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在戰敗廢墟上的日本人,重建自己的國家,他們不知晝夜地工作,不到三十年,日本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它的游客與產品涌向世界。
它以洼田空穗的短歌開端,它寫于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時,“他不斷對自己囁語/孩子與妻子已逝/一個男人穿過燃燒的橋”,以谷川俊太郎的詩句結尾:“孩子們總是很高興/即使在種種恐怖之中”。
《朝日新聞》2011年3月15日的社論,是日本大浩劫以來,我讀到的最動人的文字。地震、海嘯、核泄漏,在一連串的災難面前,人類社會的脆弱,顯露無疑。由現代技術與組織塑造的確定感,似乎輕易地就消散了。
災民排著隊撤離,沒人對著鏡頭哭喊,超市免費開放,沒傳來任何搶劫的消息。一位外來的記者發現,即使在廢墟中,人們仍聽到鄰居們以良好的情緒,禮貌地問候彼此和來訪者。而另一位則發現,在東京,出租車司機依然向客人鞠躬致敬,車內依然裝飾著白色花邊,衛生間的馬桶座圈依然是加熱的,店主們仍然一路小跑到顧客面前為他們服務,公司的員工們兢兢業業地加班,要提供更好的服務,在街道上,人們被口罩遮住的面孔異常平靜。
17世紀末的德國旅行者注意到,日本人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文明”,“像世界其他國家一樣文明、有禮、好奇”,“日本人的行為,從最卑微的鄉民到最偉大的皇子與領主,整個帝國都可以被稱作文明的學?!薄5聡眯姓呤褂玫氖腔浇痰囊暯牵艿交接绊懙氖恰拔拿鲊摇保@奇地發現,沒有上帝的日本,也同樣“文明”。
而此刻,沒人敢于懷疑日本的“文明”,整個世界都震驚于災難之前的日本人,他們幾乎都像海明威筆下的人物——有一種壓力下的風度。而這驚呼也令一種神秘主義浮現,日本人是否真的與眾不同?
“我們是日本武士!”一個日本人半開玩笑地向英國記者說,“我們把笑容掛在臉上,眼淚卻流在心里......我無法去考慮未來。我所能做的就是應付好當下的事情”。
在這一刻,玩笑話具有特別的魔力。每個人、每個國家都會不斷經歷自我發現的過程。再沒有在面對自然災難、羞辱、戰爭,更能彰顯一個人與一個國家的氣質了??謶?、無力、脆弱,都逼迫你正視自身,這種正視有時都讓自己吃驚。二十年來,日本人給世人的印象是停滯的經濟、不斷更換的首相。一位小說家說,日本人有民主政治、有豐沛的物質,卻唯獨沒有信心。這二十年,也像是對之前四十年歷史的某種報復。在戰敗廢墟上的日本人,重建自己的國家,他們不知晝夜地工作,不到三十年,日本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它的游客與產品涌向世界。
緊接著,日本一副要吞并世界的模樣,購買洛克菲勒大廈與哥倫比亞電影公司。日本人給人的印象是,不知疲倦的生產者,神秘的征服者。日本人也喜歡這種神話,20世紀70年代,流行著對日本人與日本社會特殊性的論調,日本與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它與西方,是群體和諧與個人主義的對應,是思維中重視主觀直覺對理性推論......歷史學家梅棹忠夫的比喻曾激起普遍的共鳴,他說比起其他國家,日本文明就像是魚類中的海豚,盡管它和其他魚類一樣在大海中游泳,但沒人知道它來自于一個完全不同的物種。
20世紀90年代,泡沫經濟的破滅也終止了這種“日本人論”,那些曾經被西方人與日本人自己津津樂道的終身雇傭制、集體精神、服從意識,反而被視作過時之物。人們發現,原來日本也會陷入經濟危機,也會喪失工作的動力。秩序與美,是日本給予外界最顯著的特質。
一場巨大災難,讓這些特質更為震撼人心。因為災難正是以失控、混亂與丑陋的面目出現的。
但在目睹著鏡頭上那些過分鎮定的面孔,讀著充滿節制的悲傷的短歌時,我也不禁好奇,這是否也蘊涵著一種可怕——是什么力量,讓一個人可以在失去親人時,仍不失聲痛苦、丟掉理智?在很大程度上,日本仍是一個“謎一樣”的國家。我們總是被它戲劇性的表像所困惑,而難以探測它內在的脈搏與邏輯。
在中國陷入這場疫情危機時,我想起了九年前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