造屬于工部局的道路,然后派巡捕巡邏駐守,從而實際控制這一地區,即“越界筑路”,是民國以來公共租界擴張的基本套路。中國官方盡管提出了抗議,并命令地保禁止居民出售土地。但由于利益的誘惑,官方的阻撓并不成功。1921年,中國政府開始動用警察阻止筑路。此后,特派交涉員的有關抗議,“頻繁得令人惱火”。最終,一些土地業主被迫“順應公意”,停止了土地出讓{33}。
1924年8月9日,中國政府照會北京外交團,提出收回會審公堂管理權的六條草案,立即獲得了上海總商會和上海律師公會的支持。這兩個團體隨即通過決議,表示強烈支持會審公堂歸還中國政府,并派代表前往北京,大張旗鼓地呼吁政府采取行動{34}。派往北京的代表,包括前司法總長董康。
五四運動以后,法租界當局為控制聲勢浩大的各類政治宣傳,發布《發行印刷出版品定章》,對各類印刷品實行規制。公共租界當局也試圖通過納稅人特別會議的批準,實行類似辦法,卻遭到了上海商界持續的強烈反對。包括銀行公會、華商紗廠聯合會、日報公會在內的26個主要華人團體發表了聯合抗議書。抗議的理由是,這種苛細的規定將嚴重束縛印刷和出版行業,并造成商業和教育的巨大困難,還損害公共利益和言論自由{35}。接著,公共租界修改《土地章程》附則以增加房捐和仿效法租界實行交易所登記的企圖,也遭到華人團體的堅決反對。這次是30個華人商業團體的聯合抗議。實際上,這一時期,無論工部局提出什么措施,都會遭到華人方面也就是商界的強烈反對。如1921年,上海米價波動,民眾紛紛指責米商囤積居奇,要求中外當局采取措施。但當工部局決定實行米店領照制度時,原先指責米商甚力的商總聯會,卻又站在米商一邊,堅決反對這個制度{36}。郭泰納夫認為,個中緣由其實一目了然:“華人反對的真正理由,就是工部局中沒有華人代表”,這“才是華人社會不依不饒、不加區別地反對工部局所有措施的嚴肅理由”{37}。
上海公共租界的制度規定,所有重要的行政措施,都要履行納稅外人特別會議批準修改《土地章程》附則的手續。華商方面的強烈反對,確實讓租界中的外商心有余悸。外人紛紛躲避參加納稅外人特別會議,使得1921年以后的幾次會議均無法達到法定人數,從而始終不能完成批準手續。
英國政府對此非常惱火,于1925年4月間強令駐滬領事竭盡全力動員外人參加預定于6月2日召開的納稅人會議,而理由卻是要通過一個基于人道目的的限制童工的規定。英國人顯然以為,人道主義將足以杜絕華人反對開會的口實。如果華人真要反對,就將陷于道德上的不義境地。而華人方面也清楚,要阻止租界實行上述印刷、加捐和交易所登記辦法,就只有堅決阻止這次納稅人會議達到法定人數。因而雙方的角力,在五卅運動前夕達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氣氛非常緊張。根據共產黨人的觀察:“上海的商人為了要在六月二日以前給工部局一個示威,都希望發生一個暴動”{38}。
更重要的是,強大的上海資產階級越來越傾向于接受激進主義的斗爭方式了。五四運動后,公共租界迫于華人參政運動的興起,表示可建立一個華人顧問會,算是一種妥協。但當資產階級興沖沖地建立起納稅華人會,要把華人顧問變成真正的民意代表時,卻遭到了領事團和工部局毫不留情的羞辱。租界方面只承認這些華人顧問的個人身份,決不承認他們民意代表的資格。上海資產階級忍氣吞聲地咽下了這口苦水,被迫修改納稅華人會章程,取消顧問的民意代表資格,其代表人并對華人顧問的設立表示感激涕零。但是,五卅運動之后,他們的態度簡直有了天壤之別。郭泰納夫發現:“華人極端主義派別提出的有關華人參選權的要求,甚至獲得了最守舊、最有錢華人的一致贊同;”“他們認為,只有依靠極端主義分子領導的革命群眾的支持,他們才能清除通往參加外人自治政府道路上的一切法律羈絆。”{50}五卅慘案一周年之際,上海總商會發表《華人對于五卅慘案各大問題之宣言》,提出了納稅華人應有“絕對的平等地位”的主張,而且口氣異常強硬。因而當外人方面宣布工部局將設立三位華人董事后,上海資產階級的第一反應竟是:憑什么只有三位華人董事?應該遵循通行的民主法則,按納稅份額來決定董事人數——這就意味著外人統治租界的終結。緊接者,納稅華人會得到了英國放棄漢口租界的消息,立即決定放棄三位工部局董事的選舉,另建一個九人的臨時委員會,說是準備與工部局平等承擔公共租界的管理責任{51}。工部局簡直氣瘋了,拒絕與這個臨時委員會打任何交道。就所爭取的直接目標而言,此時的上海公共租界華人參政運動,達到了歷史上的巔峰。
1922年7月,中國共產黨發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歷數帝國主義的罪惡和對華的侵略,主張建立民主主義的聯合戰線,目標包括“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但這個政見當時卻遭到了胡適的專門批評。胡適認為這“很像鄉下人談海外奇聞,幾乎全無事實上的根據”。在他看來,“外國投資者的希望中國和平與統一,實在不下于中國人民的希望和平與統一”,因而他奉勸“我們的朋友陳獨秀們”:“努力向民主主義的一個簡單目標上做去,不必在這個時候牽涉到什么國際帝國主義的問題”{52}。對于這項公開的規勸,陳獨秀顯然從未忘懷。但直到五卅運動之后,他才做了可謂洋洋得意的答復:“‘打倒國際帝國主義‘打倒軍閥這兩個口號,是我們分析并歸納中國一切亂源而定出的,始終是我們一切政策之骨干;然而最初喊出這兩個口號的時候,我們的聲勢非常之孤,研究系的報上,笑我們扛出‘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兩塊招牌,尤其‘打倒帝國主義這一個口號,民眾多不了解,甚至有人說是海外奇談;但后來革命的工人和學生首先采用了,國民黨中一部分革命派也采用了,到現在,一部分進步的教授和商人也采用了,甚至于國民黨中的反動派和一班工賊,他們向民眾攻擊共產黨,有時不得不自稱他們也反對帝國主義,因為他們恐怕若不如此說,民眾會馬上看出他們是帝國主義者的走狗”{53}。
確實,此時連研究系領袖梁啟超等也聲言,“外國和在中國的外國人二十余年前可以自由處分的事件,現在不能不問問本地有關系的中國人的意見,和中國全國的輿論”{54}。胡適更公開主張,不但要堅持上海人民提出的交涉要求,“我們非尊重之、替他們爭得不可,”還要“根本解決”八十年來的一切不平等條約。在他看來,這是很有可能的,“而時機還算成熟了”{55}。當然,他們的口氣,遠遠不如國民黨、共產黨、“少年中國”嚴厲和果決,這也是一目了然的。
顯然,中國共產黨首先提出的“打倒帝國主義”口號,準確而且有力地道出了那個時代工人、學生、國民黨革命派、教授和商人的心聲,其實也是對八十年來一切有良知的中國人、整個中華民族心聲的表達,完全符合浩浩蕩蕩的世界歷史潮流。在無數志士仁人追求民族尊嚴和解放的漫長過程中,年輕的中國共產黨一開始就展露了民族先鋒隊的睿智目光和無畏精神。
注釋:
①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Shanghai: Its Mixed Court and Council),朱華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前言第2頁。
②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55頁。
③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65頁。
④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89頁,第91頁。
⑤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111頁。按照另一外國史學家的說法,兩人實際上是打了起來。參見 George Lanning and Samuel Couling, The History of Shanghai, Part II, Shanghai: Kelly & Walsh, Limited, 1921, p 39.
⑥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99頁。
⑦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Shanghai: Its Municipality and Chinese),朱華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第37頁。
{8}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39頁。
{9}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151頁。
{10}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41—42頁。
{11}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43—44頁。
{12}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47頁。
{13}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71頁。
{14}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186頁。
{15}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161頁。
{16}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197頁。
{17}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73頁。
{18}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203頁。
{19}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231—232頁。
{20}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70—171頁;《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315頁。
{21}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8頁。
{22}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317頁;《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0頁。
{23}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前言第4頁。
{24}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前言第5頁,第317頁。
{25}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31頁。
{26}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5頁,第6頁。
{27}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8頁。
{28}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9頁。
{29}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4頁。
{30}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22—23頁。
{31}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24頁,第25頁。
{32}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76頁。
{33}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74頁。
{34} 《上海會審公堂與工部局》,第320—321頁。
{35}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95頁,第96—97頁。
{36}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5頁。
{37}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11頁。
{38} 惲代英:《五卅運動》,《五卅運動史料》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頁。
{39}{41}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35頁。
{40}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36頁。
{42}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43頁。
{43}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50頁。
{44}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60頁。
{45}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47頁。
{46}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52頁。
{47}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53頁。
{48}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前言第1頁。
{49}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77頁。
{50}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84頁。
{51} 《上海公共租界與華人》,第188頁。
{52} 胡適:《胡適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90—491頁,第495頁。
{53} 陳獨秀:《本報三年來革命政策之概觀》,《向導周報》第128期。
{54} 《東方雜志》第22卷增刊。
{55} 胡適:《胡適全集》第2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