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向陽 吳波
摘 要:檢察環節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心和關鍵,認罪認罰從寬是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履行主導責任、發揮主導作用的典型制度設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但必須正確把握認罪、認罰以及從寬的幅度。檢察環節應當準確把握逮捕的條件,依據認罪認罰情況采用非羈押強制措施,并充分發揮起訴裁量權,審慎穩妥探索刑拘直訴等辦案模式,保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有效實施。
關鍵詞:認罪認罰 強制措施 刑拘直訴 不起訴
一、檢察機關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分析
2018年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頒布實施以來,檢察機關積極穩妥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制度功能逐步顯現。部分省市的適用率已經達到70%以上,被告人上訴率也維持在較低的水平。然而,各地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落實仍存在一些問題。
一是認罪認罰工作開展不平衡。適用率較高的省市接近80%,但有的省市整體適用率仍不足20%。在同一省市,不同地區基層檢察機關的適用率也存在較大差距。
二是量刑建議采納率不夠高。目前審判階段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在80%左右,部分地區遠低于該水平,相較于試點時期90%以上的采納率,仍有較大提升空間。其中主要原因是檢察官能力不足,對認罪認罰從寬把握不準。
三是程序從簡的效果尚未充分體現。從認罪認罰從寬案件適用程序看,簡易程序最多,速裁程序次之,普通程序最少。基層檢察機關適用該制度的主要是判處3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輕罪案件,足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簡化訴訟程序、提升訴訟效率的作用尚未充分發揮。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履行主導責任、發揮主導作用的典型制度設計,檢察環節是制度適用的關鍵。檢察環節規范、正確、有效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于提升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意義重大。
二、檢察環節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體問題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
刑事訴訟法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并沒有限制,只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愿意接受處罰的,均可以適用。但實踐中仍有觀點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范圍應當有限制,對罪行極其嚴重、影響極其惡劣的犯罪不能適用,客觀上重罪案件適用率也相對偏低。
不能因罪輕、罪重或者罪名特殊等原因,人為剝奪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獲得從寬處理的機會,做到平等適用、準確適用,體現案件處理的公正性,這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在要求。[1]即使“罪行極為嚴重,沒有從寬余地”的案件,也可以適用該制度,只是適用的方式和要求有所不同。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不等于一定從寬處理,對那些罪行極其惡劣、后果極其嚴重的犯罪,即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也可以不從寬處理。
(二)“認罪”的準確把握
“認罪”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具體可參照自首、坦白的相關規定,但也要注意與自首、坦白情節相區別。
1.自首、坦白等認罪情節以個罪為基礎進行評價,認罪認罰從寬是對全部犯罪事實的綜合評價。比如犯有數罪的犯罪嫌疑人僅如實供述部分罪名的,對其如實供述的罪名可認定為自首或坦白,但卻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罪”應當是針對全部罪行和罪名。
2.自首、坦白等認罪情節對于適用階段有特殊的要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所有訴訟階段。如坦白情節只能適用于審查起訴階段之前認罪,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所有訴訟階段,只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的,均可能適用該制度。對于一審階段未認罪,但在二審階段認罪的仍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只是從寬的幅度應當有所區別。
3.自首、坦白等認罪情節的關鍵是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對行為性質的辯解不影響對其從寬處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強調的是徹底的認罪認罰。如果僅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但辯解自己的行為不構成犯罪的,不宜認定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罪”。
(三)“認罰”的準確把握
“認罰”是指“真誠悔罪,愿意接受處罰”,在檢察環節表現為接受量刑建議或者不起訴決定等。“認罰”要綜合考察悔罪態度和悔罪表現,包括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因素,“認罰”必須是實質性的。[2]
1.“認罰”有最低限度和理想狀態程度之分。最低限度是指自愿接受處罰,理想狀態是真誠認罪悔罪,原則上只要符合最低限度的標準,即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如果與理想狀態存在本質沖突,如暗中串供、干擾證人作證等,不應認定為“認罰”。如《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規定,“有賠償能力而不賠償損失”不是“認罰”,實踐中那些明顯具有賠償能力,經教育仍拒不賠償損失的,不能認定為“認罰”,但如果無充分證據證明其有賠償能力卻不賠償的,只要其滿足最低限度,仍應認定為“認罰”。當然,自愿接受處罰與既愿意接受處罰又積極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的,在從寬的幅度上應當有所區別。
2.“認罰”具有階段性特征。“認罰”是犯罪嫌疑人對即將到來的處理結果的認同與接受。在偵查階段,“認罰”是概括性認識,是犯罪嫌疑人對將來刑事處罰結果表示接受的概括性意思表示;在審查起訴階段,預期結果進一步明確,“認罰”就是被告人對檢察機關不起訴決定、起訴決定及對量刑建議的具體認可;在審判階段,“認罰”就是接受法院判決。
3.“認罰”應當與“認罪”同步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如果只認罪不認罰,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認罪”不“認罰”的,量刑時應依法從寬,但此時并非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認罪認罰是從寬處罰的當然前提,從寬是認罪認罰的結果。
(四)從寬幅度的準確把握
認罪認罰“可以依法從寬處理”,從字面解釋,“從寬”既包括從輕處罰,也包括減輕或免除處罰。有觀點認為,“從寬”應當包括減輕和免除處罰,只有這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才能在案件處理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否則和其他量刑情節差別不大。特別是對于數額犯,如果犯罪數額剛剛達到定罪或量刑的范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果沒有法定減輕處罰情節的,不減輕處罰基本無法兌現“從寬”。我們認為,認罪認罰從寬應當“依法從寬”。刑法明確罪刑法定的原則,定罪、量刑的情節必須有法律依據。刑事訴訟法雖然規定可以從寬處理,但仍需要結合刑法準確從寬處罰,減輕和免除處罰必須有刑法規定的法定情節為依據。刑事訴訟法立法釋義強調,認罪認罰從寬要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從寬,而不是就量刑討價還價、無邊退讓。至于刑罰檔次銜接的問題有待于刑罰制度的完善。
同時,認罪認罰量刑情節應當體現梯度,根據認罪認罰的不同階段、不同程度確定合適的從寬幅度。《指導意見》明確“在刑罰評價上,主動認罪優于被動認罪,早認罪優于晚認罪,徹底認罪優于不徹底認罪,穩定認罪優于不穩定認罪”。根據不同認罪階段給予不同的從寬幅度,有利于節約司法資源。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偵查、審查起訴、審判階段認罪認罰體現出其人身危險性逐漸遞增,根據認罪認罰的不同階段給予不同幅度的從寬處罰,符合罪責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3]部分地區探索根據不同階段認罪認罰實行“3-2-1”的量刑遞減模式,雖然《指導意見》沒有采納,但是也充分吸收了認罪認罰從寬幅度階梯化的精神,實踐中仍可以繼續開展探索。
三、檢察環節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程序問題
(一)認罪認罰與強制措施的運用
“從寬”包括實體從寬和程序從寬已經成為共識。對于被追訴人來說,程序從寬的重心在于非羈押性強制措施。《指導意見》也明確“應當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作為其是否具有社會危險性的重要考慮因素”,對于罪行較輕的可以采用非羈押性強制措施,但實踐中程序從寬的效果并不明顯。2019年全國檢察機關刑事案件不捕率與往年基本持平,其中存疑不捕的比例上升較快,而相對不捕(即情節輕微沒有逮捕必要性不予批準逮捕)的比例下降。可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降低審前羈押率上成效并不明顯,甚至在捕訴一體辦案機制改革的疊加下,反而有所倒退。一方面有對逮捕強制措施的適用條件把握不準確,忽視社會危險性條件的因素;另一方面,基層公安機關考核指標的不科學、不健全也是重要因素。檢察機關應當秉持客觀公正的理念,準確把握逮捕的社會危險性條件,可捕可不捕的原則上不捕,依法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充分發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減少社會矛盾、社會對抗和社會戾氣方面的國家治理功能。
(二)刑拘直訴模式的穩妥探索
刑拘直訴模式的探索始于“醉駕入刑”,作為刑事訴訟全流程簡化的改革探索產物在不少基層司法機關得到應用,并得到司法實務人員的極大支持。[4]但該模式一直以來存在較大的爭議。有觀點認為,刑事拘留是以“需要逮捕”為前提的,刑事訴訟法僅規定了檢察機關在偵查階段的拘留權,并未規定檢察機關、法院在審查起訴、審判階段有拘留權,刑拘直訴有違法律規定。[5]但基于實踐需要,基層檢察機關仍廣泛地開展了探索,如山東濟南檢察機關的“3+2+2”工作機制、北京檢察機關的“48小時全流程結案”等,有效地提高了訴訟效率。不可否認,刑拘直訴也存在一些問題,如基層司法機關為了在刑事拘留期間內完成刑事訴訟全流程,對犯罪嫌疑人任意地延長拘留期限。
法律上如何定位刑事拘留,是解決刑拘直訴模式合法性的關鍵問題。從我國刑事訴訟法的發展歷史看,對刑事拘留的認識一直存在爭議。1954年《逮捕拘留條例》規定,拘留是公安機關偵查時在法定條件下的一種“緊急措施”,公安機關拘留人犯,應當在拘留后的24小時內,移送本級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人民檢察院應當在接到通知后的48小時內批準或不批準逮捕。1996年《刑事訴訟法》改革了刑事拘留制度,規定公安機關對于現行犯或者重大嫌疑分子可以先行拘留,并刪除了緊急狀態限制的規定。[6]后續刑事訴訟法的歷次修訂均未重提拘留的“緊急性”要件,但學術界普遍認為,刑事拘留應以事前緊急狀態作為限制較為合理。[7]
從提高訴訟效率、保障訴訟順利進行出發,刑拘直訴仍有繼續探索的空間。通過公檢法機關在刑事訴訟中的無縫銜接,繼續完善輕案辦理模式,為進一步完善刑事訴訟制度提供實踐樣本。但為了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要杜絕任意延長刑事拘留期限的做法,通過公檢法機關的配合與協作,確保刑事訴訟在法定期限內進行。同時,也要對刑拘直訴案件范圍作一定的限制,并非所有輕罪案件一律采用刑拘直訴的方式,如情節輕微且具有取保候審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就不宜刑拘直訴。只有那些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自愿認罪認罰,但不具備逮捕條件,且不羈押不足以保障及時到案受審的,才可以刑拘直訴。
(三)認罪認罰與相對不起訴
相對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是檢察環節從寬處理的重要方式。據統計,認罪認罰案件法院判處緩免刑的比例在40%左右,但2019年全國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出相對不起訴的比例不到10%,可見基層檢察院仍沒有適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要求,不敢用、不善用不起訴的問題廣泛存在。已有學者建議擴大不起訴的適用,將檢察機關的不起訴裁量權擴大到可能判處1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將附條件不起訴適用對象擴展到認罪的成年人刑事案件。因此,檢察機關應當改變傳統辦案理念,適當提高不起訴的適用范圍和適用比例。對于犯罪情節輕微,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主動退贓退賠,且被害人不再要求追究犯罪嫌疑人刑事責任的,可以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
(四)認罪認罰后又上訴情形的應對
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撤回認罪認罰的權利和上訴權,對確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十分重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階段,曾對是否需要限制被告人的上訴權進行了大討論,但刑事訴訟法在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并沒有對被告人的上訴權作出限制。據統計,2019年1-9月,全國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的案件中,被告人上訴率為3.5%,總體看,上訴率維持在較低水平。但對于法院采納檢察機關從寬建議作出一審判決后被告人又上訴的如何處理存在較大爭議,部分檢察機關提出抗訴后也引發熱議。
應當說,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可能發生原審判決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錯誤等情形的概率并不是很大,但不能完全排除在一審階段被告人違心認罪認罰,或者一審判決確實存在認定事實、適用法律錯誤等情形。[8]特別是在辯護權保障機制尚不完善的背景下,容許被告人通過行使上訴權,確保實現公正與效率的刑事訴訟價值目標十分必要。實踐也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唯有保留反悔的權利,才能擁有對審判程序和訴訟結果的自由選擇權,并對最終的裁判結果不產生抵觸情緒。[9]
對于被告人無理由上訴,擅自違背具結的情形,是通過抗訴方式予以警示,或是通過二審維持維護司法機關的權威?首先應當準確把握抗訴制度的功能。抗訴是檢察機關最重要、最剛性的審判監督方式,其主要價值在于依法糾正人民法院的錯誤判決。為達到懲戒不守誠信的被告人的目標,而通過抗訴方式規避上訴不加刑的基本原則,有濫用公權力對抗私權之嫌。人民檢察院的抗訴權不應用于抗衡被告人的上訴權,抗訴與上訴之間不是也不應當是“矛”與“盾”的關系。《指導意見》對一審通過速裁程序審理的二審案件的處理作了明確規定,如果被告人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由于一審速裁程序省略了法庭調查,通過發回重審,重新依照普通程序審理更為妥當,如果被告人認為量刑太重,則依法審查后駁回上訴或者改判。如果檢察機關輕易地通過提起抗訴程序對抗失信被告人,可能會讓人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產生誤解,進而影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這也是與制度初衷相違背的。因此,檢察機關應當審慎運用抗訴的權力,特別是針對相對弱勢的被告人,這是刑事司法謙抑性的內在要求。
注釋:
[1]參見苗生明、周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基本問題——〈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的理解和適用》,《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6期。
[2]參見孫謙:《全面依法治國背景下的刑事公訴》,《法學研究》2017年第3期。
[3]參見陳國慶:《量刑建議的若干問題》,《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5期。
[4]《重慶渝北:首例刑拘直訴案19天辦結》,http://www.jcrb.com/procuratorate/jcpd/201803/t20180323_1852896.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1月31日。
[5]參見顧順生、劉法澤:《“刑拘直訴”的方式值得商榷》,《人民檢察》2016年第20期。
[6]1997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檢察機關偵查工作貫徹刑訴法若干問題的意見》,雖然肯定了“拘留是在緊急情況下,對現行犯或重大嫌疑分子采取的一種臨時性剝奪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但在實踐中也未體現出“緊急”要件。
[7]參見謝小劍:《論我國刑事拘留的緊急性要件》,《現代法學》2016年第4期。
[8]參見駱錦勇:《認罪認罰案件的上訴和抗訴問題》,《人民法院報》2019年8月8日。
[9]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爭議問題》,《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