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父親孔另境出生于烏鎮,母親早逝,姐弟三人很早離開家鄉參加革命。新中國成立后,姐姐在北京當著文化部部長的太太,父親在出版社當編審,弟弟單身,在上海復旦附中當教導主任。叔叔過年過節必定來哥哥家里團聚,兄弟倆喝酒、懷鄉千杯不醉。可是叔叔不幸,50歲出頭就中風了,身邊無人照顧,父親與媽媽商量,把我二哥送去住叔叔家,到江灣五角場讀初中,直到叔叔去世。
父親一位姓宋的老朋友倒了霉要搬去青海了,行前沒錢打盤纏,來家里借錢。父親手頭也沒錢,回頭見我小姐姐站在旁邊,逼她立刻拿出壓歲錢來救人急難。1972年父親去世后不久,民國大律師,文史學家周黎庵伯伯從西北邊陲回來探親,到四川北路家里來卻只見到父親的遺像,周伯伯控制不住地跪下痛哭,他說在那里吃不飽,是靠老孔時不時寄錢過去接濟才度過來的,想不到再沒有機會向他當面道謝。
父親是位個性特別正直的人,他的家人知道,老朋友知道,并不要好的人也知道,因為凡領導號召提意見,大家都推舉他先說,父親當年沒被打成右派分子全家從上海遷走是一個奇跡。他很珍惜與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提前退了休。
在家里,父親家長作風十分鮮明,對孩子教育嚴厲,說一不二。可是他又是內心十分柔軟的男人。父親退休后,專心在家里寫作《五卅運動史》,因為他是1925年五卅運動的親歷者,作為上海大學三年級生在南京路上抗議帝國主義暴行時被捕,從而堅定地走上了革命道路。60年代中,根據他的干部級別訂有一份《參考消息》。住在我家隔壁川公路的昔日翻譯家很想看,每天抖抖索索來敲門。父親知道他的身份是大多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還是讓我放他上來,那位“老鼠”先生每每把眼鏡片貼在報紙上匆匆看完離去,父親嘆口氣告訴我,他是位可憐的人。
我在7個兄弟姐妹中最小,陪伴父親在家的時間很長,眼見父親對待普通勞動者意外的和氣,去水果店買水果,煙紙店買香煙,總要與人寒暄。在馬路上叫三輪車也是,喜歡與車夫討價還價開玩笑,非常親昵,一點沒有大知識分子的架子。家里幫傭的阿姨都說父親對她們好,“老爺兇是兇的,良心是真正好。”
如今我已經快要活到父親離開人世的年齡了,一輩子大部分時間做的是與父親生前同樣的工作,編輯與寫作,幾十年來,觸動我想念父親的點非常之多。每天早晨起床后,我會在父母親相片前的香爐中點上一支香,透過裊裊青煙,接通與他們的心靈通道。我與父親在世總共只相處了18年是件遺憾的事情,父親留給我那么多時間獨自成長,漸悟人生,他沒有留給我什么宏大的格言,但是我懂得父親對我的期待,他是一個高大的背影,我要跟著他走。
有一副畫面常常出現在眼前,童年我雙腳離地坐在抽水馬桶上,父親背對著我在大理石洗面臺前洗漱,他像巨人一樣遮擋在我眼前,渾身散發出好聞的檀香皂那直率、自然的香味,我久久不肯離席。想念父親。
南京鴨有名的好吃,據說大多產于安徽蕪湖,出生個把月便由鴨販子帶著,由牧鴨犬趕著,一站站地往南京趕。這一路上小鴨子馬拉松般的跑,吃河塘里的泥鰍、蝦子,洗澡打盹,緊趕慢跑長大,于是肉變得鮮活。
這種鴨的長征現如今已成神話傳說,即便說是草鴨也大多數是圈養……
我家人不愛吃熟菜店里買回來的醬鴨,怕人家昨天沒賣完今天繼續賣不新鮮,有活殺的好鴨子自己做,我自小有一手做麻油鴨功夫來源于我父親,是他口頭傳授給我的。后來20世紀80年代我到他的出生地烏鎮去開筆會,才知道父親常常念叨的“三珍齋”在孔家花園所在地東柵,是個百年老店。
那時候“三珍齋”店面很古舊,有點魯迅先生筆下紹興孔乙己吃茴香豆的小酒館那樣的味道。當時東柵也沒有像樣的飯店,三珍齋算是最體面的,筆會安排那里吃飯。冷盤中醬鴨顏色很深,味道比較咸,鴨肉緊致,嚼起來又香又鮮。
烏鎮醬鴨是父親舌尖上的故鄉,教我做麻油鴨一定是父親思鄉的緣故。每逢過年過節,一盆濃油赤醬的麻油鴨端上桌款待親朋,爸爸都要同時推出他很靈光的小女兒,以我的能干為傲。麻油鴨是在烏鎮醬鴨的基礎上,再添加一筆麻油提香的:
鴨子平躺入鐵鍋加水淹沒,大火燒滾后去浮沫,加姜塊、蔥結、料酒改中火煮到用筷子能戳入鴨肉。放茴香、桂皮,倒入老抽醬油上色,加糖,湯色變濃稠,用勺子不斷往鴨子身上澆,正面反面肚內都要顧及,等到鴨皮呈醬紅色,濃汁接近收干,斷火。倒入兩調羹小車麻油,再澆上鴨身……漸涼便可斬塊裝盆,用一個大的白色腰型瓷盤,滿滿當當裝成半圓形,麻油的香味一圈圈螺旋似的升空……(節選自《自家灶頭燒醬鴨》)?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