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冰
印象派產生于19世紀的巴黎,對全世界油畫藝術影響深遠,20世紀經俄羅斯和日本傳入中國。在哈爾濱有一位印象派的繼承者叫孫云臺,他為印象派油畫的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一生都在畫布上耕耘,堅守著印象派這影響全世界的創作理念,堅持戶外寫生。他綜合了印象派、分割主義、后印象派的特點,并融入中國傳統藝術,給印象派風景畫的發展注入了新的生機。
1923年,孫云臺出生在一個商賈之家,父親是位俄文翻譯,雖然收入比較豐厚,但是,在一個大家族中,主要靠叔叔和哥哥經商維持生計。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哈爾濱,除了白俄以外,大量的東歐猶太商人、日本商人占據了人口的大半。講究生活品位,追求紳士風度,直到今天都是這座城市的文化特征。孫云臺受家庭影響自幼通曉俄語,又較同時代人更多地接觸到西方文化,順理成章地愛上了外來藝術“油畫”。9年的私塾畢業,又開始讀高中,本應該畢業就去經商的,他卻堅決要求去追逐自己的夢想。1938年,孫云臺正式進入白俄畫家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洛巴諾夫的工作室,開始接受從素描到油畫的系統訓練,那一年他剛好15歲。三年之后,他在老師身上學到了堅韌不拔的性格,學到了貴族的使命感,同時也養成了對景寫生的創作方式。
從19世紀下半葉,印象派的色彩理論波及了全世界,甚至人們忘記了此前還有一個龐大的古典主義的色彩體系。洛巴諾夫延續的是他的前輩畫家希施金、列維坦和庫因之的俄羅斯風景畫,并沒有強化印象派的概念。只是無意識地接受了外光寫生的作畫習慣,強調光對色彩的決定性作用,并堅信“客觀對象的真實與創作中感覺的真實間關系”①是繪畫創作的核心。在那個時期資料的匱乏和信息的閉塞,致使很多畫家都像孫云臺一樣,只能看到身邊有限的范本,只能與周圍的同道切磋。盡管如此,孫云臺在為生計奔波之余,每個周末都會約上幾個畫友或者自己的學生,到郊外畫一整天的寫生。幾十年里,他的身影頻繁出現在松花江兩岸,足跡遍布哈爾濱的各個角落,大自然給了畫家靈感,松花江見證了他的成長。
從青年時代孫云臺就開始了他風景油畫的探索,早期受到老師和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各家的影響,走古典主義造型與印象派色彩相結合的道路。這種折中的方法在哈爾濱很受歡迎,憑他的藝術天賦和勤奮創作,很快就取得了可喜的成績。1955年,《樹》在黑龍江省青年美展獲二等獎;《寧靜的小街》《樹》在《北方》雜志發表。
1958年,在孫云臺參加了工作。在哈爾濱市美術家協會服務部,主要的任務就是繪制各種類型的領袖像。當時會議非常多,每次會議都要根據規模大小和到會的重要人物繪制新的肖像。毛澤東像需求量最大,同事們早已總結了一整套繪制程序,基本上不需要動太多腦子。他們根據比例把事先畫好的稿子,用復寫紙直接拓到畫布上去,每個局部涂什么顏色,都有固定程式。孫云臺人物造型能力強,是其中的骨干,每遇到新的任務,都由他來承擔。1965年創作巨幅油畫《謝胡像》,受到周恩來稱贊。②這種工作其實體會不到多少創作的樂趣,工作之余他還是抽出時間去畫風景。繁重的工作壓力并沒有成為他風景畫進步的負擔,《森林》《松花江》陳列于人民大會堂黑龍江館;《江上俱樂部》又名《松花江畔》,作為唯一一幅黑龍江省的油畫作品入選全國美展;③《中央大街》受到當時全國美協主席吳作人的好評;《斯大林公園》也成功地入選第四屆全國美展。④
無法回避的是,那是一個批判形式主義的時代,對繪畫形式語言的嘗試也會被指責,即使畫風景也不能過分。畫于1972年的《造船廠》,夜幕降臨之際,工人師傅在夜以繼日地工作,電焊耀眼的火光到處閃動。在調度的指揮下,一群工人緊張地把巨大的起重機的鋼絲繩捆好,遠處塔吊和運輸的傳送帶在淡淡的晚霞中巍峨屹立,整個江邊的造船廠在一片忙碌的勞動氣氛中,顯示出社會主義建設的蒸蒸日上。《油海飄香》畫于1975年,高高低低豎起的井架與水平的輸油管道形成了幾個平穩的十字架,由近及遠按透視變化伸向遠方,初升的太陽用溫暖的霞光染紅了天際,把碧綠的油海與天相連,空間在瞬間被無限擴大。當年全國上下正處在文革時期,藝術風格比較模式化,“紅、光、亮”的特點在所有的藝術作品中都能見到,孫云臺的風景畫也隨著時代的要求色彩亮麗起來。1973年的《虎跑》(杭州)、《興平山水美桂林》《桂林興平民居》等作品,都具有同樣的特色。
畫領袖肖像、畫主題性風景,孫云臺忙忙碌碌地度過了60個寒暑,然而,心中的一個夙愿一直沒能得到實現,這就是能讓他心醉癡迷的風景畫。畫家在文章中說道:“1985年我把主要精力都投放到油畫風景創作之中。”這一年,孫云臺正式退休,開始了追逐夢想的新一段人生。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孫云臺就開始嘗試改變以往的慣用套路,他常常跟子女們講:“我的畫風也該變變了,不能總是畫以前的東西。”⑤每一個藝術家都會有類似的經歷,只是有的變得很成功,也不乏失敗者,然而,不變是不行的。既不是突發奇想,也沒有什么人強迫,完全是藝術創作的規律使然。這個時期恰逢“85美術新潮”,伴隨著改革開放很多西方的藝術大量涌入。孫云臺也回憶說:“幾十年來觀摩過多次前蘇聯、俄羅斯、法蘭西、日本來華的大型畫展。”⑥通過多方的比較,孫云臺認識到自己所擅長的外光寫生方式,起源于法國楓丹白露的巴比松畫派,強調光與色彩的不可分割關系、善于以色彩的冷暖對比、色相對比、純灰對比,以純色厚涂的直接畫法,強調筆觸在油畫中的表現力等等,都是印象派的重要特征,深入研究印象派是自己油畫風景精進的最佳途徑。
印象派是一個松散的學術團體,人數眾多但經常變換。從19世紀中葉直到20世紀,經歷了印象主義、新印象主義也稱為分割主義、后印象主義等階段。在美術史家眼里,后印象派早已經背離了印象派的觀念,是表現主義、象征主義以及結構主義的萌芽階段。但是,對于中國人來說,他們之間的差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整體上反對古典主義、學院藝術的過分強調法度,又各自具有獨特的藝術見解。
古典主義油畫是沒有筆觸可見的,完成的作品表面光滑如鏡。直到倫勃朗時期才為了突出亮部,事先在畫布上做出厚涂的底色,在當時已經是巨大的突破了。印象派的目的是捕捉高度準確的色彩,光線的變化不允許畫家在構圖、造型等等方面做更深入的推敲,只能放棄對細節的描繪。更沒有時間按照古典油畫的程序,用稀薄的顏色層層罩染。直接畫法導致畫面出現了不同風格的筆觸,筆觸又形成了畫面的肌理。于是,色彩、筆觸、肌理,以及綜合形成的表現語言,形成了區分印象派及以后畫家風格的主要標志。
莫奈為了表現特定光線下瞬間的色彩印象,對一個場景進行多次寫生。《魯昂大教堂》系列就是這種實驗的“研究報告”。同一個教堂,他分為一年四季、一天四時,以及陰晴雨雪等等不同天氣、不同時段、不同光線,畫出了20幅完全不同色調的作品。孫云臺也經常為了捕捉瞬間的顏色,畫到一半就停手了,學生們問他原因,他只說:“色兒變了,明天再來畫。”可是第二天天氣變化了,他也沒有繼續畫,有些作品這樣反復幾年才完成。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體驗著莫奈、畢沙羅、西斯萊的寫生特色,《晚歸》《太陽島青年之家》《林蔭》《鳥語林》都是他探索的足跡。
光學的發展給印象派畫家提供了依據,牛頓用三棱鏡把太陽光分成了七個色帶。化學家米歇爾·歐仁·謝弗勒爾,1939年在牛頓《光和顏色的新理論》基礎上繪制了第一幅色環。在色環上我們可以清楚地了解到顏色之間的關系,按幾何學的術語,在90度范圍內的是類似色,180度之間的關系是補色,也叫對比色。有了這個色環所有的色彩問題都找到了科學的依據。畫家們發現注目一個顏色一段時間后,在剛離開的一剎那,眼前會出現補色的現象。另一位色彩學家奧斯特瓦德也發現了,兩塊相鄰的顏色,當退遠一段距離觀看時,兩個顏色會相互交融,而產生第三個顏色,這就是空間混合色彩。法國畫家修拉和西涅克在這種科學理論的指導下,用同等大小的色塊并置的方式進行創作,畫面看起來很像中世紀的嵌瓷畫“馬賽克”。修拉自稱這種色塊分割的風格為“分割主義”,但是,被大家習慣地稱為“點彩派”。
20世紀80年代后期孫云臺深受點彩派的影響,原本大面積涂抹的色彩,逐漸轉為以等大的色點,厚厚的筆觸表現對象。他贊同點彩派對色彩理論的系統闡述,也同意以科技成果改造藝術創作。但是,他手法上盡量使用較為自由松動的筆觸,并沒有像修拉一樣,把每一塊顏色都畫成馬賽克。《密林深處》《滿園秋色》《光照林間夏日長》已經有大部分點彩派特點,很多色塊已經與形象脫離,幾乎走到了他審美原則的邊緣。
幾年過去了,孫云臺感覺筆觸的變化遠沒有達到心理需求的力度,單純的色彩變化不足以傳達畫家對大自然的激情,畫面的張力需要更直接的視覺因素實現。恰在此時,后印象派的主張暗合了他的夙愿。
西方人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就很重視運用科學手段,加強繪畫的寫實程度。透視學的發展,讓畫家徹底解決了表現三度空間的難題;光學的研究成果,導致印象派對色彩的再現完全超越古人。在畫家為繪畫進一步發展尋找途徑時,凡高和高更都發現了東方繪畫的妙處。中國畫、印度畫、日本的浮世繪幾乎沒有三度空間里的深度,只在平面上就完成了繪畫所要展示的全部結構。那些并非完全寫實,按著主題需要任意設計出來的色彩,(描繪性色彩)以及解決所有造型問題,變化多端的線條,都是最簡單的圖像生成方式。凡高,發展了修拉和西涅克的點彩方式,“在他的繪畫中,色彩、形式、筆觸與主題間達到一種緊密的綜合”⑦。在《星空》中他“應用具有運動表現力的色彩筆觸描繪了一個充滿夢幻的效果”⑧。“理性和表現的綜合”⑨是凡高最典型的特征。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孫云臺的筆觸更加強烈,為了加強筆觸的力度轉而棄筆換刀,直接用刀刮出,刀刀緊密,秩序井然,顏色在畫面上相互并置,產生了奇幻的色彩效果。《草地白云》《春之歌》《阿什河》《北國秋色》等一系列作品特征極為典型。從帶有表現性筆觸和色彩的強度運用上,明顯感覺已經遠離了點彩派,凡高的觀念正在起作用。孫云臺看到后印象派如此癡迷東方繪畫,并從中得到創作靈感,甚為欣慰。《美麗的松花江》《老樹與小亭》《深秋》等作品中,他刻意加強了線條的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壓縮了深度空間。《金色滿園》《暖秋》《湖畔秋色》綜合了各種筆觸的長處,幾乎走出了描畫性色彩的限制,而典型的線性流動的筆觸顯示了與凡高的關系。至于凡高刻意強調的東方繪畫語言,是孫云臺自身存在的優勢。
印象派“藝術家利用筆觸的層疊和相鄰色彩的互相作用,讓畫布上真實地呈現出耀眼的、抖動著的光感,這種真實完全不同于透視法所模擬的幻覺空間的真實,是脫離或超越了具象自然物體的真實”⑩。
雖然孫云臺深受印象派的影響,并用了數十年進行實踐。但是,他沒有無條件地全面接受,在學習過程中多有思考。他贊同并接受了凡高“以理性為基礎的表現性筆觸”,以及“具有動勢的線性筆觸”。如1995年的《北國秋色》中畫草地的部分使用的是,按照“S”型向畫面上方(地平線)運動的線性筆觸,天空則是以太陽為核心,旋轉的筆觸。還有《松嫩平原》《草地白云》等幾幅作品酷似凡高的《麥田》和《星空》。但他卻并不接受凡高的“非描繪性色彩。”孫云臺是中國人,他骨子里有文人的寫意精神。他懂得“太似為俗媚,不似為欺世,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道理。其實,中國文人畫的墨竹、朱竹,還有民間的繪畫、剪紙等等,早已慣用非描繪性色彩,恰恰缺乏對客觀色彩的再現能力。因此,孫云臺的色彩基本上還是忠于對象的,只有少數止于適度的夸張。
他大量借鑒了點彩派的空間混合方式,卻反對分割主義的機械性,他堅持藝術創作應該是感性當先,情感是創作的動力。他在風景畫中融入各種中國元素,使他的印象派風景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
1.渾厚
油畫的材質決定可以表現渾厚的質感。我們對比《江上俱樂部》部這幅作品,作者1981年畫了一小幅寫生,顏色比較薄也比較平。四年以后他對著這件寫生作品又畫了一幅,形式幾乎沒有改動,只是加強了筆觸的感染力。亮部畫得極厚,一層一層堆起來。暗部很薄,顏色幾乎透明。比較之下,明顯地看到后者更加厚重,也看得出畫家對油畫本體語言的深入探討。千萬年積淀的黑土,經年不解的永凍層,非渾厚的語言難于呈現。作者在《興安嶺》《黑土地》等作品中,極盡色彩變化之能事,并加入厚涂、刀刮等手段,制造雄渾厚重的效果。遠看這些作品,總有蒼茫久遠振聾發聵感受。
2.空靈
孫云臺在寫生中常能體悟到古人空靈之美的感受,《云霧山中雨將臨》是空到極致風景,沒有任何具體內容可看,只有天地與遠山三塊相互交融的色塊,天地氤氳無限深遠。他在《黃昏》《沃土》等作品中刻意省去點景的人物、房舍、車船,甚至連零星的樹木也刪除了。這是畫家的苦心經營,因為任何人氣所在都會吸引觀者,使他立刻停止神游的想象,轉而陷入具體情節的探尋之中。空靈是道家美學的概念也是中國藝術家追求的意境。空才能容納世間萬境,“萬境浸入人的性靈,靈氣往來是物象呈現著靈魂生命的時候,是美感誕生的時候”?。
3.明朗
孫云臺最后的作品幾乎都是明朗陽光的,《正陽河畔》《云行千里水迢迢》《云頌》。每一幅都如撥云見日,讓人精神振奮。浩瀚的松花江,無盡的大草原在他的筆下呼之欲出。《白樺潔凈墾耕時》是他最后的一幅大作,天空是印象派的色彩,樹葉有點彩的影子,大地是凡高具有動感的線性筆觸。莫奈式的敏感、修拉式的嚴謹、凡高式的真誠都在他的筆下滿血復活。亭亭的白樺傲立在關東大地,整幅畫面充實而響亮,像一曲交響樂團演奏的民歌,又像西裝筆挺的中國紳士。
孫云臺為印象派風景畫付出了一生,20世紀70年代全國大規模流行連環畫,他沒有參與;20世紀80年代油畫家都受安德魯·懷斯影響,興起“鄉土寫實藝術”,他也沒有參與。20世紀90年代之后,各種西方的現代藝術、當代藝術在中國大地甚囂塵上,但是,孫云臺從未受到沖擊。他從不參加什么組織,也不怎么結交權貴。只是默默地堅守著自己印象派油畫風景這塊陣地,不去追逐時尚,不去嘩眾取寵,幾十年如一日,終至“人書(畫)俱老”。他綜合了印象派以及印象派后期各流派的藝術主張,融入中國人的審美因素、融入對黑土地的摯愛,使印象派風景畫在新時代的中國得到發展與完善。
①⑦⑧⑨⑩趙冠男《西方現代藝術源流概覽》[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5版,第14頁,第44頁,第37頁,第37頁,第17頁 。
②③⑥孫云臺《情系黑土再創輝煌》[N],《光明日報》,2009年9月15日,A版畫刊。
④周正《黑龍江省志·文學藝術志》(第46卷)[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51頁。
⑤孫彥俊采訪筆錄:《孫云臺的藝術人生》,2018年8月20日。
?吳冰《中國畫收藏增值空間大》[J],《今日中國》,2009年第1期。
?張一兵、周憲《宗白華中西美學論集》[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