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1月21日,我寫了己亥年最后一幅書法卷軸,上書四個草書大字“不言而信”。這四個字是從唐太宗李世民撰寫的《晉祠銘并序》里抄來的,全句曰:“惟德是輔,惟賢是順,不罰而威,不言而信。”太宗珍惜唐祚,視德賢為治天下的準繩,在歌頌他道德之高的同時,更能管窺到當時的國之易治,憑一把道德標桿就把天下良與匪收治了,降服了。少說話也能贏得信任。
我把這四個大字發在朋友圈里,配上應景的文字,至少我以為是應景的,“太需要提醒自己,不信謠,不傳謠,一切以官方為準。”我心里知道,我又狡黠地耍了個小聰明,這般殷切地自省的反面正是我促狹的內心。很多人都是這么言外有言地使用微信的,這分不言的默契在信息瀑布流中憋著一股困獸般的猙獰的溫柔。
那一天,我還去了趟龍華寺,在霧霾的籠罩中,一枚去了鑲邊的鴨蛋黃似的太陽掛在袈裟黃的瓦墻上。那些天,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總覺得城市像海市蜃樓,太陽是水里那個太陽。我點了三根香,對著空曠的黃昏的庭院拜了四方神祇,我煞有介事地許了個重愿,虔誠地喃喃,中國的蒼生是無辜的。
霧色有一種世紀末的意味,從朝到暮,天色沒有變化,這座城市在年關時露出這樣的頹唐是極罕見的。正如上世紀傅雷說:“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什么幻想,期待文藝園地里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然而天下比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時候出現。”
那時我已經預感到一種惘惘的威脅,雖然那幾天的消息總是把它跟非典那會兒比較著,社交媒體的存在就是一個釋放焦慮和恐懼的魔盒,無形的網絡仿佛細密地羅織著緊張的情緒,情緒的病毒和真實的病毒已不分你我。
真正在我精神的上空拉響第一次警報的是1月23日清晨,我在沙發上坐了一上午,等時鐘劃過10點,那心情比等待黃浦江邊的新年煙花復雜得多。你不能責怪決定封城的人,更不能責怪彼時拼命往外擠的人,這是一部超驗的啟示錄,這座城市若集體駛上“卡桑德拉大橋”,只能讓上帝撰寫接下來的劇本。
現在想起來,24日的夜晚就如同漫長無趣的歲月里一座風馳電掣、熠熠生光的民意的巨塔——如果它還夠不上是一座豐碑。我的每條神經都接入了進去,感受到地里噴薄而出的巖漿似的東西,被點燃,如火箭般飆升到高空。我只記得,一半是晚會的現場,一個在平地上永遠不變的符碼;一半是鼎沸的人聲,夢一般地壘起,高聳入夜,預示著新的天啟。
那是一個奇幻的夜晚,社交媒體時代的超現實裂痕在手機屏幕上隔斷了海水和火焰,我相信那一個勁在春晚的歌舞里發出團圓照拜年的人,若他們收到一個類似“今天我不拜年”這樣的答復,會由衷委屈的。
而把我深深拽入憂郁深淵的是在年初三,密友W突然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跟我報告了一個疑似案例,患者是她父親的員工,“這個人肯定熬不過今晚了”,她說得很急。事情是這樣的,此人當時在楊浦區某三甲醫院以不明肺炎患者在搶救,是她民辦學校校長父親的員工,蹊蹺點是這位患者沒去過湖北。
醫生建議家屬送去金山CDC確診,但患者的惡化情況已不容許轉院,各方都做好了當晚善終的準備。她的校長父親一籌莫展,怎么跟校方和家長解釋?基于對“不傳謠”的敬畏,肯定不能說是新冠。于是他只能通知門衛,無論如何不能放任何人進校區,沒有理由,就是不能進。
逝者如斯,生者在這個世界的心靈暗夜愈加綿長。這位標準的中產朋友在電話里跟我嘆了十幾個氣,“你看著,她今晚肯定不行。”她的父親、她的女兒、她的一切,留在這個未知之霧蔓延著的城市,都使她恍然不安。我聽得出朋友急促的語氣里那種仿佛是被掀掉一塊被子的褫奪感——對于本國的中產來說,生活在不斷疊加的羽翼里,哪怕被掀掉一層也足以心驚肉跳。
正義凜然的我這樣勸道:如果此人今晚去世,你必告知我,我聯系媒體來核實。朋友依然長嘆,憂懼地答應。之后我混沌幾日,再聯系,才知“那個人當晚就沒了”。彼此不再提聯系媒體事宜,就當過眼云煙,但她的緊張日甚一日,仿佛空氣里彌散的病毒都讓她憚于呼吸。我倆都需要心理干預,若我某天下樓買菜發了圈,她會如慈母般嗔怪,“你怎么又出去?”殊不知我和她的發泄出口不同罷了。
2月6日,我從一個短暫的三亞之旅回來,飛機一落地,就刷到李文亮醫生的病逝消息。我知道又一個情緒爬坡之夜要來臨。果然,那民意的巨塔在一兩個小時內升華、擴大成了座豐碑,吐納著驚蟄般的吼,像是這回不會再倒下去了。如果真記住這個英雄也好,至少不會是“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英雄故事在我記憶里有一籮筐,小時候的《草原英雄小姐妹》,上學后得知焦裕祿、董存瑞,成年后又讀了楊子榮、白毛女的故事,英雄總是橫眉冷目、愿以身殉的那種調性。然而玉石俱焚也拯救不了什么,如果不能反諸每個主體的自我鏡鑒,也是枉然,否則哪里需要江山代有英雄出。
那個凌晨,我跟海外同儕私信說,“好像都醒了”,對方立即懟我,“3-day memory”。我苦笑一聲,回了個“呵呵”,隨即又輾轉反側起來。這個失眠的老毛病是間歇性造訪的,自從1月23日以來,朋友圈不睡,我也不睡。每到深夜,只要沒有一顆石子扔進來,就是良夜。
后來再過了幾天,那句“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殘酷的。”成為了網絡名句,來自哲學家阿多諾的名篇。只是這話在現時現景散發著股異味,有人開始解釋寫詩的殘酷性,有人提出奧斯威辛是否適合此處......但奧斯威辛,倒真是讓沉默又一次爆發了,我看到諸多不諳世事、不知今夕何夕的人,也突兀得情緒失控了點。
我那一夜的失眠是靜謐的,像是在自我最深處滌蕩著什么原罪,有我向來的沉默、習慣了的滑膩,和一度認為黠脫的朋友圈“反話”。常識里的聰明都讓我索然無味,我曾經發過的“不傳謠、不信謠”,以及我跟W之間互相吹大的恐懼,和對之前那個熱血承諾的回避,都猙獰地回頭獠笑我。
而我只是無數無辜雪花中的一片,有多少雪花就有多少秘密,它們永遠被各自按在精致的籠子里,不大可能輕易穿幫,但雪花太輕,總會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