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力

關(guān)于范成大的詩風(fēng),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中有較長的一個段落:“在古代詩歌史上,田園詩大多是士大夫自抒隱逸情趣的抒情詩,如王維、孟浩然詩中的田園風(fēng)光都是作為詩人靜謐心境的外化而出現(xiàn)的。除了少數(shù)陶詩以外,古代田園詩中對田園生活最重要的內(nèi)容——農(nóng)事反而忽略不顧,偶爾出現(xiàn)的樵夫、農(nóng)人也往往被賦予隱士的性格。至于農(nóng)村生活的主人公農(nóng)民的勞作生活及種種疾苦,唐代詩人如元稹、張籍等往往把此類內(nèi)容寫進《農(nóng)家詞》《田家詞》一類樂府詩中。這些詩中沒有田園風(fēng)光的描寫,在習(xí)慣上也不被看做田園詩。范成大創(chuàng)造性地把上述兩個傳統(tǒng)合為一體,全面、真切地描寫了農(nóng)村生活的各種細節(jié)。”這段話道出了范成大詩作所呈現(xiàn)出的獨特面目。
在宋代,姜夔對范成大的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范去世后,姜寫了三首悼亡詩,其中第二首為:
未作龍蛇夢,驚聞露電身。
百年無此老,千首屬何人?
安得公長健,那知事轉(zhuǎn)新。
酸風(fēng)憂國淚,高冢臥麒麟。
在后世的論著中,多將范成大與楊萬里并提,原因之一是他二人同為南宋“中興四大家”。但二人的詩風(fēng)并不完全相同。除了上面提到的范詩的特點外,于北山在《范成大年譜》序言中則給予了如下的評價:“他不談中晚唐而自有中晚唐(偶爾也自標(biāo)效李賀、王建等),不標(biāo)江西詩派而自有江西詩法。至其奧峭清澀處,顯沿山谷余風(fēng);奇逸精工處,又有東坡面目。”
余外,于北山還認為范、楊兩人的區(qū)別,是范有較濃的佛老氣息,而楊卻完全不信這些。宋黃震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在《黃氏日鈔》中評價到:“公喜佛老,善文章,蹤跡遍天下,審知四方風(fēng)俗。所至登覽嘯詠,為世歆慕,往往似東坡。東坡當(dāng)世道紛更,屢爭天下大事,其文既開辟痛暢,而又放浪嶺海,四方人士為之扼腕,故身益困,而名益彰。公遭值壽皇清明之朝,言無不合,凡所奏對,其文皆簡樸無華,而又致位兩府,福祿過之,流風(fēng)遺韻,亦易消歇耳。”

黃震的這段議論很有意思:因為工作的原因,范成大游蹤遍天下,而每有所見,他都會寫成詩作。從這個角度而言,黃認為范很像東坡,但黃又說東坡所處的時代有著政局上的動蕩,因此東坡的境遇很不好,雖然他多次被貶,可是越貶名氣越大;而范成大的情況卻跟東坡相反,因為范受到了皇帝的賞識,并且官越做越大,故站在這個角度來說,范的詩作就不會像東坡那樣流傳久遠。
元方回卻對范成大的詩頗有偏愛,方寫過《至節(jié)前一日六首》,其中一首為:
心情詩卷無佳句,時節(jié)梅花有好枝。
較似后山更平淡,一生愛誦石湖詩。
這首詩的最后一句,方回直接說他對范成大詩作的喜好多年不變。然而紀(jì)曉嵐卻對范成大之詩頗不以為然,他在《瀛奎律髓·刊誤》中沒有給范詩幾句好的評語。
就工作態(tài)度而言,范成大是個勇于擔(dān)當(dāng)?shù)娜耍?dāng)年出使金國,見到金主時不辱使命地傳達了皇帝的所托,雖然未曾達到目的,但他的勇敢卻大受后世夸贊。
明初的宋濂在《答章秀才論詩書》中有如下一段話:“馴至隆興、乾道之時,尤延之之清婉,楊廷秀之深刻,范至能之宏麗,陸務(wù)觀之敷腴,亦皆有可觀者;然終不離天圣、元祐之故步,去盛唐為益遠。”在這里宋濂給南宋的幾位詩人各下了一個詞的定語,比如尤袤的詩風(fēng)是“清婉”,而楊萬里則為“深刻”,范成大則是“宏麗”,而陸游則為“敷腴”。雖然如此,宋濂還是覺得這四大家詩作的總體水平依然趕不上盛唐。其實換一個思路來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詩風(fēng),為何一定要跟盛唐一個面目呢?我舉幾首范成大的詩作如下:
《窗前木芙蓉》
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應(yīng)似客心酸。
更憑青女留連得,未作愁紅怨綠看。
這樣的寫法完全是將作者的心態(tài)嫁接到植物的表象上,而另一首《橫塘》則完全是清新的自然描寫:
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
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
范成大的詩作中也有特別通俗的語句,有些甚至受到了后世的嘲笑,比如他所作的一首《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
家山隨處可行楸,荷鍤攜壺似醉劉。
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
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
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fēng)拊掌菊花秋。
對于這首詩的額聯(lián),賀裳在《載酒園詩話》卷一中稱:“范石湖營壽藏作詩曰:‘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真欲笑殺。”而吳喬的評語則與之完全相同:“宋人好用成語入四六,后并用之于詩,故多硬戇。如丁黼《送錢尉》云:‘不能刺刺對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食生不化。范石湖《營壽域》詩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真欲笑殺。”
其實,以我的鄙見,范成大的這兩句詩倒很有警示意義,他說無論人怎樣地努力,而最終的結(jié)果都一樣,那就是進入像土饅頭一樣的墳?zāi)埂N矣X得《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其中有幾句就是由此所本者: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不知當(dāng)年曹雪芹寫《好了歌》時,是否受到了范成大這兩句詩的啟發(fā),但是在宋代甚至直到清代似乎對范成大少有首肯者,比如朱彝尊在《橡村詩序》中稱:“今之言詩者多主于宋。黃魯直吾見其太生,陸務(wù)觀吾見其縟,范致能吾見其弱,九僧、四靈吾見其拘,楊廷秀、鄭德源吾見其俚,劉潛夫、方巨山、楊萬里吾見其意之無余而言之太盡。此皆不成乎鵠者也。”朱彝尊給范成大之詩的評語就是一個“弱”字。

好在這種評價并非一面倒,比如姜宸英在《唐賢三昧集序》中就認為范成大的詩還有可取之處:“詩至中、晚已小變。王元之輩名為以杜詩變西昆之體,而歐、蘇各自成家,西江別為宗派。至南渡而街談巷語競竄六義,其間能以唐自名其家,自放翁、石湖而外,不可多得,或者謂反不如西昆之浮艷,其聲存也。”而袁枚的看法一向與他人不同,在清代的一片批評聲中,他卻認為范成大絕對屬于宋詩中的大家,《隨園詩話》卷三中稱:“人或問余以本朝詩誰為第一?余轉(zhuǎn)問其人,《三百篇》以何首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曉之曰: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fēng)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時偶至而論者,如‘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一首,宋居沈上。‘文章舊價留鸞掖,桃李新陰在鯉庭’一首,楊汝士壓倒元、白是也。有總其全局而論者,如唐以李、杜、韓、白為大家,宋以歐、蘇、陸、范為大家是也。”
范成大的詩最受后世夸贊者就是《四時田園雜興》,這組詩總共是由六十首七言絕句組成,每十二首為一組,分別詠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和冬日的田園風(fēng)光,我摘錄春日中的前四首如下:
柳花深巷午雞聲,桑葉尖新綠未成。
坐睡覺來無一事,滿窗晴日看蠶生。
土膏欲動雨頻催,萬草千花一餉開。
舍后荒畦猶綠秀,鄰家鞭筍過墻來。
高田二麥接山青,傍水低田綠未耕。
桃奇滿村春似錦,踏歌椎鼓過清明。
老盆初熟杜茅柴,攜向田頭祭社來。
巫媼莫嫌滋味薄,旗亭官酒更多灰。
對于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袁行霈在《中國文學(xué)史》中給出的評價是:“范成大詩的語言自然清新,風(fēng)格溫潤委婉,只有少數(shù)作品風(fēng)格峭拔。”
范成大到了晚年就隱居在了蘇州附近的石湖。關(guān)于石湖的景色,宋周密在《齊東野語》卷十中有詳細記載,我節(jié)選其中一段如下:“文穆范公成大晚歲卜筑于吳江盤門外十里,蓋因闔閭所筑越來溪故城之基,隨地勢高下,而為亭榭,所植多名花,而梅尤多,別筑農(nóng)圃,堂對楞伽山,臨石湖,蓋太湖之一派,范蠡所從入五湖者也。所謂姑蘇前后臺,相距亦止半里耳。壽皇嘗御書‘石湖’二大字以賜之。公作上梁文,所謂‘吳波萬頃,偶維風(fēng)雨之舟;越戍千年,因筑湖山之觀’是也。又有北山堂、千巖觀、天鏡閣、壽樂堂,他亭宇尤多。一時名人勝士,篇章賦詠,莫不極鋪張之美。”

而今范成大當(dāng)年所建造的這處園林依然有痕跡在。幾年前我來到蘇州時,在馬驥先生的帶領(lǐng)下,前往該處一游。本程的尋訪先是去探看顧野王的遺跡,然而在尋訪過程中卻無意間看到了范成大的雕像,于是在旁邊尋找一番,但再未能找到跟范成大有關(guān)的遺跡。馬驥說,他也搞不明白為什么在一片曠野中孤零零的立著范成大的雕像。看來,要尋訪范成大的遺跡還是要去他當(dāng)年所建造的園林。馬驥說,那處園林僅剩了當(dāng)年的一小塊兒,并且早被后人改成了范成大祠堂。雖然如此,但畢竟是在原址建造者,于是我提出請馬驥兄拉我前往一看。
范成大祠位于江蘇省蘇州市石湖景區(qū),而今這個景區(qū)已經(jīng)成為了商業(yè)化的景點。進入景點需要購買幾個景點的通票,這在我的尋訪中是頗為無奈的事情之一。
購票入內(nèi)進門即右轉(zhuǎn),一路上看到不少的李根源題記,有隋開皇十年越公井,還有李根源所書的佛咒。繼續(xù)前行是小天臺寺,此寺的右前方即是范成大祠,祠堂的正堂名壽櫟堂,堂匾下是范成大的坐像,兩側(cè)的墻上各嵌著三塊碑,碑前都已經(jīng)罩著玻璃無法拍照。院子的前方是另一處廂房,進內(nèi)視之,門楣上懸匾“范文穆公祠”,是顧廷龍1986年的親筆,原來我們是從祠堂的后門進入的,由此進入方為正途。祠堂對面的墻上嵌著一塊橫式條石碑,楷書寫著“寵光奕世”,后面的落款已模糊不清,但仍可看出為“萬歷庚寅二月吉日”字樣。
出祠堂馬路對面即是石湖,湖邊草叢中立著一塊新做的牌子,上書吳越春秋地界,上面還寫著兩個辦證的手機號碼,向馬兄請教此地是否是吳國與越國的分界處,馬認為不可能,因為這已是蘇州的郊區(qū),如果邊界在“首都”附近,那也太危險了。他接著解釋稱,這塊牌子是當(dāng)?shù)馗慵w活動時的分界牌。這解釋太有意思了,我姑且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