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張愛玲出版的眾多文學著作中,只有兩部未署名“張愛玲”而署了筆名,即1951年11月上海亦報社初版長篇小說《十八春》和1952年12月香港中一出版社初版翻譯中篇小說《老人與海》(美國海明威著),前者署名“梁京”,后者署名“范思平”。
關于范思平譯《老人與海》(以下簡稱范譯),我以前寫過《范思平,還是張愛玲?——張愛玲譯〈老人與海〉新探》,依據的版本是香港收藏家林冠中兄提供的范譯影印本。在所有張愛玲著譯中,范譯極有可能是存世最少的一種版本。目前所知范譯初版本,僅香港存有兩本,臺灣存有一本。香港的兩本,林冠中兄藏當然是其中之一,另一本為某舊書店主所藏,為該店的“鎮店之寶”。其實,香港應該還有一本,為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藏,但目錄卡上有,原書據說已不知去向。至于臺灣那本的出現,更富戲劇性。數年前,一位臺灣朋友在微博上與我聯系,他在臺中(或臺南)的地攤舊書堆中見到此書,因他讀過拙作《范思平,還是張愛玲?》,知道了范譯這個版本的珍稀,當即以區區幾十元臺幣購下,可謂以白菜價撿大漏的典型案例。他在微博中向我報喜,我當即向他表示祝賀。而今,隨著本月初香港新亞圖書中心拍賣會上出現的第四本范譯為我所得,內地也終于擁有了一本。
有趣的是,另一本范譯盜印本也隨之浮出水面。此書封面與真的中一出版社版完全不同,無圖案,在嫩綠底色之上,只印有“世界文學名著 老人與海 海明威著 范思平譯”“香港 中一出版社印行”等字樣,書名“老人與海”四個字則套紅印刷。內容倒與中一社版完全一致,但竟無版權頁,不知版次和出版時間,只在封底左下角長方形框內印了二十多個小字充之,即“老人與海 每冊售價港幣一元 著者:海明威 譯者:范思平 出版:中一出版社 香港大華行三〇六室”。盡管出版社社名和地址不錯,但此書的印制如此不符規范,顯而易見是盜印本。不過,由此或可證明,范譯當時受到了香港讀者的歡迎。
還可進一步討論出版范譯的中一出版社。該社由誰于何時創辦,出版了什么書?以前幾乎一無所知。這次隨著范譯的拍賣,對中一出版社出書情況的探究也有了進展。在友人所藏中一出版社1953年3月初版《恍如隔世》(居士達夫·何林著 康瑞德譯)書后印有“中一出版社出版圖書目錄”,照錄如下:
老人與海 海明威著 范思平譯 壹元
蘇聯大清黨 貝克、哥定合著 孟起譯 壹元五角
蘇聯真面目 史提芬斯著 雷澤林譯 壹元
兩條路 古佛安著 叁元
莫斯科的寒夜 白倫敦著 齊文諭(瑜)譯壹元九角
這份書目提供的新信息不少。其一,從書目中的五種書,加上《恍如隔世》,可以判斷,到1953年3月,中一出版社共出版了六種書,范譯是1952年12月出版的,短短四個月,出書不算少。范譯排在五種書之首,應該是中一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種書,或者說中一出版社最初就是為出版《老人與海》而設的也未可知。其二,這六種書的譯者,除了已知范思平即張愛玲,齊文瑜即夏濟安,都名不見經傳,很可能都是筆名,真名還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或可以肯定,其他幾位恐怕也非等閑之輩也。
張愛玲翻譯的海明威中篇小說《老人與海》,是她所譯美國文學的第一本書,也是她所譯書中最有名的一本書,更是她所譯書中自己最“摯愛”的一本書。這三個第一,足以讓我們對張譯《老人與海》給予特別的關注。
早在八年前,我就撰寫了《范思平,還是張愛玲?——張愛玲譯〈老人與海〉新探》,對張譯《老人與海》的第一個版本,也即署名“范思平”的張譯《老人與海》各種版本中“最少見最關鍵也是最令人驚奇的”香港中一出版社1952年12月初版本作了考證。在此基礎上,又對張譯《老人與海》的另二種“主要版本”,即中一出版社1955年5月三版本和香港今日世界社1972年1月初版本作了梳理。但是,此文有一個很大的遺憾,即香港中一出版社再版本,因未見到原書(或影印件)和有關史料,相關論述只能是推測。
八年過去了,難道張譯《老人與海》中一出版社再版本真的已經在人間消失了?幸好答案是否定的。日前馬來西亞一位書友惠寄我一冊張譯《老人與海》再版本,從而使我考證這個再版本可以以實物為證,盡管這冊再版本還只是一個殘本。
之所以稱這冊《老人與海》再版本為“殘本”,是因為這本書已失去封面、最后四頁(全本正文應為126頁,此殘本只有122頁)、版權頁和封底。不過,書的主干仍在,尤其是扉頁和已有正文部分都是完好的。扉頁上印:

老人與海 海明威著 張愛玲譯 中一出版社出版
請注意,初版本的譯者署名“范思平”在這里已消失了,換上了“張愛玲”真名。扉頁左下角靠近書口處還有一行鋼筆字,即“購于一九五六年三月三日”,寫下這行鋼筆字的應是這本《老人與海》最初的主人或最初的主人之一。不妨進一步推測,這本書在輾轉傳閱過程中變成了“殘本”。
在這本《老人與海》正文之前,有《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和《序》兩文。但《海明威》文末已無初版本所有的“譯者代序”四個字,初版本所無的《序》則落款“張愛玲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也就是說再版本不僅保留了張愛玲撰寫的《海明威》一文,還增補了初版本所無的張愛玲作于1954年11月的精彩的新序,文中強調“我們這時代”也產生了《老人與海》“這樣偉大的作品,與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代表作比較,都毫無愧色”,其時海明威剛剛榮獲當年諾貝爾文學獎。
剩下一個重要問題,即再版本的出版時間。由于這本殘本缺了版權頁,馬來西亞書友又發來他所收藏的《老人與海》再版本全本的版權頁照片,版權頁上印得清清楚楚:
著者:海明威
譯者:張愛玲
出版者:中一出版社(香港灣仔渣菲街四十四號三樓)
民國四十四年一月再版
至此,我八年前關于張譯《老人與海》再版本的推測,完全得到了證實,即在《老人與海》初版本與三版本之間的再版本具有如下特征:一,署名應已改為張愛玲;二,新序應為再版本所作;三,之所以再版《老人與海》是因為海明威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至于唯一當時無法確定的再版時間,現已定格在1955年1月。
張愛玲的作品是何時進入內地大學中文教材的?這雖然不是很重要,卻是很有趣的問題。
1985年8月,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錢谷融、樊駿主編,唐弢作序的《中華現代文選》(以下簡稱《文選》),分上下卷,上卷收小說選,下卷收散文、新詩和戲劇選。編選此書的目的,正如《編選說明》所指出的,“這是一部中國現代文學教材,供來華的各國進修生、研究生、海外函授生、外國高等學校學習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生使用”。上卷入選魯迅、廢名、葉紹鈞、凌叔華、臺靜農、魯彥、王統照、蹇先艾、柔石、楊振聲、沈從文、巴金、茅盾、郁達夫、吳組緗、艾蕪、林徽因、許地山、施蟄存、老舍、蕭紅、張天翼、沙汀、丁玲、師陀、楊逵、趙樹理、張愛玲、孫犁、錢鍾書等36家小說,而今視之,絕大部分作家及其入選作品都已經受了時間的考驗。張愛玲的名字首次出現在《文選》中,不能不給人以意外的驚喜,因為這是張愛玲其人其文首次進入1949年以后的內地大學中文教材。
張愛玲入選的是短篇《花凋》,原刊1944年3月《雜志》第12卷第6期。《花凋》不像《金鎖記》《傾城之戀》等那么引人注目,一直很少被人提及。直到張愛玲逝世后,其胞弟張子靜著《我的姊姊張愛玲》(1996年1月臺北時報出版公司版),人們才知道這篇小說是張愛玲以舅舅黃定柱和“三表姊”黃家漪為原型的,小說女主人公鄭川嫦因肺病早逝的愛情悲劇正是黃家漪真實生活的文學寫照。當然,《文選》兩位主編看中《花凋》,并非因為《花凋》的“影射”,他們當時并不知道《花凋》有所“影射”,而是因為《花凋》本身的藝術魅力。

《文選》編者不僅慧眼獨具,選中了《花凋》,而且作了大量的注釋。《文選》的一個顯著特色是幾乎所有入選作品都有詳注。《阿Q正傳》就有370個注。這是考慮到留學生學習中文的需要,同時也為“文本細讀”提供了必要的基礎。《花凋》共279個注,注釋的量委實不小,除了一般字、詞、句和人、物、地名作注外,對方言等也作了注,不妨舉個例。小說快結束時有如下一段: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指鄭川嫦——筆者注),仿佛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里沒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世界對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川嫦的母親自傷身世,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止睜了大眼睛說:“這個女人瘦來!怕來!”
《文選》對其中的“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自傷身世”“止”“瘦來!怕來!”都作了注。前三個注明“都是傳統戲曲劇目”,著重注釋何為“吊孝”“哭靈”和“上墳”。對“瘦來!怕來!”的注釋則為:“上海方言,瘦得厲害,真可怕啊!來,助詞,表示程度。”這些注釋,無疑有助于對《花凋》的理解。《花凋》也成為了迄今所見對張愛玲小說作注最為詳細的一篇。
最后有必要指出,《中華現代文選》入選《花凋》,與上海書店影印出版《傳奇》正好是同一個月,只比《香港文學》發表柯靈的名文《遙寄張愛玲》晚了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