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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圖(中)

2020-04-09 04:39:13李佩甫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2期

【前情提要】河洛康家是當地有名的詩 書之家,不料天有不測風云,由于得罪了朝 廷,一夜之間,一門兩進士同時斃命。 生死 存亡之際,新媳周亭蘭帶著遺腹子康悔文 站了出來,在風雨中力挽狂瀾,使康家逐 漸走上正軌。 而年幼的悔文亦顯露出異于 常人之處。 十八年后,悔文憑著勇敢才智, 破獲了倉署盜糧大案,解救了師傅,為父 親爺爺洗脫冤屈,恢復了康家聲譽。 此后 悔文為開拓康家生意, 遠赴秦魯之地,等 待他的又將是怎樣的危機? 他能否不負家 族企盼,重振康家? 請繼續閱讀長篇小說 《河洛圖》。

第九章

遙遙地,陳麥子看見,一個七品知縣,正在堂上補官服呢。

近些日子,劉知縣常問的一句話是:內務府的官差到了么?

報子再一次回道:稟老爺,還沒呢。

劉知縣坐在后堂上,一直在撩那件繡有鴻鵠的藍色官服。

只是如今的他,早已沒有當年的“鴻鵠之志”了。

身為七品知縣,官職低微,俸祿微薄,全年只有四十五兩餉銀。每年迎來送往的應酬如此之多,南方的父母家小尚需接濟奉養,這都是要銀子的。當然,即便是捉襟見肘的時候,也絕到不了置辦不起官服的地步。劉知縣不貪,再不濟,本縣范圍之內,他還可以賒賬。不過,寅吃卯糧,在當朝的官員中,已是不成文的慣例。

官服嘛,他有三套,本可以替換著穿。但幾年的案牘勞形,其中一套的領子、袖口已磨爛了。另一套則在一次打茶圍、喝花酒時,被醉酒同僚灑上酒菜污漬,洗之不凈。第三套還有八成新,一直在柜子里放著。那是為皇上召見,或是接駕逢迎來往大員等重大場合預備的。提起喝花酒,他私下有些不好意思。偶爾逢場作戲,也只是應酬。

七品知縣自己補官服,聽來像是作秀,但確系實情。劉知縣乃蘇州人氏,祖上幾代均為織造行的匠作,知縣本人亦嗜好縫紉。況家眷不在身邊,那一針一線,補的是心思,織的是惆悵。每有煩心事,他總要織補一點兒什么才會心安。

十日前,縣衙接到一封內務府的密牒。說是在開封、洛陽一帶的當鋪,發現了兩件前明王府的飾物。一件為盤龍玉鐲,一件為九鳳金釵。牒中嚴令各地,一要密查這些前明宮中物品的來龍去脈,二要密查是否還有前明漏網之余黨,并特示:上方會派員密查此案,此事不得張揚。

劉知縣接到密牒后,很有些緊張。大清有“連坐法”,事關前明余孽,這不由得讓他心驚肉跳。他不知內務府的密探何時造訪,恐有不周之處,他無論如何吃罪不起。想他十二年苦讀,三年候補,熬來一個七品知縣,實為不易。

劉知縣還聽說,河洛倉那邊的倉署官員中,有人可以直達天聽,有專折密奏之權。這人是誰?新來的楊侍郎?吳倉監?或是黃……劉知縣搖搖頭,他實在是猜不出。可這又是不能不防的。萬一那人得到什么風聲,搶先上奏朝廷,豈不是他的失職么?

那么,該如何是好呢?劉知縣一邊補著官服,一邊想著心事。一針一線,拉得很長。

冬日的陽光釘在簽押房的獸頭上,溢出些許暖意。庭外那株蠟梅開得正好,可圍著火盆獨坐的劉知縣心里卻很涼。終于,他想起一個人來,他要請這個人吃火鍋。

他要請的是河洛鎮的康秀才。如今的康秀才已是當地的名儒,且不說他家中曾先后出過兩個進士,在官場上有些根基,僅就他在當地的家世聲望,已足以被他這個七品知縣待為上賓。前任知縣八抬大轎把他抬到文廟,聘為縣學,可他說辭就辭了。府學一請再請,他竟堅辭不就。可見,此人不看重俗世功名。

官轎把康秀才抬來,已近午時。劉知縣親自到縣衙大門迎接,一口一個“老太爺”,作揖打躬地把老人請到了官衙的后堂。

康秀才步入后堂,見花窗前的銅火鍋早已擺好。炭是孫記炭薪行不冒煙的上等好炭,炭火紅騰騰的,火鍋中水已煮沸,幾樣小菜和口外的切片羊肉都已備下。劉知縣特意介紹說,酒是從家鄉帶來的“女兒紅”。

雪后初晴,透過菱形的格子花窗,只見漫天皆白,唯有院中那株蠟梅,在一片琉璃世界中如粉雕玉琢。

兩人一番寒暄,劉知縣再三謙讓,終還是坐了主位。待康老爺子坐下,知縣大人端起酒杯說:老爺子,下官今天能把您老請出來,賞雪品酒,實乃一大快事呀。請,請。

康秀才說:承蒙知縣大人抬愛,老朽謝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好雪好酒好雅興,老朽愧領了。知縣大人請。

劉知縣說:您老能來,是下官的造化。正可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啊。請,請。這口外的羊肉,一點兒也不膻,您老嘗嘗。

三杯下肚,康秀才說:知縣大人,定是要問進士及第的事吧?唉,不提了,不提了。

劉知縣說:那是,那是。下官正要請教。一門兩進士,康家當年可是轟動一方哪!耕讀傳家,書香繼世。那個……啊?

康秀才慨嘆道:實話說,宋代以前,中原才子數不勝數,可圈可點。不是有這一說嘛:“江南才子真才子,中原才子壓三江。”可此后嘛,那就是麻繩串豆腐,提不起來啰……

劉知縣說:是呀,那時的開封、洛陽都還是萬邦來朝嘛。哎,不管怎么說,您老一門兩進士,畢竟名揚天下,給本縣爭了大光。

幾杯酒下肚。往下,不等知縣大人再問,康秀才就又把往日的故事講了一遍:說起來,我那一兒一孫,十年寒窗,苦啊。那筆頭生花之事,倒真還遇上過。那夜三更,你猜怎么著,孫子打瞌睡,那筆頭伸到了油燈上,“轟”的一下竟起了火……康秀才雖然酒已上了頭,飄飄忽忽,可心頭并不糊涂。講著講著,他見知縣大人“啊啊、嗯嗯”似無心聽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話到嘴邊就又咽下了。他轉口說:知縣大人,這酒,我已喝出點味兒了。好酒,真是好酒啊。

劉知縣說:雪天溫黃酒,最是養心怡情。我家鄉這“女兒紅”,絕不傷身。老爺子,今天來個一醉方休,請。

康秀才心里有數了。他用筷子搛了一片白蓮藕,細細地在嘴里嚼著,說:酒,喝得正好,只是不知大人有何見教?

劉知縣說:喝酒,主要是喝酒。今天把老爺子請來,一呢,是請老爺子品酒賞雪,這二呢,本縣,確有些民情方面的事體,要向老爺子討教。

康秀才暗暗吸了口氣,說:請講。

劉知縣說:我聽說,您老德高望重,名聲大得很哪!我的前任,原本聘您老為縣學,您老辭了;后來府學又請,您老仍堅辭不就。這是為何呢?

康秀才說:不敢。那是大人們高抬老朽了。老朽不才,雖說一門出過兩個進士,那也是皇恩浩蕩。況且,我已衰朽,是怕誤人子弟呀。

劉知縣“噢”了一聲,說:您老過謙了。別說是縣學,就是太學,那也是當之無愧的。接著,他突然低聲說:近日,內務府有人下來私訪的事,老爺子,可曾聽說?

康秀才說:噢?噢。——內務府?

劉知縣小聲說:內務府。

接下來,劉知縣壓低聲音說:查的可是大案子。說是前明王府的什么貴重物什兒流失出來了。您老恐有耳聞吧?

康秀才一驚,吸了口氣說:民間亦有風言風語……真有這等事?

劉知縣說:不瞞老爺子,上邊已派人下來了,正在密查。河洛鎮的碼頭上,船來船往。難道說,老爺子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么?

康秀才說:老朽兩耳不聞窗外事呀。這等事情,就是有,也到不了咱這種小地方吧?

劉知縣說:不然。兩河交匯之地,河上八方風云,風吹過來,落下一兩片葉子,也不一定啊。您說呢?

康秀才說:那倒也是。既是前明王府里的物什兒,一般的人,也不容易見哪。

劉知縣又問:倉署那邊,老爺子可曾聽說些什么?

康秀才道:我只是閑時跟他們下下棋。倒也沒聽說過什么。

這時,劉知縣很知心地說:老爺子,像我這種七品小官,頭皮薄呀。老爺子若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知會下官一聲。下官這邊,先謝過了。

康秀才的酒這會兒全醒了。他故帶醉態地說:知縣大人放心,如有消息,一定告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不容易呀。

劉知縣見沒問出什么端倪,有些失望,就說:吃酒,吃酒。——加炭。

這天,日夕時,康秀才坐著轎回來了。

一進家門,他立刻把周亭蘭叫到了他的書房。然后問:蘭兒,近些日子,你在鎮上可曾聽到什么風聲?

周亭蘭見爺爺神色凝重,就說:沒聽說什么呀?哦,碼頭上又貼了一張告示。

康秀才說:告示?寫的什么?

周亭蘭說:是通緝犯人的。新貼的這一張,說是逃出來的前明余黨,還有畫像呢。那頭像看上去很年輕,文秀的模樣,倒也不像是壞人。說是凡舉報者,可獎官銀百兩。

康秀才“噢”了一聲,說:可有名有姓?

周亭蘭說:沒有。上邊只說了身高、年齡、長相……

康秀才長嘆一聲,說:唉,我有些擔心哪。

周亭蘭詫異地說:爺爺,您擔心什么?

康秀才遲疑了片刻,說:有些話,出了門是不能說的。前些日子,念念央我出面,買了些木料,說是給悔文造船用的。當時,我問她銀錢來自何處,她說是把祖上留給她的飾物當了。唉,當時我也沒多想,就覺得她來康家這么久了,也是一片心意,就應下了。

周亭蘭問:那木料呢?

康老爺子說:在葉嶺上呢。

周亭蘭遲疑了片刻,說:姑娘是好姑娘。只是這來路不明的錢……爺爺,您看呢?

康秀才搖搖頭,長嘆一聲,說:應了,到底還是應了。

周亭蘭問:什么應了?

兩人剛說到這里,只見康悔文興沖沖地走進來,他也是剛剛下船,趕著給老爺子報蘭水城的喜訊。一進門,見兩人神色嚴峻,忙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康秀才默默地說:把門關上。

關上門,康秀才很久沒有開口說話。末了,他先講了念念托他買木料造船的事,而后沉著臉說:今天,知縣大人請我吃飯,說是接朝廷密牒,在開封、洛陽兩地,發現了從前明王府流出的兩件皇家飾物。一為盤龍玉鐲,一為九鳳金釵,內務府的人正在密查。

周亭蘭一臉驚詫,說:爺爺?

康悔文也吃驚不小,不會吧?哪會這么巧?

在康悔文的心里,只覺得念念不同于常人家的姑娘。念念語貴。她的話就像是藥一樣,當用時才用。她的衣裳雖不時興,但穿在身上就顯得與眾不同。哪怕是一方小手帕,只要是她用著,那帕子就靈泛泛的。還有那雙眼睛,她的眼睛里像是存了太多的水,很多的話語都藏在潭水般的眼睛里,偶爾泛一兩個漣漪,你只能去猜。

很久了,康悔文還發現,念念身上總是飄著郁郁淡淡的暗香。沒見她施粉,也從不戴什么飾物,但那脖頸處仿佛天然有一道環痕。那一頭秀發只要在水里漂那么一下,甩出來的水滴都是帶香氣的。那香氣似有若無,叫人怎么也想不出,那是什么熏染出來的。

念念她……

康秀才長嘆一聲,接著便老淚縱橫。他說:咱們康家是吃過大虧的。一門兩進士……蒼天哪!

康悔文愣了片刻,猛然醒了似的,撲咚往地上一跪,求道:太爺爺,不能把念念交出去。念念她,她有什么罪呀?

康秀才在房里來回踱著步,遲疑著說:知縣大人特意請我吃飯,難道說,他是聽到了什么風聲?是故意試探我?不像呀。可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半個字,就是滅門之災。你們,可要想好了。

周亭蘭想了想,說:爺爺,康家不能做這種不仁不義的事。況且,現在說什么都晚了。要不,送她走?

康悔文說:娘,她一個姑娘家,你讓她到哪里去呀?

康秀才說:不可。萬萬不可。這時候讓她走,等于不打自招。

周亭蘭說:那,讓她趕快嫁人。這,總不會有人說什么吧?

到了此時,康悔文把藏在心里的話說出來了。他跪在地上求道:娘,我們倆從小就在一起……

康秀才斟酌再三,終于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悔文,你起來吧。這件事,永遠不要再提了。如果上天要滅康家,那就讓它滅吧。如果上天不滅康家,那就是你們的福分。另外,造船的事,我看暫且先放一放吧。

周亭蘭仍有些擔心,說:爺爺,康家已經受不起了……

康秀才說:蘭兒,這件事,是有些兇險。不過,“信義”二字還是要講的。悔文哪,你去把念念叫來,我跟她說說話。

當念念進了康秀才書房的時候,康秀才兩眼是閉著的。過了很長時間,他的眼睛才慢慢睜開。他默默地打量著念念,說:孩子,你心里有苦意呀。

念念卻說:太爺爺,我已經不苦了。

康秀才說:為何?

念念說:我心中有了可以念誦的人了。

康秀才說:你喜歡悔文?

念念說:我的命是他救下的,我會一生一世對他好。

康秀才點了點頭,說:那么,伯夷叔齊的故事,你聽說過么?

念念說:聽說過。

康秀才說:虎符的故事,你聽說過么?

念念說:聽說過。

康秀才又說:那,范蠡全身而退的故事呢,你知道么?

念念說:知道。

康秀才又閉上眼睛,停了片刻,說:那就好。江河橫流,日月更替,這也是常有的事。人生如戲,上一場與下一場是不同的。轟轟烈烈也罷,平平淡淡也罷,凡演過去的,就不再是你的角色了。

念念說:我知道。

康秀才說:念念啊,禍從口出。若是你做了悔文的媳婦,那過去的事,就要忘得干干凈凈。不可說,不能說,也不必說。

念念說:太爺爺,我記下了。

康秀才又提醒說:還有一條,你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從今往后,再也不要獨自出門了。

念念點點頭,說:我懂了。太爺爺,放心吧。

這時,康秀才倒有些不落忍了。他嘆口氣說:孩子,你要是忍不住,你要是心里有苦水,就在這里倒一倒。僅此一次,出了這個門,就得爛在肚里了。

念念眼里頓時涌上了晶瑩的淚珠。

外面沒有人知道康秀才和念念說了些什么。康家的后人也一直守口如瓶。人們只知道,只有康秀才一人看了那個首飾匣子,匣子是宮里的式樣,有龍有鳳。后來,這個匣子就下落不明了。

康家上上下下正忙著辦喜事時,一個人悄悄來到了河洛鎮上。這人是蘭水城的崔紅。

崔紅是從蘭水坐船來的。路上,她特意換了男裝,把自己裝扮成年輕公子的模樣。她先是在開封的汴河渡口下了船,順便逛了開封的街市,買了些當地的特產,而后搭船西行,來到河洛鎮上。

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自見到康悔文后,崔紅心里就再也放不下這個人了。一天,當沂河碼頭的鑼聲又響起時,她坐立不安,一時心慌意亂。她立馬收拾行裝,決意去往河洛鎮。她對自己說:只是去看看那個人,哪怕只是見上一面,她也就死心了。

然而,她萬萬想不到的是,她剛進開封城,就被內務府的密探盯上了。這密探盯上她是有緣由的:一是她出手闊綽,二是她長相清秀,且跟告示上通緝的嫌犯年齡相仿。就此,密探一路跟她到了鞏義縣城。一到縣城,這姓宋的密探即刻去了縣衙,拿出身上的腰牌晃了一晃,嚇得知縣大人馬上吩咐縣衙的捕快,一切聽從宋爺的差遣。

這一切,崔紅渾然不知。她在河洛鎮的碼頭下了船,一路打問來到康家客店。她并沒有急著打聽康悔文,而是在店里先開了間客房住下。待她洗漱一番,剛剛恢復了女兒模樣,就有人敲門。

這時,崔紅已來不及改換男裝了。她一開門,只見門口站著四個帶刀的捕快。她趕忙退后一步,說:你們,這是干嗎?

站在門口的四個捕快一聲不吭,就那么虎視眈眈地站著。只聽外邊昂揚地響起了一聲咳嗽,而后,一個身穿錦袍,外罩青緞馬褂的男子背著手走了進來。他就是內務府的密探宋海平。雖說他僅是臬司衙門的小吏,但他的密折可以直達天聽。這人站在崔紅面前,嘿嘿一笑,慢聲說:原來是位小姐。莫非我走錯門了?失禮,失禮。

崔紅瞪了他一眼,正欲關門。這時,宋海平一眼就看見了床上剛換下的男裝,說:慢。原是女扮男裝的小姐?你到河洛干什么來了?

崔紅說:我是做布匹生意的。怎么,不能來呀?

姓宋的笑了笑,說:一個女子,跑出來做布匹生意?我還是頭一次見。嘿嘿……帶走。

捕快們立時擁上來,崔紅大聲說:敢!憑什么抓我?

姓宋的說:拿出來,讓她看看。

一個捕快手一揚,那張帶畫像的告示,就展在崔紅的面前。畫像上的人也身著男裝,但清秀之態猶在。粗一看,跟崔紅的神態確有幾分相似。

崔紅說:我是從蘭水來的。你們一定是弄錯了。

姓宋的說:錯了?你分明是前明余黨,朝廷緝拿的重犯。別的且不說,女扮男裝,定有圖謀。有話到衙門里說去吧。

當眾捕快押著崔紅下樓時,崔紅急了,大喊:你們弄錯了!我是來找康公子康悔文的。各位鄉鄰替我告知一聲:我是山東臨沂人,我叫崔紅,我是來找康悔文的。各位務必,讓他來保我!

風聞官府抓人,康家店大門外,一下子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們都聽到了這女子的喊聲,一時議論紛紛。一個伙計慌忙跑到后院找大奶奶去了。

當周亭蘭追出來時,人已經被帶走了。

傍晚時分,康悔文剛從縣城回來。

甫一進院,他就覺得氣氛不對,伙計們三三兩兩在嘀咕些什么。一個伙計迎上前來說:少東家,趕緊吧,老爺子、大奶奶都等著你呢。

康悔文問:怎么了?

那伙計小聲說:出事了。

康悔文不再問,疾步進了上房。誰知,剛一進門,就聽見一聲斷喝:跪下。

康悔文抬頭一看,太爺爺和母親都在,且一臉的肅然。他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也只好跪下了。

康秀才沉著臉說:康氏家訓,你還記得么?

康悔文說:記得。

康秀才說:你馬上就要大婚了,你知道么?

康悔文說:知道啊。我不是去……

康秀才“哼”了一聲說:知道?那你說說,你在山東造了什么孽?

這時候,周亭蘭忍不住問:一個叫崔紅的女子,你認識么?

康悔文忙說:認識啊。她還幫咱不少忙哪。怎么了?

周亭蘭一臉愁容,說:如今這女子已經追過來了,說是找你的。

康悔文忽的一下站起身來,驚喜道:崔紅來了,她在哪兒?

康秀才喝道:跪下。

康悔文忙跪下,把在臨沂的事情一一相告,見兩人誰也不吭聲了,便又問:到底怎么了?

周亭蘭說:悔文,不是娘埋怨你。這邊正辦喜事呢,那女子追來找你,還女扮男裝,住進店里。如今,她被縣衙的捕快抓去了。你說是保她呢,還是不保?

康悔文馬上說:保。當然要保。娘,崔紅不管是為啥來的,可她來了,是沖著咱來的。咱要不保她,以后咱還怎么在山東做生意呢?況且,人家還救過我。

周亭蘭說:這也是個急人。抓她的時候,她大喊:我是來找康公子的!一街兩行的人都知道了,鬧得沸沸揚揚。

這時候,康秀才說:依我看,這女子,保是要保,但不可魯莽。事情既然傳揚出去了,雖說有礙名譽,也正可順水推舟,解了咱念念的嫌疑。

周亭蘭看了康秀才一眼,說:爺爺的意思是……

康秀才想了想說:既然這崔紅不是畫像上的人,這就好辦了。保,立馬出面去保。而且要聯合眾相與具保,一定要把人保出來。

康悔文馬上說:好,我明天一早就去縣城。

周亭蘭仍有些擔心,說:爺爺,不會引火燒身吧?

康秀才說:古人云“亂生于遠,疑生于惑”,既來之,則安之。陰差陽錯,山東女子追到這里來了,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不瞞,比瞞著好。這是最好的解法。

周亭蘭說:悔文,你去找馬師傅商量一下,他畢竟做過捕快頭,人熟一些。

康悔文正待轉身要走,康秀才又發話了:慢著。

康悔文扭過臉,只聽康秀才說:悔文,你想過沒有,若是這崔紅姑娘保出來了,又當如何?

康悔文沒明白太爺爺的意思。他說:既來了,就住上幾天,好好玩玩。

周亭蘭說:那,她要不走呢?

康悔文愣愣地,隨口說:不走?不會吧……

康秀才看了他一眼,說:是呀,她執意要留下呢?這女子,一旦生了癡心,是勸不住的。

康悔文說:這……您老說該當如何?

康秀才說:為人處世,講的是大情大義。對人家崔姑娘,自然要以禮相待。可我要你記住一條:永不納妾。不納妾,家中就不會生嫌隙,不會有二心。切記。

當康悔文見到崔紅時,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康悔文是通過師傅馬從龍,托了縣獄的牢頭,才見到崔紅的。縣獄的監房,設在縣衙簽押房旁邊隔出的一個小院里,四周俱是高墻。進了監房大門后,還要過兩道木柵欄,拐進窄窄的甬道后面,才是女監。

康悔文提著一個食盒,食盒里裝著母親特意做的霜糖豆腐和一些點心。進監房之前,那牢頭著意提醒說:康公子,雖說是馬爺的面子,但這案子是上頭內務府抓的,你千萬不要出什么紕漏,小的擔待不起。康悔文說:你放心,不會讓你吃掛落。

進了牢房,康悔文見地上有雜亂的鋪草,崔紅就在那堆鋪草上坐著。

康悔文說:崔紅,讓你受苦了。

崔紅見到康悔文,淚花在眼眶里轉。但她還是笑著說:到底見到你了。我也就是想見你一面。沒想到,牢里相見了。

康悔文說:你放心。家母正在請鎮上的商家聯名具保,你很快就會出來的。

崔紅說:給老人家添麻煩了。

康悔文說:吃點兒東西吧,這是家母特意做的。

打開食盒,把菜肴擺上,康悔文問:你來這里,你哥知道么?

崔紅搖了搖頭。

一時,康悔文不知說什么好。又問:臨沂那邊生意如何?

崔紅說:生意還好。接著,她突然問道:康公子,你不希望我來,是吧?聽說,你就要大婚了?

康悔文怔了一下,說:是。

崔紅眼圈一紅,說:這一趟,我還是……來對了。我給哥哥道喜了。

康悔文忙說:崔紅,你要是不嫌棄,從今往后,咱就兄妹相稱,我認下你這個妹妹。

崔紅輕聲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來么?一個姑娘,女扮男裝,走八百里水路,也就是為了看一看……哥哥。

康悔文說:我知道。妹妹的心意,我愧受了。

崔紅說:你不知道。我在蘭水,坐著坐著,先是心思飛來了,擋都擋不住。再就是我,人,也來了。你覺得我賤么?

康悔文忙說:不不不……

崔紅說:我的確是投奔你來的。我說過,我只有一個哥哥,不走正路的哥哥,我不會再認哥哥了。可你放心,我不會賴在這兒的。

說到這里,崔紅已淚流滿面。

康悔文不知說什么才好,竟有些語無倫次:崔紅,妹子……還是先出來再說吧。你于康家有恩,康家不會忘記的。

崔紅說:有恩,無緣?

康悔文說:有緣。在蘭水,我遇上的第一個人就是你,要不是你……

崔紅說:那就是無分。若是我不要名分,你愿么?

康悔文半天無語。他雖有些心動,但太爺爺的話,一直響在他耳邊。稍停片刻,他說:那霜糖豆腐,你還是嘗嘗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家里,康秀才也坐不住了。

一件牽涉內務府的事,總讓他心里不安。雖說這位來自山東的姑娘與所謂的“前明余孽”毫無干系,但若是往下深究,萬一那姓宋的盯上了康家,那可如何是好呢?

再說,人家是奔著悔文來的,又不能不救。若是不救,何以為人?只怕更會讓人起了疑心。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快把人保出來,禮送回程,確保康家的安寧。

于是,康秀才與倉爺商量了一番,由倉爺帶上他親自執筆、眾相與畫了押的具保文書,讓店里的伙計套車,直奔縣衙。

到了縣衙,經人通報,見到了劉知縣。劉知縣自然知道,這位人稱“倉爺”的顏先生,曾一狀告倒了十二名戶部的官員,于是說:顏先生不是外人,不瞞你說,內務府的人下來了,神龍不見首尾,惹不起呀。

倉爺說:知縣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不是從京城來的。他不過是河南都察司的一個小角色,狐假虎威罷了。

劉知縣疑惑地說:是么?此人,這位宋爺,可是帶著腰牌的。

倉爺說:帶著腰牌不假。他畢竟是臬司的人,與內務府是有關聯的。

劉知縣仍不放心,問:這消息,從何得知?

倉爺說:實話相稟,是新任的倉署楊侍郎……

劉知縣說:噢,明白了。下官明白了。這楊大人可還說些什么?

倉爺說:他只是說,這河洛鎮雖說是水旱碼頭,可京城里的事,斷然不會查到這種小地方來的。

劉知縣站起身來,走了幾步,突然說:這么說,此案有詐?不會吧,我這里確有內務府的公文哪。

倉爺說:詐,倒不一定。公文是真,但借機辦一些事,倒也有可能。

劉知縣說:這么說,他是打秋風來了?

倉爺說:難說。

劉知縣說:要是為財而來,那也好辦。就怕,他另有所圖啊。

這時,倉爺才掏出了那張具保的文書,說:知縣大人,這姓宋的一來,可是鬧得雞犬不寧啊。

劉知縣接過保書一看,說:這又是怎么回事?

倉爺說:一個從山東來的販布女子,剛剛在鎮上住下,就被這位宋爺抓了,說懷疑她是前明余黨。這不,鎮上的商家聯名具保,托我呈送知縣大人,請大人明察。

劉知縣手里捧著保書,說:一個女子,山東來的,會是前明余黨?

倉爺說:是呀,一個經營布匹的小女子,人家是來做生意的。

劉知縣說:人呢?

倉爺說:人,在你的大牢里押著呢。

劉知縣遲疑片刻,說:那,那萬一要是呢?

倉爺說:一山東女子,有名有姓,有家有址,絕對不可能是前明余孽。你想想,她才多大?

劉知縣說:我是說,萬一呢?

倉爺說:大人,眾商家聯名具保。有這么多人頭,還不夠砍么?她要是真有什么,你想想,這么多人都不要命了?

劉知縣連聲說:那是,那是。

這時候,倉爺從袖里掏出了一張銀票放在桌上,說:至于其他,眾商家湊了五百兩銀子,也好讓知縣大人有個交代。

劉知縣有些不好意思,說:這個嘛,這個……

倉爺說:知縣大人,這銀子是走路的,你不要有什么顧忌。人,先放出來,要是有什么事,保人都在,你盡管放心。

然而,當劉知縣陪著倉爺到牢里提人的時候,人剛出牢房的門,卻又被那姓宋的攔住了。

這位宋爺不知得了誰的信兒,匆匆趕來,在縣牢的門口,攔住眾人,說:慢著。

劉知縣一見這位宋爺,腿竟然嚇得有些哆嗦。

這位宋爺厲聲說:劉知縣,你竟敢私放朝廷的重犯?

劉知縣緩緩神才說:宋大人,按大清律,商家聯名具保,是可以先放人回去的。況且,也沒有證據嘛。

宋海平笑了笑,說:說得好。你給我講大清律,很好。我現在告訴你,我有證據。

說著,宋海平伸出來手,只見他手握一串佛珠,說:我在開封府當鋪讓人驗過,這就是前明王府里的物品。

劉知縣站在那里,一時傻了一樣。

這時,倉爺說:這證據,能讓我看看么?

宋海平斜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劉知縣趕忙介紹說:此人是顏先生。就是一狀告倒十二位戶部官員的倉爺。

宋海平根本就沒把倉爺放在眼里,他不屑地看了倉爺一眼,說:不就是一訟棍么?這證物不是誰都可以看的。

接著,宋爺喝令衙役道:帶回去。

第十章

當“一品紅”再次回到河洛鎮時,一個鎮子的人都沸騰了。

誰都知道,如今的“一品紅”,已是聲震晉、冀、魯、豫、陜、甘六省的當紅名角了。是口口相傳的“豫劇皇后”。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早年間她與周家的淵源。

“一品紅”早年學戲,遭了很多的磨難。那時候她年齡尚小,挨罵挨打是家常便飯,更難的是,學戲必須過三關。

第一關是“背功”。那時候學戲的大多是窮人家的孩子,從小就被送到戲班去了,沒有人識字,唱詞全靠師傅口口相傳,死記硬背。班主為了讓這些孩子記住唱詞,想出了刁鉆的辦法,往她們睡鋪的席下潑水。夜里躺下,鋪席濕漉漉的,搞得人渾身發緊發癢,根本睡不著。睡不著能干啥?一邊抓撓一邊背詞。所以,那年月,大凡學戲的,十人九疥。

第二道關是“憋功”。那時候唱戲大多是在野地搭建的土臺子上,一唱就是一兩個時辰。如果你在那高臺上正唱著,突然想尿了怎么辦?所以,你一定要夾得住這泡尿。班主用的也是土法子,就是讓你練“憋功”。早上五更天起來,喝一肚子涼水,不準尿,對著河灘練發聲。凡夾不住尿了的,一棍子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第三道關是“吊功”。夜里睡覺時,把兩條腿輪番綁著吊在梁上,練腿上的功夫。

這三道關都熬過去,就有上臺的指望了。

起初,“一品紅”沒有藝名。她只是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苦孩子,人們都叫她“小黃毛”。她母親死后,被人賣到了戲班里。她六歲進班,十二歲熬煎出一頭一身的疥瘡。班主認定這孩子完了。一個女孩兒家,濕毒已侵入血液,疥瘡爬到臉上,一張臉都毀了,誰看了誰惡心,還能登臺唱戲么?

一個雨天,她發著高燒,奄奄一息,被班主扔在了河洛鎮的碼頭上。

也是小黃毛命不該絕。她是周亭蘭去趕集買魚時,在碼頭碰上的。那時周亭蘭也才十二三歲,看她蜷曲在碼頭的一個角落里,裹一條臟兮兮的破單子,抖得像只流浪狗。那唯一露在外邊的小手半伸著,實在是太可憐了。周亭蘭心一軟,雇了輛鴻車,把她推回家了。

可是,當腳夫把她背進周家院子,揭開裹在她身上的那條破單子時,一家人都愣了。這哪兒是人?分明是個死丑死丑的無常鬼呀。她臉上、頭上、身上全是疥瘡結的膿痂,一層一層的痂,太嚇人了。當時,周亭蘭就嚇得“哇”的一聲哭了。

周亭蘭一哭,家里人也不好再埋怨她了,一個個臉上都不好看,怎么辦呢?眼看人都這樣了,總不能讓她死在家里呀。于是就商量著,拉張席裹上,悄悄地把她扔出去算了。

可周亭蘭卻一直哭,哇哇大哭。是她的哭聲把“老毒藥”周廣田引出來的。周廣田從堂屋里走出來,用力咳嗽一聲,說:日死,咋了?

家里人都埋怨說,亭蘭這孩子不曉事,背回來一個小鬼兒。這閨女長一身癩瘡,怕是濕毒攻心,眼看不行了。咋辦呢?

周廣田走上前來。他倒是不怕鬼。彎下身子看了看后,他伸出手,翻開小黃毛的眼皮。這時,小黃毛眼里嘟嚕流下了兩行淚。周廣田遲疑了一下,嘴里嘟噥說:興許,還有個救?

在周家,周廣田是個很武斷的人,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先是命人把小黃毛半禿的頭發給剃光了,扒光了身子,用白布裹上,而后吩咐人點火燒鍋,就用那熬霜糖的大鍋燒了一大鍋水,倒進一口大缸里,兌上自家做的柿子醋,待水溫下得去手時,竟然用那熬霜糖的法子,把小黃毛放進缸里,用籠蓋罩著,蒸得她通身大汗。蒸一遍脫一層痂,而后抹上拌了蜂蜜的霜糖、細辛,干了再蒸,蒸得小黃毛哇哇直叫。就這么用了一兩月時間,居然把小黃毛給治好了,倒是個周周正正的小姑娘。

小黃毛走的那天,一氣兒給周廣田磕了九個頭,磕得地咚咚直響。她張嘴叫了一聲:干爹。在戲班里,叫人“干爹”已成習慣。她含著淚說:干爹,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了您。

周廣田笑了,說:看看,偏方治大病啊。

小黃毛一叫“干爹”,周亭蘭的嘴噘起來了。她說,我咋這么倒霉,憑白撿回個“小姑姑”。說得一家人都笑了。

小黃毛立時哭得像個淚人,她抱著周亭蘭就叫姐姐。她說:姐姐呀,我的好姐姐,我這一生一世,就你這一個姐姐。從今往后,不管千里萬里,只要姐姐招呼一聲,我立馬回來,當牛做馬,服侍干爹和姐姐。

數年前,小黃毛還回來過一次,那時她已有了“一品紅”的藝名。但她是萬不得已才回來的。那是個災年,戲班的日子不好過,路上又被土匪劫了。她就那么帶著一個拉弦子的老頭兒,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周家還是一樣待她。周廣田好聽戲,她就在周家唱了半個月的戲。從此,周廣田就喜歡上“一品紅”的戲了。

“一品紅”這次回來,可就大不一樣了。她已是響當當的名角,名震晉、冀、魯、豫、陜、甘六省。中原鄉村流傳的順口溜說:“當了牲口賣了套,也要聽‘一品紅的《上花轎》。”如今,就算在開封府,能看上“一品紅”的戲,也是一樁值得炫耀的事情。

“一品紅”是帶著整個戲班子回來的。身后一拉溜十二掛大車,幾十號演員,浩浩蕩蕩的,一下子轟動了全鎮。她這次回來,是專門給康悔文的新婚賀喜來了。戲班進鎮當日,就放出話來,“一品紅”要在這里連演三天,而且分文不取。一個鎮的人奔走相告,天!這是多大的面子呀!

“一品紅”能回來,周亭蘭當然高興。其實,她不過是讓人給“一品紅”捎了個口信兒,說孩子要結婚了,她這個“幫邊小姨”若是有空,回來喝杯喜酒吧。就這么一個口信兒,“一品紅”說回來就回來了。

“一品紅”回來,先去拜望了“老毒藥”周廣田。她帶著四色禮物,一見面就說:干爹呀,您那會兒差點兒沒把我蒸死。周廣田一聽這話,笑得合不攏嘴。

待見到周亭蘭時,“一品紅”撲上去抱住她:姐姐呀,妹子想死你了。周亭蘭說:小黃毛,你咋說回來就回來了?“一品紅”說:姐姐呀,你的話就是圣旨,我敢不回來么?周亭蘭說:那可不敢。如今你是大名角,該多忙啊。“一品紅”說:姐姐呀,只要你說句話,無論千里萬里,小黃毛一準兒回來。周亭蘭心里一熱,卻正話反說:小黃毛,你真是的。這么多年了,也不回來看看姐姐。還說想我,假話。“一品紅”也跟著正話反說:姐姐,其實呀,我一點兒也不想你,我是想咱家的柿餅了。你忘了,當年,你只讓我吃一個,說怕傷了我的胃,我都快恨死你了。周亭蘭說:你個饞嘴貓,就記著那一口。

兩人正說笑著,康悔文進來了。沒等康悔文上前行禮,“一品紅”就撲上來了:這就是咱兒子呀?都這么大了,多齊整!快,讓姨親一口。

這一下讓康悔文鬧了個大紅臉。“一品紅”指著他說:看看,還紅臉哪,我可是當娘的,姨娘姨娘,我也是娘,咋就不能親?

而后,她手一招,有人抬進來一大一小兩個箱子,小箱里是銀子,大箱里是綢緞。

周亭蘭說:小黃毛,回來就是了,你這是干啥?

“一品紅”說:我這小姨能是白當的么?

康悔文說:謝謝小姨。

這時,“一品紅”像是看出了點兒什么,說:這孩子是咋啦?大喜的日子,一臉愁容。是誰讓咱受委屈了?給姨說說。

周亭蘭把山東女子崔紅被押的事說了之后,“一品紅”說:想不到,我這兒還挺有女人緣呀。既然人家是沖咱來的,咱說啥也得把人給救出來。不就是縣衙么?一個狗官,敢這么欺負人?

周亭蘭說:不光是縣衙,這事牽涉上邊了。說是一姓宋的,借內務府的勢,硬說是……

“一品紅”說:姓啥?姓宋?是不是從開封那邊過來的?

康悔文說:就是他。說是臬司衙門的宋海平。

“一品紅”撇了撇嘴,說:原來是他呀!這人我認識,交給我吧。這人賤不兮兮,沒一點出息。有一回,跑到戲臺邊摳我的腳心……讓我會會他。

“一品紅”在開封演出的時候,宋海平就是她的戲迷。

那時候,“一品紅”覺得他兩眼賤嗖嗖的,不怎么理他。開封府的官員每每請“一品紅”唱堂會,都是用轎子把她抬進府邸。宋海平官職低些,自然輪不到他往前湊。不過,他巴結奉迎的嘴臉,“一品紅”是看在眼里的。這次,聽說是他辦的案子,她就覺得是可以說得上話的。

這天,當一頂小轎把“一品紅”抬到縣衙門前時,宋海平正在縣衙后堂訓斥劉知縣呢。宋海平把那一串佛珠啪地往茶幾上一拍,說:劉知縣,你有幾個腦袋呀,敢私放朝廷要犯?你知道連坐法么!

劉知縣很委屈地說:有河洛鎮幾十位商家鋪保,下官實在是……

宋海平又要發火,只見一個衙役匆匆走來稟報說:老爺,有人要拜見宋大人。

沒等衙役把話說完,宋海平便尖著嗓子厲聲說:不見!本官任何人不見。劉知縣,你給我查一下,看是誰把消息給透出去的。——你,滾出去。

可一語未了,便有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飄進來了。“一品紅”立在后堂花廳的廊前,蘭花指做捻花狀,細聲說:喲,這么大的口氣?不見就不見吧,還讓人滾出去。你滾一個我看看。

這宋爺抬頭一看,立時身子酥了半邊。他兩眼放光,喜出望外地說:喲喲喲,姑奶奶,我的姑奶奶呀,哪陣風把你刮來了?

“一品紅”說:怎么,你是官,我是民,你來得,我就來不得了?

宋海平卻醋醋地說:名角兒所到之處,萬人空巷。我等小芝麻粒兒,哪會入得了紅姐的法眼?

“一品紅”說:呸,還小芝麻粒兒,迷眼的那是沙子。你是想讓我得紅眼病吧?說著,竟笑了。

宋海平觍著臉說:沙子也行啊,只要在你眼里。

劉知縣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轉過臉,很鄭重地咳嗽一聲。

宋海平這才介紹說:劉知縣,這位你還不認識吧?她是紅遍天下的名角“一品紅”。實話告訴你,在開封城,紅姐進巡撫衙門,都是八抬大轎抬進去的。

劉知縣聽了,仍是眼也不抬地說:下官眼拙,下官眼拙。一邊作揖,一邊往后退著。

宋海平說:也好。你先忙去吧。回頭再說。而后喊道:看茶。

劉知縣扭頭便走。他氣沖沖地步入后院,一邊走一邊嘴里嘟囔道:什么東西?堂堂縣衙,成你家后院了。一個戲子,一個閹貨。啊——呸!

待“一品紅”坐下后,宋海平說:姐姐,你那段《西廂記》,我是百看不厭哪!“夜坐時停了針繡,我與哥哥閑講究。月兒才上柳梢頭,早已人約黃昏后……”端的是醉人哪!

“一品紅”說:喲,是么?

宋海平說:別的角兒,都是在演戲。紅姐你,渾身都是戲。

“一品紅”望著他,竟有些吃驚:你還真懂啊?

宋海平說:紅姐的戲,我每出必看。尤其是《李天保吊孝》那一出,真是好,真好!姐姐那樓梯步,“噔噔噔、噔兒——”,醉人哪。姐姐那個水袖兒,那回眸一望,天仙一般。姐姐的淚,沒有一滴是假的,那是從心里流出來的。還有那段《聲聲慢》,撕錦裂帛,繞梁三日。他說著,禁不住哼唱起來。

“一品紅”聽了,心說,這個人,這個人哪。片刻,她說:宋爺,趕明兒,你得好好給我說說戲。

宋海平說:哪里,哪里。只要紅姐肯賞臉,我自當登門求教。

這時,“一品紅”說:你知道我為何來縣衙找你么?

宋海平慢聲說:我正要請教。在開封時,我多次下帖請紅姐,姐姐都不肯賞臉哪。

“一品紅”突然正色說:宋爺,宋大人,我這次來,是投案自首的。

宋海平一怔:這,這話從何說起?

“一品紅”說:我身上藏著贓物呢。你快把我抓起來吧!說著,她從手上取下一串念珠,啪的一下放在茶桌上:看看吧,興許是前明王府里的物什。

宋海平說:姐姐,你這是……

“一品紅”說:不是凡有念珠的,都要抓起來么?我自己投案來了,抓吧。

一聽這話,宋海平即刻明白了,說:姐姐可是帶有藩臺大人的口信兒?

“一品紅”說:你可別這樣說。我雖然在藩臺大人家里唱過堂會,也還不至于像你一樣,狐假虎威。

宋海平笑了笑:這么說,紅姐是替人說情來了?

“一品紅”說:不錯。我一干妹妹,山東人,來這里串親戚,被你抓起來了。有這事吧?

宋海平說:姐姐呀,要是這件事,你可就讓我為難了。我是奉內務府的密牒拿人,她可是私通前明王室的要犯。

“一品紅”說:你別嚇我。什么要犯?證據呢?不就是一串念珠么,怎么就成了前明王府里的物什了?實話跟你說,那串念珠是我送她的。所以,你把我也抓起來吧。

宋海平說:她女扮男裝,形跡可疑。

“一品紅”說:那,那是怕遇上壞人。我也扮過書生,難道我也可疑么?

宋海平說:姐姐要是這么說……

“一品紅”說:怎么說呀?人,你是放不放呀?你要是放人,我欠你一個人情;你要是不放呢,就把我也關進去。那,我可要跟你打官司了。

宋海平說:看來,姐姐是真要保她?

“一品紅”說:那當然。崔紅是我干妹妹,有家有址有名有姓,我當然要保了。

宋海平突然說:姐姐拿什么保?

“一品紅”說:我說過了,欠你一個人情,還不夠么?

宋海平說:既然姐姐作保,人我可以放。不過,我有個小小的要求。

“一品紅”說:你說。

宋海平俯身過去,在“一品紅”耳邊低聲道,就想捏捏那雙走樓梯步的“金蓮”。

“一品紅”眼都不眨,心說,賤。這人還是賤。可她笑了笑,卻說:走了一天,我腿腳正乏呢,勞你給捏捏吧。

“一品紅”出面,雖說又費了些周折,崔紅到底是被放出來了。

康悔文把崔紅接回康家店時,康家老爺子帶著周亭蘭一眾人等迎在院門前。見了這位從山東來的姑娘,康秀才竟然深施一禮,說:姑娘,康家讓你無故受屈,這是康家的不是,我等在這里給你賠禮了。

崔紅趕忙還禮,說:這是哪里話?老爺爺,是我給悔文哥、給康家添了麻煩了。

康老爺子意味深長地說:姑娘,你是康家的恩人,禮當如此。接著,他吩咐說:亭蘭,你好好陪陪崔姑娘。

周亭蘭趕忙把崔紅讓到她的房中,說:崔小姐,這些天讓你吃苦了。水已經燒好了,你先洗洗。

崔紅看康家人這么熱情,老老少少出門相迎,反倒有些不安。當她換洗畢,外間的一桌菜已經擺好。

康家老爺子親自作陪,連聲說:請,請。崔小姐,聽說,你不但救過悔文,康家在蘭水的布匹生意,也得力于小姐打理。老朽不才,敬小姐一杯。

崔紅忙站起應道:老爺爺在上,萬不敢當。

這邊,周亭蘭親自布菜,說:崔小姐,生意上有些急事,悔文出去了。你嘗嘗這個……

菜,十分豐盛,主家又如此多禮。在這客客氣氣的熱情中,崔紅感到了,康家人是有意讓她和悔文遠離的。這頓飯,她吃得寡淡無味。她有問必答,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筷子卻掉地上了。周亭蘭說:不妨事,不妨事。讓伙計再取一雙來。可是,崔紅卻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當晚,崔紅一夜未眠。年關到了,她聽到康家上下一片忙碌,都在張羅著辦喜事。她一個姑娘家,貿然闖來,算什么呢?想到此,不由得有淚流在枕邊。就這么思來想去,到了四更天,她悄悄起了床,簡單收拾了一下,推門走了出去。

天還未亮,四周灰蒙蒙的。崔紅走出后院大門時,卻見康老爺子拄著拐杖立在寒風中。

老人咳嗽一聲說:姑娘,你要走么?

崔紅一怔,說:老爺爺,請您轉告悔文哥,我,走了。

康秀才默默地望著她,說:也好。你不想再見見悔文么?

崔紅遲疑了一下,強忍著淚水,說:不見了。

康秀才說:孩子,你幫了康家,康家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你記住,無論以后遇到啥難處,你都可以憑我這個口信兒,得到康家的幫助。

崔紅苦笑一下,說:謝謝老爺爺。我想要的,只怕您給不了我。

老人長嘆一聲道:哦,姑娘想要的,我真給不了你。車,已給你備好了。一路小心。

上路后,崔紅一路都在哭。當驢車經過黃河邊那條鴻溝時,她突然說:大哥,你停一停。

驢車停下來了。崔紅從車上下來,遠遠望去,她問:這就是傳說的鴻溝嗎?

趕車人說:是。姑娘。

望著那千年的溝壑,只見眼前黃沙漫漫,荒草萋萋,干裂的河床伸向遠方,橫無際涯。崔紅想,古往今來,世道人心,果真不知有多少不能逾越的鴻溝……她漸漸收住了眼淚,說:走吧。

天大亮時,康悔文才得到消息。他騎馬趕來,一直追到鴻溝。驢車早已走遠,黃河灘邊,杳無人跡。

陰歷臘月二十七的晚上,鎮上的人都去看戲了。那是“一品紅”的戲,河洛鎮萬人空巷。

“斷指喬”悄悄潛入了康家店,在周亭蘭窗前輕輕打了聲呼哨。

在中原,“斷指喬”的名頭越來越響。他如今已不單是打家劫舍的土匪頭子,而是有幾百號人馬的響馬首領。

那聲呼哨乍一聽,像是帶哨音的風掠過窗紙,只有周亭蘭能區分其間的細微差別。正值悔文的大喜日子,無論是誰,都不能攪了兒子的喜事。

片刻,開了門,周亭蘭輕聲說:外邊冷,進來吧。

“斷指喬”手捧一個大盒子,進了屋,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開來,是一面用紅綢罩著的菱花鏡。

他說:人說,今天是你兒子大婚的日子。

周亭蘭說:是。

他說:喜事呀。我特來道賀。

周亭蘭說:謝了。

他說:有句話,還想問問你。

周亭蘭說:你說。

他說:走,還是不走?

周亭蘭怔了一下,說:這,我……還沒想過。

他說:那你現在想。跟我走,我能給你的都給你。

周亭蘭怔怔地站在那里,很久沒有說話。她實在不知該怎么說。

她,一個女人,和土匪私下來往。一旦走漏風聲,她不僅會顏面掃地,被所有人唾棄,還足以毀了整個家庭。在這個鎮上,東有孝義里,西有仁義巷,她的名聲,是康家的臉面和招牌。要是沒有了臉面和招牌,她將怎么活?康家將怎么活?她知道,這個人不會放過她。可是,她有兒子,兒子是她的命。為了兒子,她甘愿拋下臉面,只身和這個人周旋。這些年來,他是隔著窗戶和她說話的唯一男人。雖說此人心狠手辣,可其間并未傷害過她和家人。是啊,多少年了,她用盡心力撐著這個家,她撐得很累,很苦。有過那樣的時刻,她想撂下一切一走了之。她不希圖十二道貞節牌坊,但她愿意跟著走的,絕不是一個土匪……

這時,只聽“斷指喬”說:你信不信?我要動粗的話,早把你搶走了。

周亭蘭說:我信。

“斷指喬”說:女人我不缺,我缺的是一份真情。我等這么多年,只想要一份真情。

周亭蘭沉默良久,終于下定決心,她要和這人周旋下去,不為別的,只為她的兒子。

于是,她說:我是一個做母親的人。

“斷指喬”說:這是你的心里話?

周亭蘭說:是……心里話。

“斷指喬”說:如果這是你的心里話,那我告訴你,從今往后,你的兒子,就是我的仇人。

周亭蘭一驚,說:這么說,我也是你的仇人?

“斷指喬”說:我說的是你兒子。

周亭蘭說:兒是娘的心頭肉,能割得開么?

“斷指喬”說:那,你就跟我走吧。

周亭蘭說:你知道我為啥不愿跟你走么?

“斷指喬”說:你是怕名聲不好。我告訴你,在這個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名聲。

周亭蘭搖了搖頭說:也不全是。

這時候,她像是看見了滿坡的柿樹……枝頭上亮著一枚一枚的紅柿。那個眼睛亮亮柔柔的小姑娘,正蹲在柿園里,往一個土墻洞里藏紅柿。一個、兩個、三個……那是她給心上人留的。可她留住了么?

久久,周亭蘭說:黃七,你知道么?

“斷指喬”說:當然知道。

周亭蘭說:黃七的女人,你知道么?

“斷指喬”一怔。

周亭蘭說:據說,她的針線活兒很好。可我不想做一個只會給丈夫縫腦袋的女人。

“斷指喬”沉默良久,說:明白了。

周亭蘭說:你,不明白。我不會跟你走。但,我要你記住,假如有那么一天,你被人……砍了,頭落在地上,沒有人收尸,我會去,給你縫上。

“斷指喬”兩眼一閉,久久。他睜開眼,重重地吐了口氣,說:謝了,轉身便走。

周亭蘭說:慢著。我只求你,不要動我的兒子。

“斷指喬”說:你讓我想想。

周亭蘭很決絕地說:你要敢動我兒子一指頭,我哪怕是化作厲鬼,也絕不饒你!

“斷指喬”說:好吧,我答應你,我不會動他。可我告訴你,你終究,還會是我的女人。

“斷指喬”走后,周亭蘭一直在院子里站著。東跨院,就是兒子的新房。二更天,有腳步聲響。周亭蘭扭過身去,問:悔文那邊,沒事吧?

馬從龍說:沒事。

周亭蘭問:他,帶了多少人?

馬從龍說:就他一個人。

周亭蘭吃驚地說:一個人?

馬從龍說:做賊的,膽子都大。東家,要不要……

周亭蘭說:再等等。

大婚之夜,喜燭上的燈花爆了三次。

掀了蓋頭,念念坐在床沿。燭光映著一張粉臉,映著水漾漾的眼睛,眼中波光閃動。一個無父無母的凄楚孩子,一個身世不可與人說的孤苦女子,她想要心里有亮,身邊有靠,如今,都有了。這一切,像在夢中。可為什么,她卻想哭呢?

一整天,康悔文忙著待客,一直沒有機會和念念說話。待送走最后一撥客人,他著實有了些醉意。回到新房,面對掀開蓋頭的新娘,這個盛裝的女子卻讓他感覺有點陌生。突然,他很想問一問念念的身世。可話到嘴邊,他又強咽了回去。太爺爺囑咐過,不能問。可是,一個女人,從此將耳鬢廝磨,朝夕相處,你卻不清楚她的過往,心底深處,終究有些意難平。

他坐在念念身邊,輕輕摟定她,說:念念,你看那燈花,還要剪么?

念念說:別剪。那叫喜花,是報喜的。

康悔文說:蠟都流淚了。

念念心里一酸,說:那,也是喜淚。

康悔文忍不住說:念念,委屈你了。

念念說:你錯了。我不委屈。只是,委屈了崔姑娘。

康悔文一怔,說:你,知道了?

念念說:伙計們都在議論,是太爺爺告訴我的。崔姑娘大仁大義,你真不該讓她走。

康悔文說:這事,我沒告訴你,你不會怪我吧?

念念說:崔姑娘是康家的恩人,更是我的恩人。我怎么會怪你?

康悔文說:真不怪我?

念念說:這還有假?如果有機會,我定會去看她。

康悔文說:時間不早了,歇吧。

念念說:公子,把燈吹了吧。

康悔文說:吹了我就看不見你了。

念念說:我看得見。

康悔文說:你怎么就看得見?

念念說:我,心里有燈。

康悔文說:是么?你讓我看看。

康悔文把紅燭一盞盞熄了,屋子里一片溫暖的黑淹過來,只有窗欞紙映著月色的白。

黑暗中,兩人躺在床上,康悔文說:念念,你不是怕黑么?

念念說:我現在不怕了。

康悔文說:念念,你真的不委屈?

念念說:能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康悔文說:那,你,過去……

念念說:我說過,我沒有過去了。

康悔文說:那就好。太爺爺說,不能讓你委屈了。

念念說:太爺爺是好人,婆婆也是好人。你更是我的好人。我知足了。

康悔文說:念念,將來,我一定給你蓋一處大宅院,很大很大的宅院。你信么?

念念說:我信。

康悔文說:你是我的天書,是河神送來的,是上天賜給我的,我得好好讀呢。

念念滿臉都是淚水。她低聲細語:公子,你要是想問什么,就問吧。

康悔文摟著念念,輕聲說:書上有句話,叫作“兩小無猜”。那就是一個“信”字。我信你,我不問了。

康悔文大婚后的第三天,康老爺子把他叫到了書房,說:孩子,成家立業,現在,你已是康家的頂梁柱了。

康悔文說:謹聽太爺爺教誨。

康秀才又說:念念是個好孩子。她不想說的,你不要逼她。

康悔文說:放心吧,我不會的。

康秀才說:念念娘家沒人,但禮數是不能少的。這樣,你師傅馬先生不是收她做了干女兒么,回門就到馬先生家吧。你說呢?

康悔文說:一切聽太爺爺安排。

這時,老人又說:生意上的事,我不會管你。但那五個字,你記住了么?

康悔文說:記住了。

老人說:康家早年的教訓,很痛。我不多說了。還有一條,是我最不放心的。你會撒錢么?

康悔文怔了一下。

康秀才說:財富這東西,少了,會困頓;多了,會腐爛。會掙錢的人,要先學會撒錢,就像你小時候那樣。

康悔文說:撒錢?

康秀才說:是“會”撒錢。這叫“留余”。你明白么?

康悔文一怔:留余?——這兩個字,他還從來沒聽說過。

康秀才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既然你走上了經商這條路,這兩個字十分要緊。你知道這兩個字的出處么?

康悔文望著太爺爺,一時還沒悟過來,只反復念叨著:留余。留余。然后說:不知道。

康秀才說:我是在家里遭了大難,痛定思痛之后,才明白了這兩個字的深意——“留余”二字,出自宋朝進士王伯大。此人字幼學,號留耕道人。幼學先生的《四留銘》曰:留有余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財,以還百姓;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

接著,康秀才又解釋說:大凡世間,立志不難,窮其志也不難,難在“留余”。東林學士高攀龍也是在痛定思痛之后,才嘆道:臨事讓人一步,自有余地;臨財放寬一分,自有余味。撒錢之道,就是“留余”。你明白了么?

康悔文聽了,如同醍醐灌頂,他默默地點點頭說:太爺爺,我記下了。

康悔文從太爺爺屋里出來,又到了母親的房里。周亭蘭望著兒子,突然間,眼里就有了淚水。她有許多話想說,可有些話,是不能告訴兒子的。好在,兒子長大成人了。

第二年的夏天,康家的船下水了。

冬天的時候,鎮上的人都知道,康家店送柿餅的鴻車在鎮上天天排著長隊,那一車一車的柿餅都推到淮寧府去了。而后,再從那里裝船運往南方,可以賣幾倍的高價。所以,人們都說,康家是沾了周家的光,發了大財。人們還說,那鴻車去時販柿餅,回來給倉署運糧食,錢都掙海了。不然,康家能造得起船么?

不過,只有那些腳夫們心里清楚,柿餅并沒有運多少趟。只是那鴻車老在街面上排著。康家人厚道,排隊也給錢。

康家這次要下水的是三艘大船。船是仿著官家漕船的尺寸造的:底長五丈二,中寬九尺五,艙深四尺五;還特意造了一艘瓜皮小船,專門作聯絡之用。那船一艘艘漆得黃亮亮的,上有雪白的大帆和藍色的三角旗。

后來,康悔文才知道,塋地先生說,葉嶺堆放木料的地方,竟是一塊風水寶地,叫作“龍窩”。康家無意中在“龍窩”里造船,這是沒有人想到的。

更讓康悔文想不到的是,就在船要下水的前一天,康家來了個討飯的叫花子。來人衣衫襤褸,滿臉的疤痕,光著雙黑污污的大腳板,肩上扛著舊褡褳,褡褳上竟有一個“康”字。此人就憑著這個褡褳,站在船場上,大咧咧地說:讓你們東家出來,我是來要賬的。

人們先還笑他,說一個要飯的,竟這么大口氣,就問康家欠他什么,這人說:一天三頓大蒸饃。

正當人們取笑他的時候,康悔文從船塢上下來了。他望著這個人,遲疑了一下說:是泡爺么?

泡爺望著康悔文,說:是我。我來討口飯吃。

康悔文說:你的腿,好了么?

泡爺說:沒看見么,站得穩穩的。只是這張屌臉,讓蚊子給叮壞了。

康悔文說:這樣吧,泡爺,我再給你五兩銀子,算是走那趟船的工錢,你去柜上支吧。

泡爺一怔,說:東家啊,我幾百里路趕來,給五兩銀子,你就把我打發了?那是棺材板錢。

康悔文說:那你想要什么?

泡爺伸手一指,說:船哪。這么好的船,難道說,你不缺人手么?

康悔文說:不缺。

泡爺說:是,我知道,人手不缺。只怕,缺的是船老大吧?

康悔文仍然說:不缺。

泡爺不服,嚷道:我的蛋哪。小爺,你不是不知道吧,我是最好的船老大。

康悔文說:我知道。可我用不起。

泡爺急了,說:我可以不要工錢,只要一天三頓大蒸饃。這還不行么?

康悔文正色說:泡爺,我知道。在這河上,沒有人不知道泡爺的名頭。我也知道,船家都會爭著雇你。我剛才說了,我不是不想用,是用不起。

泡爺雙手一拱,作了一個揖說:東家,我是個粗人。我曾經把你一竿子打到水里,你要是記恨我,我無話可說。可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這條命,是你救的。這條腿,也是你花錢給治的。是你把我背到保生堂,保生堂的大夫說,再晚一個時辰,我這條腿怕就保不住了。臨走時,你還留下了讓我養傷的錢。這個裝錢的褡褳,我給你帶回來了。大恩不言謝。你,難道說還要我給你下跪么?

康悔文嘆道:泡爺,對不住了。你賭性不改,我實在是,不敢用你呀。

泡爺說:我改,還不行么?

康悔文搖了搖頭:我看,你改不了。

泡爺一咬牙,撲咚往地上一跪,說:蒼天在上,我可以對天發誓:從今往后,我要是再進賭場半步,伸左腳,斷我左腿;伸右腳,斷我右腿。我要是再摸一下骰子,叫我雙手十指齊斷!

康悔文說:泡爺,此話當真?

泡爺說:你要我給你立字據么?我現在就立。

康悔文忙把泡爺扶起來說:不用了。我信你。果真如此,這三艘船,我就全交給你了。從今往后,你就是康氏船隊的領船。

泡爺說:這還像句話。大蒸饃呢,我都餓三天了。

康悔文笑了,說:走,先吃飯。

六月初六,是康家三艘大船下水的日子,也是康家喜慶的日子。吉日吉辰,康家老小及各路匠作、船工,在康秀才的帶領下,隆重地祭拜了河神。

祭拜河神時,全鎮的人幾乎都跑來了。康秀才領著一眾家人跪在河邊的碼頭上。這里新搭了一個祭祀河神的祭臺,祭臺上擺著整只的三牲、果蔬、香表。上香時,康家老爺子又一次行了二十四叩大禮。

康家老爺子行大禮、祭香表時,鎮上人贊嘆不已,一個個說:到底是老爺子呀,書香門第,禮儀治家。

鞭炮炸響,鼓樂喧天。二十四架法號吹奏著,船工們應著號頭,由康悔文手執海斧,砍斷了新船上掛了紅綢的大纜。

首船自然是泡爺執舵,穩穩地駛入洛水。而后,那船一艘接一艘,從船塢軌道上徐徐滑入水中。

康家的水路生意,從此開張了。

第十一章

水路開通后,倉爺做了康家的第一任“大相公”。

本來,按周亭蘭的意思,是希望倉爺坐鎮河洛,一邊署理賬房事務,一邊以他的人脈總攬康家水、陸兩路生意。同時呢,也能為康悔文指點一二。

可倉爺自從洗清了冤屈,感念康家的大德,待他做了康氏貨棧的大相公后,更念康家對他恩重如山,一心想給康家做一筆大買賣。倉爺是個要臉面的人,食人俸祿嘛,這當然也有一展平生才學的意思。一天,他專程去開封拜望了河南巡撫衙門的同鄉吳師爺,自然帶了厚禮。老鄉見老鄉,說話就隨意些。兩人天南地北地聊,聊著聊著,倉爺從他那里探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駐扎在河南剿匪的清兵,正準備換裝……這可是商機呀!

得到這個消息后,他急忙回河洛鎮與康家大掌柜商量,說一定要接下這筆生意。康悔文不在家,周亭蘭對倉爺自然是信服的。經他一說,立馬就應了。

倉爺知道,陜西涇河流域是有名的棉花產地。一望無垠的關中平原,蕩蕩的八百里秦川,日照時間長,陽光充足,土質也好,種的棉花桃大絨長,可以織成上好的棉布。他又聽跑船的人說,今年陜西天旱,棉花的收成尤其好。于是,這年十月,倉爺帶人到了西安,決意做好自己經手的頭一筆生意。

到了西安,他想先摸摸當地的行情。于是,一連幾天,他都在市面上轉著看。一日,當轉到鼓樓西側拐角處一家小店,吃了碗熱辣辣的羊肉泡饃后,倉爺這才領教了秦人的厲害。

說起來,小店很普通。賣的不過就是一個炕出來的燒餅,再加一碗普通的羊肉湯而已。但在這里,卻成了一道人人皆知的名吃。秦人把吃的過程做成了“酣暢”,是表演中的“實在”。一個面餅子,是要你用手掰的。這里有備好的臉盆、清水、毛巾、皂胰,先讓你凈了手,而后把餅掰成一點一點的小小碎丁,而后再沏上羊湯,撒上香蔥末末兒,澆上旺旺的辣子。你吃的時候,開初還覺得肉肉糊糊、悶了吧唧,似沒有什么大的品頭,可用不了多大會兒,它就把你的汗給逼出來了。是啊,那饃在湯里泡了一陣兒,進嘴時,貌似漿漿湯湯、黏黏糊糊,可它卻是死面做的,外面雖已泡軟,內里卻有“虎狼之心”,極有嚼頭。待你細細地嚼了咽下,就像是走入了八百里秦川,硬是生生地能把你的牙給磨鈍了。

這才只是一碗羊肉泡饃。

接下來,倉爺在西安城可以說是四處碰壁。他在市面上盤桓多日,卻一直找不到下腳的地方。這里的市場大多被“日升昌”“匯豐源”“百川通”等山陜票號、商號把持,生意做得極為精到。進了商號,掌柜的個個都像是頭發絲兒上可以吊元寶的主兒,哪里有他的機會?

尤其是那棉花市場,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店鋪一家一家進出,均是一口價:上好皮棉一擔三兩二錢;次一些的二兩八錢。柜上的人滿面帶笑,話也說得綿善,可那籠在袖里的手捏捏咕咕,價掐得很死,分毫不讓。只有那聲“送客,走好”是響亮的。

日子待得更久一些,倉爺更是看出了秦人和豫人的差別。

兩地一為中,一為西,原本都曾是首善之區,繁華之地。又同在朝代更替時,遭刀兵多次戕伐。坡上的草早已被鮮血染過,骨頭也曾被砍斷過多次。所以,兩地人也都是以氣做骨,那咽喉處自然就是命門了。

不同的是,秦人終究是要喊出來的。秦人走出家門,八百里秦川,一蕩蕩峁峁梁梁,起起伏伏。塬和塬之間,看著離得不遠,卻又隔著深溝大壑。人心也就有了起伏,當硬則硬,當軟則軟。越是人煙稀少處,越要野野地、長長地喊上兩嗓子。那是給自己壯膽呢。于是這里就成了一處歌地。一代一代傳下去,則為秦腔。

而豫人呢,大多居一馬平川。雞犬相聞,人煙稠密。人多言雜,言多有失,則只好咽下去。那吼聲在九轉回腸里悶著,一個個修成了金剛不壞的軀殼,內里卻是柔軟的。分明在等著一個牽象的人,而后就廝跟著他走。因那吼久悶在心里,喊出來就炸了。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則為豫劇。

秦人的厲害,是讓人看不出來的。那模樣敦厚極了,就像那八百里秦川。那塬那坡,看似鈍鈍吞吞,寬寬墁墁,一覽無余,卻又是溝壑縱橫,氣象萬千。分明是外肉內堅,先禮后兵的。

天已有些寒意了。倉爺袖手站在棉市的街頭,只見那插著小旗的鴻車一隊一隊滾滾而來,車上裝的都是一包一包的棉花。這不正是收棉花的最好時節么,卻為何把價抬得這么高呢?看來,棉市已被壟斷,這西安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倉爺徘徊踟躕,猛然醒悟,在街頭攔住那推鴻車的腳夫,問:小哥,從哪里來的?那腳夫倒也憨厚,說:涇陽嘛。一連問了幾個,都說是涇陽的。再問路程,西安距涇陽不足百里。于是,倉爺眉頭一皺,說:走,去涇陽。

涇陽臨著一蕩好水:涇河。

涇河也是黃河的支流。這里水面寬闊,水流湍急,主航道是可以行大船的。而且,這里物產豐富,水陸兩便,是糧棉集散地,也是秦川牛、關中驢的交易集散地。

倉爺到了涇陽,先是在客棧住下。第二天起早,去了最大的集市。到了集市上,遠遠看去,只見招旗撩眼,棉市、糧市、牲口市人聲嘈雜,到處都是白晃晃的棉花,伴著咴咴的驢叫聲。

在涇陽的市面上看來看去,倉爺各處都問了價格。這里的棉價的確比西安便宜了許多,上等棉一擔二兩七錢,次一些的二兩四錢。倉爺想,現在正是收棉花的季節,若是派人去鄉下,雖辛苦些,只怕是二兩三四錢就可以收到上好的棉花。于是,他當機立斷,把帶來的幾個伙計分成幾路,讓他們各自雇當地人到鄉下去收購棉花。

而后,倉爺又親自登門拜訪了幾家客棧的掌柜,讓他們代為收購存放,費用是事先談好的,自然是不虧他們。

待一切安排妥善,倉爺那顆懸著的心才落在了肚里。于是他在集市上慢悠悠地逛著,順便看一看當地的風情、物產。一路走來,待在市面上嘗過了涇陽釀皮子、肉夾饃、臊子面,喝了幾杯小酒,就微微有了些醉意。他打一飽嗝,慢慢踱出飯鋪,信步來到了糧市。倉爺在倉署待了幾十年,對糧食自然是有感情的。關中小麥他是見識過的,也分紅麥、白麥兩種。紅麥粒瓷,味重,筋道;白麥肚圓,粉細,易發酵。各自的面味也是有分別的。

帶著微醺的酒意,倉爺在糧市上逛著逛著,不由得興奮起來。抬頭看見一家大些的糧棧,商號叫作“金濟豐”,他便信步走了進去。望著一字排開的糧柜和糧袋,忍不住伸出手,抓起一把小麥攤在手里,看看,聞聞,隨口問道:啥價?

糧棧的站柜看此人穿戴不凡,迎上來,笑著說:看來是位老客。給個價嘛。

倉爺又把手里的小麥放到鼻前聞了,說:紅麥。

站柜應道:老客眼亮哇。是紅麥。紅麥筋道。

倉爺噢了一聲,說:可惜,陳了。

那站柜的愣了片刻,說:不會吧?剛收上來的。

倉爺說:不對。頭年的,七分干。

站柜說:老客再看看這袋。這袋如何?

倉爺從另一袋里又抓起一把,說:白麥。

站柜說:是。白麥出粉,面細。

倉爺放在鼻前又聞了,說:挺香啊。

站柜笑了,說:那是,這袋可是新糧。

倉爺說:錯了。你蒙不了我,這袋是前年的,五分干。

站柜不服,說:何以見得?

倉爺捏起一粒麥子,舉起來,說:你看這小麥的屁股。

站柜訝然:怎、怎的?

倉爺說:發情了。

那站柜的眼一下子睜大了,說:老客,這額(當地口音,我)就不懂了。麥、麥、這麥子還會發情?笑話。

倉爺舉著那粒麥子,說:你好好看看這麥屁股,它比一般的都飽一些,有了粉意。你再聞聞,它香氣濃,有些許酒氣。你知道這是為啥么?這叫返春。它溏了,發情了。再過兩三個月,它不霉的話,說不定就出芽了。

那站柜一下子呆了。他傻傻地站在那里,話都說不出來。片刻,他連連作揖道:服了。額服了。老客,看來你是個行戶啊。額得好好向先生討教,請,先生里邊請。

這時候,倉爺才醒過神兒來,忙說:對不住,叨擾,叨擾。我也是隨口說說,見笑了。說著,就要走。

可這位站柜,竟被倉爺的一席話迷住了。他執意地往里讓:先生,額讓人沏壺好茶,請您老稍坐一坐。不為別的,額真的是仰慕先生。

倉爺看他讓得真切,就說:好吧。那就打擾了。

就在這個時候,連那站柜都沒有發現,不知何時,糧棧門旁停了輛帶藍布圍圈的驢轎。轎車里下來的一中年女人,正站在門外聽他們說話呢。跟在身后的丫鬟剛要上前招呼,卻被這女人攔住了。她說:慢著,等等。

倉爺跟著前堂站柜進了后院,一步入過庭,就聽見西廂房一陣噼噼啪啪的算盤響。那站柜一邊說著請,一邊隨口解釋道:月底了,總號派了人,正摟賬呢。

倉爺隨站柜進了西廂房的一個隔間,兩人隔著一張八仙桌坐下來。一個小伙計跑進來給他們泡上茶,那站柜說:請先生嘗嘗這茶。

倉爺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說:好茶。是仙毫?

那站柜說:午子仙毫。真服了先生了。敢問先生是……

倉爺笑著說:不敢。在下從河南來,不過是在倉署做過幾年倉書而已,掌柜的見笑了。

站柜趕忙站起,又作了一個揖,說:哎喲,怪小的眼拙,原來還是位官爺呀。失敬失敬。

倉爺擺擺手,說:早就不做了。在下,現在只是個生意人。

那站柜眼一亮,說:那好哇,太好了!先生做的生意,一定是大生意。不知先生做的是哪路生意?糧食么?

倉爺隨口說:棉花。

站柜說:棉花好哇。這里是花窩子呀。

兩人正說著話,倉爺的耳朵突然豎起來了,他喃喃地說:錯了,錯了錯了錯了。

那站柜又一愣,說:錯?哪兒錯了?

倉爺說:隔壁有一架算盤,打錯了。

站柜吃了一驚,說:先生竟還有這本事?不會吧?

倉爺瞇著眼說:一共是六架算盤。第二架算盤,百位,下檔,錯撥了一個珠子。

那站柜有些不信,心想:有這么神么?于是他站起身說:先生稍等,我去去就來。

過了一會兒,那站柜匆匆走進來,兩手一抱拳,連聲說:呀呀呀,果然,果然。先生真是神人哪!一個學徒,少撥了一個算盤珠子。先生這都能聽出來,實在是讓在下佩服得緊哪!

倉爺不經意露了一手,自然有些心滿意足。可待他喝了一會兒茶,沉下心時,又覺得荒唐。他自問:爺們兒,你來是干啥的?于是趕忙起身,雙手一抱說:獻丑了。見笑,見笑。在下告辭。

站柜見倉爺執意要走,也只好作罷。他特意問了倉爺下榻的客棧,說是改日再去拜訪。

想不到的是,倉爺露這么一手,竟惹下了事端。那位從驢轎上走出的中年女子,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待那站柜送走倉爺,回到糧棧時,卻發現本號的大掌柜到了。這位大掌柜正是陜西境內赫赫有名的金寡婦。當然,“金寡婦”只是市面上人們私下的稱呼。商號里沒人敢這樣叫的。年長的,統稱她大掌柜;年少的,統稱大奶奶。

站柜見了大掌柜慌忙上前施禮。金寡婦卻只說了一句話,她說:老海,什么都不要說了。你把這個人的來歷給我查清楚。

在陜西境內,民間一向有“米脂的女子,綏德的漢”之說。說的是米脂的女子長得水靈、漂亮,綏德的男人個個是車軸漢子,長得排場。這金寡婦就是當年被人稱為米脂“一枝花”的女子。

金寡婦原是米脂一家小戶人家的閨女,名叫穗穗。因長得好,十六歲被涇陽的大戶金家看中,嫁了過來。那時候的金家還是老掌柜當家。金家原是開油房的,也兼做些糧食、棉花生意,在城里有三家商鋪。待穗穗嫁過來之后,她才知道,男人得了癆病,終日躺在床上,瘦得像一把干柴。水潑在了地上,木已成舟。好在公公婆婆對她還好,她流著淚認了。

涇陽金家雖是大戶,卻只有這棵獨苗,無奈是個藥罐子。穗穗嫁過來之后,老掌柜看她聰明伶俐,年頭歲尾收賬時,也讓她跟著,教給她一些事情。漸漸,柜上的事,她也就清楚了。

后來,金家發生了一場變故。那年的八月十五,一個月圓的日子里,金家老掌柜被關中的刀客綁了肉票,要贖銀五千兩。這天傍晚,穗穗一直在家中忙著擺供桌上的祭品,待把一切都侍弄停當了,等著公公回來上香的時候,那頭老驢回來了。

這頭老驢是公公出門收賬時常騎的。驢回來了,人卻沒有回來。驢背上的褡褳還在,褡褳里的票據還在,只是多了一張帖子。

據說,是穗穗獨自一人帶著贖銀把公公救回來的。男人病病懨懨,一陣風都能刮倒了,指靠不上,也只有指望穗穗了。是穗穗做主賣掉了城里的一間鋪子,湊夠了贖銀。還有人說,穗穗之所以能把公公救回來,是舍了身的。關中刀客,哪個不饞米脂“一枝花”?當然,這只是猜測。

不管怎么說,她把公公活著救回來了。公公回來后,大病一場。在他患病的日子里,送湯送水,喂藥喂飯,端屎端尿,全是穗穗。這些,人們都看著呢。待公公病好些,能下床了,說是想去地里看看棉花。家人攔不住,就讓他去了。

然而,萬萬想不到的是,公公竟第二次被綁了“肉票”——這在關中刀客的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這也太欺負人了!

人說,米脂的女子,既柔情似水,也剛烈如火。這一次,穗穗沒有急著去交贖銀,而是私下到縣衙報了案,并發下狠話:誰能捉到這個綁匪,救出她公公,賞銀一千兩!

穗穗說話是算數的,她當即就停了城里那處最賺錢的油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縣里的捕快日夜出動,不到十日,那刀客便被捉住了。傳言,是在城外一孔廢窯洞捉住的。那坡有十幾孔廢窯,只有這孔窯門上系著條女子的汗巾。有人說,那汗巾是穗穗的,汗巾上繡著一枝噴火的石榴花。還說,是穗穗提供了刀客的藏身之所,說她原跟刀客有約,要他等她三年。汗巾上的石榴花,就是意味三年結果。可這刀客太貪了,也太急了,一而再地綁人,貪要人家的全部家產,這就壞了規矩了。也是一念之差,送了他的命。

秋后處決的時候,穗穗專門去了刑場。當著眾人的面,她決絕地賞了那刀客一口唾沫。她說:你是男人么?!那刀客看了看她,至死再沒睜眼。

公公被救回來時,只剩下半口氣。沒過多久,就去世了。又是穗穗操持了公公的大殯。出殯那天,她一身孝白,攙著患病的男人走在最前邊。人們吃驚地發現,這送殯的隊伍,竟是由縣衙的捕快一路護送到墳地的。人們都說,這女子不一般哪。

金家大發是從穗穗開始的。一個人的名聲傳出去了,生意也就好做了。漸漸地,涇陽的糧、油、棉等大宗生意都歸到了金家。

那金家少爺,本就是病秧子,沒過幾年,也跟著去了。從此,涇陽的市面上,已沒了往日的穗穗。生意場上,人人都知道,這里有個赫赫有名的“金寡婦”。

眼下,金寡婦盯上倉爺了。

最初,倉爺可謂旗開得勝。

在涇陽,他派往鄉下的幾路人馬,沒過幾日就大有收獲。那裝滿棉花的鴻車一輛一輛地進了城里的客棧。倉爺親自驗收,棉花都是上等的,價格卻比城里便宜了許多。

倉爺舒心沒幾天,麻煩就來了。鄉下收棉花的伙計回來說,有人搶生意,明顯是故意的。凡是倉爺的收購點,一準有人跟著設點,還敲著鑼大吆喝:貴一錢!貴一錢!不管你出啥價,他都比你“貴一錢”。只貴一錢,這不是欺負人么?

緊接著,往城里押送棉花的伙計也跑來說出邪了,原來答應代收代存的幾家客棧,突然間都不讓存放了,還要他們把先前存的棉花立刻拉走。幾十輛裝滿棉花的鴻車在客棧門前候著,硬是不讓卸車,路都堵了。伙計急煎煎地問:倉爺,這,這可怎么辦呢?

倉爺說:不急。我想想。

倉爺嘴說不急,可心里急呀。他知道,這是有人使壞,是遇上茬子了。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個頭緒。自來到涇陽,倉爺曾一再囑咐伙計們安分守己,不要惹什么事端。這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呢?

好在他未雨綢繆,倉爺已先期在涇河碼頭定下了貨船。不然,真要抓瞎了。

倉爺坐上驢車,匆匆趕到代收代存的幾家客棧。可進門一問,伙計都說掌柜去外鄉了,竟一個都沒見上。

萬般無奈,倉爺長嘆一聲,吩咐道:都拉到碼頭上,先雇人看著。等貨齊了,盡快裝船。

已是深秋了。夜里,下起了針一樣的牛毛細雨。風冷冷地刮著,碼頭上還露天堆放著收來的棉花呢……倉爺舉著把雨傘,站在一家澡堂的屋檐下,苦等著那位面善些的賈掌柜。

等來等去,賈掌柜終究現身了。賈掌柜喜歡晚飯后泡澡堂子,沒想到被倉爺給堵上了。

賈掌柜見是倉爺,愣了。他咂著嘴,一時張口結舌:這,這不是顏先生么?哎喲喲,您怎么在這兒呢?走走,去泡泡。

倉爺說:賈掌柜,咱們都是生意人。我聽說咱西幫做生意,是最講信用的。不能說了不算吧?你要是有難處,早說呀。你要早說,我就不在你這兒了。生意做到半道上,你這不是閃人么?

說到這,倉爺一口氣堵在喉頭,幾乎哽住。

賈掌柜遲疑著,小心翼翼地說:顏先生,望你海涵。小店也是無奈。你這,這,是得罪什么人了吧?

倉爺說:做生意,講的是和氣生財。我初到此地,你想,能得罪什么人?

賈掌柜看著他,嘆一聲,欲言又止,說:這涇陽,可是人家的天下,惹不起呀。

倉爺說:賈掌柜,你看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勞煩你給我指條明道,我姓顏的沒齒不忘。

賈掌柜終于說:這樣吧,額給你兜個底。你去金濟豐商號,求那海掌柜,也許他能幫你。

倉爺大吃一驚:你說的是……金濟豐的海掌柜?

賈掌柜點了點頭,說:話,只能說到這一步了。

聽賈掌柜這么一說,倉爺更是陷入五里霧之中。他怎么會得罪這姓海的呢?不錯,想起來了,他是去過這家商號,不過是聊了兩句糧食。這人又是泡茶,又是讓座,難道,有哪句話說得不對?就是說錯了一句半句話,也不至于下這樣的狠手哇。

思前想后,倉爺連夜敲響了金濟豐商號的房門。

不一會兒,那姓海的站柜披著一件夾袍走出來,看見倉爺,忙說:顏先生啊,失敬失敬。

倉爺氣憤地說:海掌柜,你欺人太甚!

站柜老海卻是一臉吃驚的樣子,說:這是哪里話?顏先生遇上什么事了么?我正說要請您賞光,吃頓便飯呢。

倉爺喝道:海掌柜,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斷了我的生意,就等于是殺了我。有這么欺負人的嗎?我有得罪貴號的地方嗎?

海掌柜伸出手來,做恭迎狀,連聲說:顏先生,顏先生別急。天時已晚,有話咱們柜里說吧,請。

待進了商號,海掌柜讓伙計上了茶,而后不緊不慢地說:顏先生,困住了?

倉爺說:困住了。

海掌柜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有句話,先生愿聽么?

倉爺說:你說。

海掌柜說:良禽擇木而棲。

倉爺說:什么意思?

海掌柜說:既然是困住了,我看,你還是留下來吧。咱家大掌柜,對你十分賞識。她,想見你一面。

倉爺心里五味雜陳,后悔莫及。一時,他恨不得左右開弓,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光。

倉爺沉默了半晌,說:明白了。而后,他站起身來,悲憤地說:海掌柜,麻煩轉告你們大掌柜,生意,我可以不做。人,我還是要做的!

回到客棧,倉爺連夜修書一封,讓人快馬送回河南,交代康悔文趕快去找巡撫衙門的吳師爺幫忙。然后,吩咐伙計們分頭行動,要盡快將到手的棉花裝船,盡早離開涇陽。

伙計們緊趕慢趕,馬不停蹄,待將各個地點收來的棉花打包,車拉驢馱,全都運到碼頭,還是晚了一步。兩天后,大包大包的棉花就要裝船時,一個伙計驚慌來報:船老大找不見了。

早已定下的貨船,偏偏這時候船老大不見了。這貨還怎么運呢?聽到這個消息時,倉爺嘴里正含著一口水,可他噴出來的卻是滿口淋漓的鮮血。他的手不停地抖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待他喘過氣來,只說出一句話:快去找人啊!

此時此刻,倉爺已是五內俱焚。

這是一個連環套。

倉爺覺得自己陷在“套子”里了,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更讓他惱火的是,事到如今,他居然不知道對手究竟是何許人也。

船老大的下落倒是查問出來了。荒唐的是,這船老大竟是醉酒傷人,被押在縣衙大牢。更荒唐的是,四下再找不來肯運送他們家棉花的船只。

天一日日冷了,風雨交加,帶的盤纏幾乎用盡。碼頭上堆著的棉花蓋著苫布,幾個看守棉花的伙計,忍饑挨餓守了幾日,也生出了怨言。

就在倉爺走投無路的時候,客棧的賈掌柜找到碼頭上來了。他一見面就說:顏先生,走,跟額走,額領你見一個人。倉爺說:見誰?賈掌柜說:你跟額走就是了。大天白日的,額會害你么?

坐上驢車后,賈掌柜才告訴倉爺,要見他的,是涇陽赫赫有名的金濟豐大掌柜金寡婦。

就這樣,一輛驢轎把他們拉到了涇陽西街金家胡同。賈掌柜說,這整條胡同都是人家金家的。進了胡同口,只見大青磚墁地,通向各個院落。高墻內,青堂瓦舍,飛檐翹角。進得一座大院子,迎門處有一照壁,照壁上的磚雕是五福臨門。繞過照壁,只見院內停著兩乘轎子,轎旁是一個磚圈的水井,兩邊是東西廂房,這大約是管家和廚、仆們住的地方。二進院子進門處是一過庭,幾盆菊花開得正好。進了過庭,迎面竟是兩層的戲樓。戲樓的前檐,木雕鏤刻著石榴、荷花、金蟾、蓮蓬。

那金寡婦正在二進院的院子里候著呢。

看到金寡婦,倉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原以為,這金寡婦手段如此老辣,定是有了一定年歲。可沒想到,站在面前的卻是個俊秀女子。這女子看模樣也就三十多歲的光景,腰身依然凸凹有致,眼兒眉兒微微吊梢,細白面皮,有點像戲臺上的人兒呢!

那女子笑著,款款說:顏先生,您是貴客,本該去看您的。可額也是剛剛從西安回來。抱歉了。請,屋里坐吧。

倉爺心亂如麻,只得跟著進了堂屋。

有丫鬟上了茶,金寡婦親手放在倉爺身邊的幾上,而后道:聽說,顏先生遇到了難處?

倉爺的臉色很不好看,他沒好氣地說:大掌柜,你請我來,不是為了羞辱我吧?

金寡婦笑了,說:你看額像么?

倉爺說:我初到貴地,人地兩生。若是無意間得罪了金大掌柜,還望直言。

金寡婦不接他的話茬兒,只說:聽說先生算盤打得好,能不能幫額個忙?

倉爺說:金大掌柜,你是,說笑呢?

金寡婦說:額也不過是請先生幫個忙。你若是幫了額,額自然會幫你的。

倉爺說:我能幫你什么忙?

金寡婦站起身來,說:臨近年關了,額這里有一筆賬,想請先生幫忙給核一核。額先謝了。

倉爺遲疑著,不知這女人又是唱的哪一出。可不管怎么樣,他是求到了人家門上。萬般無奈,只得跟她進了東廂房。

東廂房丈五開間,是金家的賬房。賬房里站著八個伙計,人手托個賬本,桌上八架算盤。倉爺強壓下滿肚子的憋屈,深深吸口氣說:報數!

伙計們依次報出數字,接著便有算盤聲響起。那響聲先是一頓一挫,尚有節奏。而后,隨著報數聲越來越快,算盤聲就響成了圓潤的鑼兒、磬兒,一彈一彈,一珠一珠,似密集的雨點,又像是炸開的炮仗,間或還帶有絲竹之聲,聽來分明是一場算盤珠的交響樂。

報數聲停了,交響聲也停了。可耳邊仍有金石之聲,裊裊不絕。

再看那八架算盤,每架算盤的數字都一模一樣。

倉爺像是醉了,又像在夢中。他站在房中,兩眼閉著,眼角處分明有淚光閃動。

金寡婦站在一邊,不錯眼珠地看著。久久,她柔聲說:顏先生,你真讓人開眼了,先生真是神算哪。

上好的酒菜已經備下,特為款待倉爺。可倉爺五內俱焚,哪里吃得下?他幾次開口,卻都被金寡婦的勸酒聲打斷。只聽她說:顏先生,額有個請求,希望顏先生能夠留下來。只要你留下來,無論提什么要求,額都會答應。先生收的棉花,也會如期運走。

倉爺直直地盯著她說:是么?

金寡婦又說:顏先生,額一個女子,出門辦事,諸多不便。額這里正缺一個總號大掌柜,想請先生屈就。身股嘛,就定五厘,你看可好?

金寡婦說:要不,六厘。我給你最高的身股。如何?

倉爺說:金大掌柜,你給的價的確不低。可你看,我是豬肉么?

金寡婦說:顏先生說笑了。額不是那意思。額是很看重你的。

倉爺突然說:你不是土匪吧?

金寡婦臉紅了,她面帶羞色說:顏先生,話既然說到這一步,額也不瞞你了。額,曾三次被搶,身上確已沾了匪氣了。頭一次,額是被“錢”搶。額十四歲,被金家買來做童養媳……二次,額是被土匪搶。額二十一歲,公公被土匪綁了票……第三次,額是被官家搶……不說了。這年月,這世道,要不搶,還有活路么?

倉爺悶聲說:這八百里秦川,周禮發源之地,難道,連人都要搶么?

金寡婦說:顏先生,你錯了。額是請。額是誠心留你。額看中的是你這個人。話說回來,你來涇陽,不也是跟額搶生意么?生意就是活路。你搶了額的生意,額還有活路嗎?

倉爺怔怔地望著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片刻,他說: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可惜呀,你這里沒有霜糖豆腐。

金寡婦兩眼火辣辣地望著他,說:關中有的是豆子。無論你吃嫩的,還是老的,我都讓人做。

倉爺頭有些暈,就說:金掌柜,謝謝你的寬待,告辭了。

金寡婦說:好。先生慢走。接著又說,顏先生,額誠心誠意地想留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想想,你生意做賠了,還怎么回去?回去又怎么跟東家交代?

倉爺搖搖地站起身來,說:生意是做賠了。可我不能再把人賠上!

黎明時分,當他醒來時,卻突然發現他竟睡在金家大院內室的一張繡床上……倉爺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他是赤腳抱著衣裳從金家跑出來的。

倉爺到底還是把人賠上了。

就這樣,倉爺一步步走到了絕路上。

倉爺很后悔,他覺得對不住康家。康家聘他為大相公,對他那么信任,可他卻把生意辦砸了。不但生意辦砸了,他還睡在了人家的床上。這,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啊!

眼看入冬了,冷風颼颼的,一日寒似一日。碼頭上堆的棉花仍然運不出去。無論是水路還是陸路都被卡住了。一天又一天,倉爺猶如冷雨澆心。

更讓他不堪忍受的是,一天三頓,都有人提著食盒來送飯,頓頓都有豆腐:炒豆腐、燒豆腐、燴豆腐、炸豆腐丸、嫩豆腐蘸醬、熬豆腐腦、魚頭燉豆腐……在倉爺看來,這是在逼他就范。

倉爺羞憤交加,思前想后,終于橫了心。這天夜里,他把幾個伙計叫到他的客房,說:你們跟我到涇陽來,受苦了。說來慚愧,是我沒把事辦好,連累了你們……他慘然一笑,說:給你們一人二兩銀子,作為回去的盤纏。一個伙計問:碼頭上,那棉花還堆著呢。倉爺說:季節一過,咱是賠定了。棉花,不要了。那幾個伙計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只聽倉爺決絕地說:你們回去之后,告訴東家,這趟生意算我個人的。我的股金、身股全算上,正好相抵。

這天夜里,午夜時分,碼頭上起火了。起火的是河南客商尚未運走的棉花垛。

這是倉爺此生做得最驚心動魄的一件事了。

碼頭上有人大聲吆喝救火,有人從河里舀水滅火,可這夜風大,風助火勢,何況是棉花起火,那是救不下的。

火整整燒了一夜,那堆得焦黑的棉花垛像墓碑一樣,立在碼頭上。此事很快就傳遍了涇陽的大街小巷。一時間,人人都在議論,這火是誰放的呢?

私下里,有人說,這八成是金家派人放的火,金家事情做得太過分了。

第二天上午,在縣衙的大門口,有人擊鼓鳴冤。那幾個從河南來的伙計跪在地上,高舉著狀子,大哭小叫訴說冤情……圍觀的人一個個都聽明白了:這是有人欺行霸市啊!

很快,金寡婦也聽說了棉花被焚的消息。她先是一愣,馬上吩咐人套車說:去看看顏先生。她想,無論如何,這回顏先生是不會走了。

然而,當金寡婦趕到客棧時,卻見倉爺穿戴一新,正在客房的桌前坐著。只聽倉爺徐徐地吐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金寡婦說:聽說碼頭上失火了,我來看看你。損失大么?

倉爺淡淡地說:我決定留下來了。哪里黃土不埋人哪。

金寡婦說:顏先生能留下來,太好了。額馬上派人套車,來接你。

不料,倉爺卻說:我留下來,是要跟你打官司。你欺行霸市,勾結土匪,還派人燒了我的棉花。你,太欺負人了!

金寡婦一怔,說:顏先生,這也太離譜了。我派人燒你的棉花?你有證據么?

倉爺默默地說:你不但放火,你還逼死了人命。

金寡婦說:額,逼死人命……證據呢?你說這話,有人信么?

倉爺說:證據,就在這桌上放著呢。

金寡婦掃了一眼,驚訝地說:顏先生,你這是啥意思?

倉爺說:你不是要證據么,這根麻繩就是證據。

那方桌上,放著一根麻繩,那麻繩綰著一個活扣。倉爺從桌上拿起那根麻繩,用手展了展繩子,松了活扣,很從容地套在了自己的脖子里。而后,他望著金寡婦,笑了。

他說:不就是一死嘛。

這時候,金寡婦突然說:我明白了,那火,是你放的。

倉爺說:不錯,是我讓人放的。可是,正如你所說,又有誰相信,我會放火燒自己的棉花垛?

金寡婦的臉一下子白了,她說:顏先生,你,你這是干什么?

倉爺嘆一聲,說:你放心,我不是無賴。我要是無賴的話,就吊死在你金家的大門上了!可我堂堂七尺男兒,虎落平陽,被你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呀!

金寡婦有些慌亂,說:顏先生,你千萬不要往絕處想。額,額也不過是仰慕你的才學,一心想把你留下來……叫額說,棉花已燒了,你也就沒有退路了,還是留下來吧。

接著,金寡婦央告說:顏先生,你好好想想。額把該給你的,都給你了;不該給的,也給了。無論你要什么,額都答應你。你還要怎樣?

倉爺兩眼一閉,說:好,容我想想。走吧。你走吧。

等倉爺睜開眼時,金寡婦已經走了。她的一條汗巾丟在了茶桌上,那上邊繡一枝火紅的石榴花。倉爺拿起繡了石榴花的汗巾,在手里捏了捏,汗巾是絲綢的,很軟。他心說:你心動了?溫柔鄉,富貴地,無人不想啊。可人無信義,有何臉面活在世上?

唉,活在世上,倉爺最后的一個念想是:多想吃一口霜糖豆腐。

倉爺還是勝了。

倉爺以命相抵,是險勝。

等康悔文帶人騎快馬趕到涇陽的時候,倉爺掛在客棧的房梁上,人已涼了。

一個生意人,如此的決絕,這在涇陽的市面上,還從未見過。況且,他死在客棧里,這就成了商人之間口口相傳的“活廣告”。

倉爺的死是爆炸性的。買來的棉花被燒了,人被逼得上了吊……傳聞像飛蜂一樣四下流傳。年關將至,寒意襲人。行走的商旅們,心頭都掩上了重重陰影。就這樣,金濟豐的聲譽一下子倒了。

康悔文來到涇陽,獨自在倉爺的客房里待了一夜。

倉爺從梁上被卸下來,躺在靈箔上。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康悔文百感交集。這一晚,他想了無數個主意,爾后又一一推翻,直到天明時,他才下了決心。

第二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康悔文一覺醒來,突然發現,在倉爺租住的這間客房窗臺上,飛來了一只白羽小鳥。小鳥渾身雪白,圍著窗臺上放的一只小碟轉來轉去。康悔文走到窗前,那小鳥并沒飛走,而是對著他叫道:豆腐,豆腐。康悔文驚呆了!這小鳥怎么會說人話?只見那小碟里果然放著一小撮霜糖末末。頓時,康悔文淚如雨下,他說:“白公公”?你可是“白公公”?這時,那鳥兒撲棱一下,飛走了。在天空中,它仍叫著:豆腐,豆腐。

緊接著,康悔文馬不停蹄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他在客棧里設了靈堂,請了一班道士,給倉爺連作七天法事,超度亡靈。客棧掌柜本是十二分地不情愿,但怕犯了眾怒,也只得認栽。

第二件,根據倉爺的遺囑,康悔文身穿孝服,手拿狀子,身上揣著從吳師爺那里求來的河南巡撫衙門的公函并總兵大人手書一封,身后跟著十二個清兵(這十二個清兵本是來押運棉花的),一干人先后到了府衙、縣衙,要求“緝拿放火燒棉的兇手,擒拿欺行霸市、逼死人命的惡人”等等。

有了河南巡撫衙門的公函,各個衙門口自然不敢怠慢,就有一道道公文追查下去。

而后,康悔文又去了涇陽的山陜會館,先后拜望了涇陽商界的各位老板。這次,他不但面帶微笑,還帶了禮物。他給每人送上河洛特產:柿餅和霜糖。拜望之后,康悔文除了訴說冤情,還特意請他們參加倉爺的喪宴。秦地客商早就聽到了各種傳聞,一一回應了豫地客商的吁請。

當晚,康悔文獨自一人去了金家胡同。他對金寡婦說:我老師,顏先生他,過世了。特來知會一聲。

金寡婦默然不語。

康悔文接著說:這三千擔棉花生意,我們不做了。金掌柜,這是訂單,你做吧。

金寡婦羞愧莫名,仍是無語。

最后,康悔文拿出了那條繡了石榴花的汗巾,默默地放在了桌上,說:先生走前讓我給金掌柜帶句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做人比做生意要緊。告辭。

接下來,又一個爆炸性消息傳遍涇陽的大街小巷,“一品紅”來涇陽了!名震晉、冀、魯、豫、陜、甘六省的名角“一品紅”要來涇陽演出了。她要在涇陽連演三場大戲,祭祀那位死去的倉爺。老天,這康家究竟是什么來頭,竟然能請動“一品紅”,連演三場大戲?

當戲臺搭起來的時候,陜西各府衙的官員有馬的騎馬,有轎的坐轎,也都紛紛趕到了涇陽。名角嘛,誰不愿一瞻芳容哪!

就在“一品紅”到達涇陽的當晚,康悔文在涇陽最大的飯莊擺了幾桌酒席,以“一品紅”的名義宴請前來看戲的七品以上官員和當地商界名流。“一品紅”自然坐在首席,待酒過三巡,“一品紅”特意把康悔文叫到跟前,對眾人說:各位爺,這是我的一個外甥,名叫康悔文。初到此地,又遇上了難處,望諸位關照。

眾人都說:好說,好說。

接著,“一品紅”讓下人拿出五百兩銀子,說:我外甥來此地做生意,我拿出五百兩銀子,入上一股。各位愿意入股的,我愿為外甥作保。無論投多少錢,賺了有紅利;若是賠了,由我“一品紅”擔著,保你萬無一失。這酒,我先喝三杯為敬。

一時間,那些官員也都紛紛站起來給“一品紅”敬酒。為了博得“一品紅”的垂青,官員們也都攛掇席間的商家參股。于是,一位老板站起來大喊:只要“一品紅”對飲一杯酒,他愿出一百兩銀子……古人有千金買笑,何況是名角呢。于是,眾商家趕過來紛紛敬酒,并當場入股。

這晚,因了“一品紅”出面張羅,康悔文可謂收獲巨大,前前后后,陜西的商賈們竟入了十萬兩的股金。

當晚,康悔文回到客棧,又讓人把賈掌柜請到房間。待賈掌柜進門后,他站起身來,深施一禮,說:賈掌柜,先生含冤而死,叨擾掌柜的了。得罪得罪。

賈掌柜苦著臉,連連搖頭說:這位爺,不是額埋怨,你說,往后,我這辦了喪事的客棧怎么住人,還能住人么?還有人敢住么?

康悔文說:是啊,掌柜說得有理。

一聽這話,賈掌柜更是覺得委屈,說:你說額招誰惹誰了?攤上這樣的事。唉,就是賣,也沒人要哇。

康悔文說:賈掌柜,你要是覺得難做,我把它盤下來,也算是給先生有個交代。

賈掌柜怔怔地望著他:你買呀?

康悔文說:我買。

賈掌柜用探問的口氣說:你可有現銀?

康悔文招呼一聲:拿銀子。

而后,一個伙計把銀子一錠一錠地擺放在茶桌上,擺到第十錠時,康悔文問:夠么?

這時候,賈掌柜頭上冒汗,兩眼放光,直直地盯著桌上的銀子,連聲說:夠了,夠了。

夜半時分,康悔文點上三炷香,跪在倉爺的靈前,默禱:老師啊,學生按您的心愿辦了。他們不讓咱收棉花,咱就連土地一塊收了。依您的遺愿,我在涇河邊上給您買了地,年年都會為您祭祀。您老安歇吧!

第七天,大出殯時,涇陽的各界都有人送花圈和挽幛。最讓涇陽人吃驚的是,多日沒出門的金寡婦,居然也設了路祭。人們不明白的是,這金寡婦路祭時,竟然滿面淚水。

有路人悄悄說:她哭什么呢?

春節過后,涇陽城中心的陽關街上,一掛鞭炮聲炸響了。“康氏貨棧”的牌匾堂堂正正地掛在了裝修一新的門頭上。從此,康家在涇陽扎下了根基。

誰也想不到,數年后,關中大旱,康氏貨棧竟借機收購了萬畝良田。這已是后話了。

第十二章

在歲月的煙云里,連陳麥子都有些恍惚。

——那日子已然很久遠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還是北宋王朝的時候,河洛兩岸行走著一批來此堪輿的奇人異士。他們大多來自京都汴梁,是專門給宋皇室勘察陵地的。先生們一個個自然是滿腹經綸,對風水學中的“二十四山”各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但就堪輿的方法、方位,何為“吉穴”,卻一直爭論不休,甚至爭到了朝堂之上。最后,爭來爭去,終還是“五音說”占了上風。就此,宋太祖趙匡胤一錘定音,確定了“五音”探穴。

古代的五音為:宮、商、角、徵、羽。按“五音”說,宋朝立國皇帝為趙姓,屬于“角”音。皇陵選取“丙壬”向,宋王朝則無往而不利。于是,力主“五音說”的奇人異士依據此理論堪輿,將宋朝的皇陵定位于河洛之間,面北偏西的“丙壬”之地。當年,堪輿大師的解說是:此位頭枕黃河,腳踏嵩山,左依青龍(山),右傍洛水,是為“天穴”。

“千年吉地”既已選定,專司營造的官員又南下北上,挑選出大批匠人,趕赴河洛,修建宋陵。為掙一份工錢,匠人來自各地。宋陵的建造經年累月,為了安撫這些苦做的工匠,就由太祖皇帝下詔,把皇陵周圍的土地劃為“官田”。“官田”免除稅賦,不交皇糧,由匠人的家屬自行耕種,也作為來日守陵、養陵的費用。

一代代工匠們勞作、居住之地,經過了多年盤桓,已集聚了許多人口,成了一個村落。因做的是皇家事,種的是官家田,此地就叫作官莊。

星移斗轉,烽煙散去。歷史證明,宋陵那所謂的“天穴”,實為“潰穴”。“丙壬”之地,成了趙氏王朝的絕地。金人鐵騎踏破東京汴梁,大宋江山土崩瓦解。徽、欽二帝被擄漠北,南宋朝廷偏安東南,錦繡中原淪為一片焦土。那宋代的皇陵被胡人一次次搶掠,被流民一次次盜挖,守陵人死的死,傷的傷,四散逃亡。之后,住在官莊的匠人,已所剩無幾。

再看那宋陵,已是勢不可當地日益殘損、破敗。只剩下皇陵甬道兩旁殘存的石俑,獨守著古道西風,在漫漫歲月中,無聲訴說著千年幽憤。

再后,雖然連年戰亂,還是有人活了下來。活下來的這幾家,雖仍住在官莊,名義上仍是守陵人,但早已物是人非。到了清代,宋陵的事,已無人過問了。

只可惜那些匠人的手藝,能傳下來的,委實已不多了。傳說,有一姓朱的石匠,祖上曾是宋陵石作的領班,石雕手藝堪稱天下一絕。朱氏家族的手藝倒是傳了下來,只是這朱家的后人先是被金兵掠去修元大都,后又常年為生計奔波,行蹤不定。有人說,開封巡撫官衙門前的那一對石獅子,就是朱家人雕刻的。

一日,河洛鎮來了個叫朱十四的老人。這位老人小個兒,辮子盤在頭上,看上去身子骨還硬朗,就是嗜酒如命。大約是因為上了年紀,也沒誰肯用他。有時來到鎮上,沽上二兩酒,站在柜前,仰脖一啁,就又去了。也不見他做什么,終日常在宋陵轉悠。偶爾,會給那些石人石馬擦臉擦身。鎮上人猜度,也許是朱家后人葉落歸根?

那時,鎮上正修建一座小石橋。橋是集資建的,康家出了大頭,領班匠人是老蔡。橋已修了些日子了,這朱十四每次到鎮上打酒,都要彎一下,繞到橋邊看一看。也就看看,并不多言。偶爾,興致來了,拿起匠人們扔在路邊的釬子,找塊無用的石頭,鑿上幾下,走了。

忽一日,劉知縣坐著轎匆匆趕來,說次日有一剿匪的將軍路過此地,看橋能否修好,縣爺好要在橋頭上迎接將軍。此時,橋基、橋欄都已建好,只待鋪上橋面就可行人。當時,領班的老蔡就滿口應承:放心吧,接皇上都沒事!

可是,到了第二天,當大將軍的儀仗快到的時候,縣太爺的臉黑下來了。老蔡更是一臉晦氣,兩腿直抖。

出事情了。橋面即將鋪就時,人們才發現,不偏不倚,偏偏那橋眼處,缺了一塊石頭。原先的備料,不是大,就是小,無論怎樣,都填不上那一空缺。

這可怎么辦呢?現鑿已來不及了。只聽那開道的鑼聲一聲聲響著,旌旗獵獵,大將軍的儀仗越來越近了,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匠人們全都傻眼了,你看我,我看你。領班老蔡死的心都有了,他撲咚一聲,就地跪下了。

縣太爺氣得點指著匠作的頭,卻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朱十四走上前來,輕輕拽了拽老蔡,淡淡地說:路邊有塊石頭,抬過來試試。

老蔡睜開眼,看了看朱十四,顧不得多想,趕忙爬起來招呼徒弟們去抬。等眾人把石頭抬到橋面中央,往空缺處一放,天哪,剛剛好。

等到大將軍那足有半里長的儀仗走過,眾人再尋朱十四時,人已經不見了。

匠人們都疑為神人。一個個嘆道:莫非是魯班爺來點化我們的?于是,他們一個個跪了下來,朝天而拜。

倉爺的死,讓周亭蘭十分悲傷。

尤其是,顏先生臨死還寫下遺書,把自己的股金作為這單棉花生意的賠償,可謂仁至義盡。更讓人心里不好受的是,顏先生臨死前,還在念叨那口霜糖豆腐。

為此,周亭蘭帶著馬從龍專程坐船趕到了陜西涇陽,說是要給“五七”的倉爺做一碗霜糖豆腐。墳上的土還新鮮,周亭蘭擺上霜糖豆腐,紙錢的灰燼在風中旋轉,她淚流不已。

這時,一只小鳥飛來,圍著墳頭飛了幾圈,竟落在了那碟霜糖豆腐的碗邊,一聲聲叫著,那叫聲分明是“豆腐豆腐”……周亭蘭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程的路上,她想起倉爺一身的本事,卻處處遭人擠對,又掉了許多淚。

從涇陽回來,周亭蘭病了一場,多日沒有出門。這天,她覺得略好些,正趕上通橋,這橋是康家出了錢的,她也想去看看。

站在橋頭,她目睹了令人吃驚的全過程。當看到朱十四悄然離開的時候,周亭蘭帶上貼身的丫頭,也隨后跟了去。

拐過路口,朱十四走到一處酒肆前,站住了。他從煙布袋里掏出了幾文錢,說:掌柜的,來二兩燒酒。掌柜的說:好哩。而后問:不來倆小菜?

朱十四搖了搖頭。

掌柜的說:干啁?

朱十四點了一下頭。

這時,周亭蘭和丫頭也到了。那掌柜的連忙招呼說:大奶奶,您,要點什么?周亭蘭說:燙壺好酒,切塊牛肉,再來碟花生米,給這位老伯端過去,我要跟這位老伯說說話。

朱十四怔了一下,說:你,這是做甚?

周亭蘭笑著說:先坐下,咱說說話。

朱十四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待酒菜上齊,周亭蘭說:這位老伯,我陪您喝一盅。請。

朱十四并沒有端酒杯,只說:無功不受祿。你有事找我么?

在一旁,那掌柜的說:喝吧。這是康家大奶奶。

朱十四“噢”了一聲,說:要做活兒么?你看我,一把老骨頭,重活兒,怕是干不動了。

周亭蘭笑了,說:喝酒吧。不讓您做重活兒。

看著他把酒喝下,周亭蘭問:老伯可是官莊人?

朱十四說:是。咋?

周亭蘭又問:老伯可是朱家的后人?

朱十四看了周亭蘭一眼,說:是啊。在下朱十四。

周亭蘭說:家里還有人么?

朱十四搖了搖頭,面有戚容。接著又是自斟自飲,一連三盅。

周亭蘭說:喝了這酒,您老跟我走吧。

朱十四塌蒙著眼說:跟你走?我雖然不能干重活兒,可我工錢要得高。

周亭蘭說:多高?您說個數。

朱十四說:每月一兩銀子,不能再少了。

周亭蘭說:我每月給您二兩,行么?

朱十四看看她,又說:我還有個事由,須事先講好。

周亭蘭說:您說。

朱十四說:每月的初一、十五,我得去陵上。這是祖上留下的規矩。

周亭蘭說:那宋陵,聽說已被盜多次。

朱十四說:盜歸盜,守歸守。盜的是財帛,守的是念想,也是臉面。那些石人石馬,是我祖先的臉面。

周亭蘭說:我答應您。初一、十五,逢年過節,都給您老放假。

朱十四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說:我,我是個石匠,別的甚也不會。

周亭蘭說:您放心,不讓您干別的。我再給您加一條:生養死葬。您看如何?

朱十四聽了,久久不語。那端酒的手,竟有些抖。片刻,他說:大奶奶,我跟你走。

然而,這朱十四自從進了康家店后,什么也不干,就終日吃酒。早、午、晚都要喝,一天三頓,很惹伙計們討厭。有伙計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招呼他說:朱爺,您搭把手,把院子掃掃。他卻說:這活兒不是我干的。那伙計問:那你能干啥?他兩手一袖,說:曬暖兒。你聽聽,這有多氣人。于是眾人給他起了個綽號:酒簍。這朱十四是犯了眾人怒了。

這年冬天,康悔文從山東那邊回來了。剛一進院,就有伙計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給他訴苦,一個個都是告朱十四的。說大奶奶領回來一要飯的,還自稱朱爺。橫草不拿,甚事不干,一月還要二兩銀子。這也太離譜吧了?而后,一眾人又把他領到灶房,指著朱十四說:看看吧,滿嘴酒氣,哪兒暖和他往哪兒醉。

這時候,朱十四正蜷在灶旁,守著爐火呼呼大睡。

看是看了,康悔文也沒說什么,只說:待我稟了母親再說。

當晚,吃飯時,康悔文說:娘,聽說家里來了一個叫朱十四的?

周亭蘭說:是。你見他了?

康悔文說:見了。伙計們……

周亭蘭并不在意,說:我知道。都煩他。不就喝口酒嘛。

康悔文說:娘,您準備讓他干啥?

周亭蘭笑著說:不干啥。

康悔文詫異地問:您既不用他,那……

周亭蘭說:養著唄。他能吃多少?

見母親這么說,康悔文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過了一會兒,周亭蘭看兒子一眼,說:悔文哪,他是對我沒用,可對你有用啊。——這話讓康悔文越聽越糊涂了。

這時候,太爺爺說話了。康秀才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悔文,你娘想得比你遠哪。我告訴你吧,這叫“存糧”。

康悔文怔了一下,說:存糧?

康秀才捋了一把胡子,說:這“存糧”之道,自古有之。也是有眼界的人,才肯做的。三顧茅廬的劉皇叔,蕭何月下追韓信,張良橋下拾履,講的都有這層意思。你知道這朱十四祖上是干什么的?是皇家造辦。你看看宋陵的石雕,凡點睛之筆,都是他祖上的手藝。如今只有這朱十四,是朱家手藝的傳人。他多年在外闖蕩,居無定所。你母親收留他,養著他,康家用不用得著都不打緊。這養的是一種氣度呀,孩子。

周亭蘭說:爺爺,您別夸我。其實,我也沒想那么多。是人都有作難的時候,再說他是有真本事的人。“一品紅”,知道吧?當年,我爺爺只是無意中救了她,人家卻知恩圖報,處處想著咱,幫著咱。剛才聽爺爺這么一講,原來,這就叫“存糧”啊。還有呢,悔文哪,我總在想,咱康家,以后總得有個自己的窩吧?

康悔文沉吟道:娘,我懂了。咱以善待人,以誠待人,這是做人的本分,也是給自己“存糧”,更不消說將來或是對康家有大用的人。我明白,就像您對顏先生、馬師傅那樣。再有,無論出外在家,凡事能“存”則存。太爺爺所講,是這個理兒吧?

悔文一席話,讓兩位長輩深感欣慰。爺爺年事已高,自覺已是風前燭、瓦上霜,母親無論多么要強,畢竟身為女人。康家日后唯一的指望,就是悔文了。悔文正當好年華,又值家族生意順風順水,心高氣盛在所難免。但只要他凡事知進退,懂留余,就能在長長遠遠的日月里,行得久,走得穩。

面對太爺爺和母親,他們許多說出和沒說出的話,康悔文一時并不能透徹領悟。但讓他忘不了的,是兩位長輩殷殷的眼神。

然而,自打朱十四進了康家店,康家竟然連連遭災,出了不少的禍事。

春上,先是后院的牲口棚起了火。那天夜里,一個廚子起來解手,發現天變得紅騰騰的。他提著褲子囈掙了好一會兒,才醒悟是后院起火了。這牲口棚的火燒得有些莫名其妙,火是后半夜燃起來的,四更天,人都睡下了,火怎么著起來的?誰也說不清。牲口棚旁邊剛好有一垛鍘好的麥草,等撲救時,已來不及了。最后,竟活活燒死了一頭叫驢。

接下來,沒過幾日,康家老爺子拄著拐杖過門檻時,一個趔趄,栽倒在地。這門檻,是老人走過成千上萬遍的呀,誰知這一摔下去,竟站不起來了。周亭蘭派人請來接骨先生,先生看時,那腿已腫起來了,診斷為大腿骨骨折。敷了膏藥,上了竹板、繃帶,只讓安心靜養。接了銀子,先生臨走時,低聲對周家大奶奶說,上年歲的人,骨頭折了,就難好了。不知大奶奶聽說過沒?有一種骨折,叫“催命折”……

到年關近時,康家又出事了。

康家的船隊,從南方回來,路過安徽。平白無故地,竟被劫走了兩船糧食。聽船上的人說,那天月黑頭,船到淮陰渡口,不知是潰兵還是土匪,把船給攔住了。本來,只要馬師傅在,小股土匪都能對付。可那天亂哄哄的,到處是火把,打劫人臉上血糊糊的,很嚇人。當時,出面交涉的是少東家和馬爺,就他兩人下了船。過了一陣,就讓人把兩船糧食全卸走了。那會兒,少東家就在船頭上站著,默默地,看著人家把糧食卸完,他只說了一句話:開船。

康悔文回到河洛鎮,就去了母親的房里,他當即跪下。可到了第二天,家中一切如常,院里院外平靜如水。

沒見康家人有什么異常,可康家連遭禍事卻早在全鎮傳開了。下人們交頭接耳地嘀嘀咕咕,連早已分家的康家親戚都來了。他們以看望老爺子的名義,說些七七八八的話。那康家三奶奶說:老宅后院那棵“叫叫樹”夜夜響,只怕還有禍事呢。也有鄰居跑來對周亭蘭說:大奶奶,還是找人算算吧。

禁不住攛掇,周亭蘭讓人找來鎮街上擺攤算卦的王瞎子。王瞎子讓周亭蘭搖了一課,又合了八字,爾后半天不語。周亭蘭問:王先生,如何?王瞎子說:看卦象,是不好。可,八字上,也沒看出啥。奇怪。又停了片刻,他問:家里是不是來客了?周亭蘭遲疑了一下,想了想說:沒有啊。住店的算么?王瞎子說:住店的不算。那是掏了錢的。還有么?周亭蘭說:沒有了。再有,就是伙計們了。王瞎子“哦”了一聲,說:這就是了。我問你,伙計中,可有姓朱的?周亭蘭腦子亂亂的,她先是從店里的伙計想起,想著想著,心里咯噔一下,說:有。有一個。

不料,王瞎子即刻收起卦筒,拿上竹竿,站起身說:大奶奶,你平時沒少周濟我。頭前趕集,你還給我端一盤肉包。這卦錢我不要了,送你四個字:趕緊趕緊。

周亭蘭聽得一頭霧水,急了,說:啥事趕緊?

王瞎子說:打發他走人。越快越好。

周亭蘭再問:那,為啥?

王瞎子不語。這時,周亭蘭拿起一串錢放進了王瞎子的破褡褳里。只聽“撲吞兒”一聲,那錢掉進去了。王瞎子徐徐吐了一口氣,輕輕地說了三個字:豬吃糠。

周亭蘭心中一凜,問:可有解法兒?

王瞎子緩緩地搖了搖頭。接著,“鋼兒”的一聲,又一串錢進了王瞎子的褡褳。王瞎子眼翻著白嘆了口氣,徐徐吐出三個字。這三個字,讓周亭蘭倒吸了一口涼氣。

往下,王瞎子摸摸索索地站起往外走,邊走邊說:大奶奶,我不能再說什么了。再說就遭天譴了。

王瞎子走后,周亭蘭一天都心神不寧。她想,別人還好辦,打發就打發了。可這朱十四是她請來的,怎好無端讓人家走呢?要么,多給些銀子?她想去問問老爺子,可老爺子在床上躺著,熬著疼,怎能再去惹老人心煩。擱平日里,她是不信這些的。可這次,那三個字,像塊石頭,重重地壓在她的心上。

正晌午時,她去灶房一趟。不承想,竟撞翻了一摞細瓷碗。平日多么利索的一個人,怎么會出這樣的事呢?看那些稀里嘩啦碎在地上的碗碴,周亭蘭愣了好久,嘴上不停地念叨: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可那三個字,還是像會蹦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地,一下一下地砸著她的心:豬吃糠!豬吃糠!豬吃糠!

怎么辦呢?害人的事,是萬萬不能做的呀!

這人世間,似乎沒有不透風的墻。本來,王瞎子跟周亭蘭說的話,并沒有誰在跟前。可沒過幾天,似乎康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那些康家的伙計,首先發難。他們本就嫉恨他,一天到晚甚事不干,還拿那么高的工錢,這也忒過分了。他們借著個機會,把他的衣物、鋪蓋卷從屋里扔了出去,說是再不跟這整夜打呼嚕的“酒簍”住一塊了。

朱十四倒是不急不躁的。他待在院子里,鋪蓋扔什么地方,他就坐什么地方,點一袋煙,慢慢吸著。

就在周亭蘭左右為難時,兒媳念念來了。念念已懷孕八個月了,挺著肚子走進賬房,慢慢跪在了周亭蘭面前。周亭蘭慌了,忙去扶她說:念兒,這是干什么?

念念說:娘,要是讓朱十四走,那我也走吧。

周亭蘭一驚,說:你聽說啥了?

念念說:你要是信那些話,我也得走了。

周亭蘭說:啥話?

念念說:母親,我娘家,也姓朱。

周亭蘭怔了一下。就在這一刻,她拿定了主意。她說:你快起來,別傷了身子。誰說讓朱十四走了?人是我請來的。我請他來,是留著給康家蓋樓屋呢。我不說話,誰敢讓他走。

此刻,這朱十四還在康家店的大車院里坐著呢。煙,他已抽了一陣子了。就見他磕了煙灰,收起煙袋,正要提鋪蓋卷走人時,大奶奶和少奶奶一塊出來了。

朱十四笑了笑,說:大奶奶,白吃你家飯這多日子。我就等你一句話:你讓走,我走。你讓留,我留。

周亭蘭大聲說:走什么?誰說讓你走了?朱爺,讓你跟這些伙計住一塊,著實委屈你了。這樣吧,從今天起,我再重新給你尋個住的地方,給你單獨立伙。朱爺想吃什么,叫人給你做。你看可好?

這時,朱十四說:大奶奶,你跟我來。說著,他把那鋪蓋卷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徑直頭前走了。

繞過一片柿林,上了后坡,朱十四把周亭蘭領到嶺上一個破窯洞前。周亭蘭看見,窯洞前的空地上,擺放著一些青石。青石中間,有四對石礎。兩對已經雕好,兩對才雕了一半。一對為鼓形的“八仙過海”;一對為菱形的“百鳥朝鳳”;一對是方形的“喜鵲石榴”;一對是鏤雕“金龜戲水”。這些石雕的造型、刀工、線條、氣勢,周亭蘭只是早年間在京城見過。

當晚,鎮上的商家全都睡不著覺了。老天爺,三十萬兩,這不是獅子大張口嘛!

這天夜里,康家人自然也睡不著覺。

是啊,如果水路一斷,康家的損失就太大了。康悔文在母親的房里一直商量到天將亮的時候,也沒有拿出一個萬全之策,只好走一步說一步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新任河南總兵的拜帖到了。當三十人的馬隊齊刷刷站在康家店的門前時,在門口迎客的小伙計二貴一見來了這么多騎兵,且一個個鐵盔鐵甲,仗劍持矛,看上去虎洶洶的,他顧不上探問,扭頭就跑。一邊往后院跑,一邊喊:大奶奶,毀了,毀了!

周亭蘭聽見喊聲,從房里走出來,說:你慌什么?慢慢說。

二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店……店被官軍圍住了!

周亭蘭一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問:你們,你們在外邊惹事了?

二貴忙說:沒有,沒有。是不是那朱十四呀?只有他不在店里住。

周亭蘭愣了片刻,顧不得多想,匆匆往前店走去。當她來到店門前時,只見前臺站柜正滿臉堆笑地跟一位下馬的將士說著什么。待周亭蘭走到跟前,那站柜轉過身來,笑著說:大奶奶,官爺們是來送拜帖的。河南總兵府的拜帖。

周亭蘭接過封匣,打開一看,果然是河南總兵府的拜帖。只見上邊寫的是:悔文先生均鑒:淮陰一役,匪徒猖獗,斷我后路,糧草被毀,軍中將士幾近絕境。幸得先生慷慨助餉施援,秋某得以反敗為勝。指囤高風,沒齒不忘。殷盼恩公來府中一敘。河南總兵秋震海。

這時,康悔文也從后院匆匆趕來了。周亭蘭把拜帖遞給了兒子,說:悔文,你看看,有這事么?

康悔文接過匆匆看了一遍,說:娘,我給您說過的,就是那兩船糧食。不過,那時秋將軍還是一位副將,不知什么時候升了總兵。

前來送帖的侍衛官雙手一恭,說:康先生,正是淮陰一役,我軍大勝匪徒。蒙圣上恩旨,秋將軍榮升河南總兵,同時兼領剿匪、漕運兩大重任。總兵大人剛剛到任,派我們前來恭請恩公到府上一敘。

一時,康家上下一片忙亂,也一片喜慶。下人們一邊給康悔文打點行裝、禮物,一邊私下奔走相告:這下好了,大少爺跟總兵大人牽上線了。

康悔文騎上馬,在騎兵衛隊的護擁下,直奔開封總兵府衙。他心中感慨不已:如今看來,淮河上他舍出去的兩船糧食,值啊!

康悔文想,如果不是小時候被土匪綁過票,那天夜里的事,他還真應付不了呢。雖然事過一年,那晚的一切仍歷歷在目。

……當時,在一片火把的映照下,他看到的是一張張血污猙獰的臉孔。兵士把他帶到河灘邊一個將領的面前,這人就是帶著兩千名殘兵突圍的副將秋震海。他坐在河灘里的一塊石頭上,冷著臉說:你是東家?康悔文說:是。秋震海說:我沒有時間跟你啰唆。說,船上裝的是什么?康悔文遲疑了一下,說:小米。秋震海說:將士們浴血奮戰,人困馬乏,已餓了三天。你船上的糧食,我借了。康悔文說:敢問將軍,借多少?秋震海說:你有多少?康悔文說:兩船,四百石。秋震海說:四百石,我全借了。康悔文扭身看了馬從龍一眼,馬從龍說:事已至此,少東家拿主意吧。康悔文回身說:那好。你派人搬吧。這時候,秋震海才抬眼看了看康悔文。他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我秋震海第一次遇上這么爽快的人。實話相告,我已殺了兩個奸商了。你是第三個。我還要告訴你,我是被匪徒抄了后路,敗退到此。那些匪徒馬上就會追殺過來,如果我活不過明天,你這助餉的糧食,也就一風吹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康悔文默默點點頭:明白。秋震海說:好!痛快。兄弟何方人氏?康悔文說:河南鞏義河洛鎮康家。秋震海手一揮,說:我記下了。傳令:埋鍋造飯。爾后,他雙手一拱,說:兄弟,大恩不言謝,受我一拜。那夜,康悔文回到船上時,船上的伙計一個個苦著臉埋怨說:咋也不能全給他們呀,這不是肉包子打狗嘛!

可誰也沒想到,秋震海帶著這數千殘兵,吃了這頓小米飯后,竟然趁黎明時分突圍成功,爾后反敗為勝。

康悔文來到總兵府門前,報子已飛快地報了進去。剛走進院子,秋震海已帶領眾人迎到二門處。總兵大人哈哈笑道:兄弟,能活著相見,不容易呀!來來來,受我一拜!說著,他彎下腰去,雙手一抱,給康悔文行了個大禮。

康悔文趕忙還禮,說:總兵大人言重了。我一介小民,哪敢受將軍如此大禮?慚愧慚愧。

秋震海上前道:哎,康公救我于危難之中,該當重謝。走走,兄弟,酒席我已備好。說著,拽上他就往后堂走。

康悔文趕忙說:來得匆忙,家母讓我給將軍備了些賀禮,還望……

秋震海頭也不回地吩咐說:收下。收下就是。給我好好招待他們。

到了堂上,當著眾位將官,秋震海把當年的事一一道出,康悔文再次受禮,又連連還禮。

……酒過三巡,秋震海大著喉嚨說:兄弟,借糧四百石,這個賬我是不會賴的。說吧,你要什么?銀子還是官職?若是要銀子,我即刻讓人準備。若是要官職,我立馬上報朝廷,給你弄一候補道,如何?

康悔文笑著搖了搖頭,說:小弟祖上有家訓,終生不得為官。至于銀子嘛,剿匪是保國安民的大事,助餉是該當的。那兩船糧食,就算是康家助餉,不提了。

秋震海說:那,你想要什么?

到了此時,康悔文說:小弟有個請求,不知當否?

秋震海說:說。說。

康悔文說:河洛鎮是個商埠,新駐扎了一支官軍隊伍。論說剿匪是保境安民,理應支持。可這支官軍攔河設卡抽厘不說,還要鎮上工商界拿出三十萬兩銀子……民不聊生啊!鎮上已經罷市了。

秋震海說:有這事?這狗日的“黑無常”,打仗像個兔子,刮地皮還真有一套。哼!

康悔文站起身,端起一杯酒,說:總兵大人若是能讓這支部隊動一動,對河洛鎮來說,就是造福百姓的青天了。

秋震海一拍桌子,說:好。我即刻下令,讓“無常鬼”前行百里,移防北山口。如何?

康悔文說:將軍施恩于民,我代河洛鎮的百姓敬大人三杯。說著,連干三杯。

秋震海哈哈笑著,也連干三杯。接著,他話鋒一轉,道:帶隊伍也著實缺餉銀啊。匪患就不說了,年年剿,年年有。你說,皇上讓我代管漕運,這漕運可是好管的?河道失修,黃河年年決口,不好辦哪。

康悔文馬上說:漕運一事,大人如有差遣,小弟定鼎力相助。這樣吧,疏通河道,小弟愿效犬馬之勞,每年助河餉十萬,連餉三年。就是說,吳指揮使要的那三十萬兩銀子,由康家分三年出了。

秋震海聽了,笑道:好,有氣魄。不過,我有一事不明,說到治河,兄弟為何如此踴躍?

康悔文說:實不相瞞,家祖當年進士及第,曾主持河務。老人家是死在河上的。

秋震海說:哦。難怪老弟光風霽月,胸襟不凡。如此,也不能太虧了你。今后凡經由河南的漕運事宜,都交康家襄助辦理。你看如何?

康悔文說:蒙大人抬舉,小弟定當盡力。

回到河洛鎮,康悔文面見太爺爺和母親,一一稟告了事情的始末。母親不由得額手稱慶——為康家又一次遇難呈祥,也為河洛商戶的轉危為安。只是太爺爺的反應讓悔文有些意外,他躺在床上看著有些得意的重孫子,點點頭,又搖搖頭。只說了兩個字:看吧。那神情悔文后來想起,像是歡喜不盡,又像是憂心忡忡。

康悔文從總兵府回來后,河洛鎮的商家天天去瞅兵營里的旗桿。看那旗桿上鑲著紅邊的藍旗,什么時候能降下來。

總兵大人不是發話了么,不是說這狗日的“無常鬼”即刻開拔么,怎么還不走呢?

又三天過去了,那鑲紅邊的藍旗卻仍在旗桿上飄著。

后來,鎮上的商家托人打聽,才知道:這位被人稱作“黑無常”的吳指揮使,的確接到了總兵府要他三日內開拔的命令。可命令歸命令,他不服啊。原本,他跟秋震海是同級,正是因為淮陰一役,讓那秋震海撿了漏兒,居然升為總兵,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他心里能不窩氣么?可是,命令既已下達,他又不能不遵,可他實在舍不下那三十萬兩銀子。于是,他干脆來個“蘑菇戰”。先派了一個小隊開拔北山口,大隊人馬依然按兵不動,找各種理由拖延不走。主意只有一個:拿了銀子再開拔。

鎮上的商戶們望眼欲穿,一個個脖子都望酸了,可那校場上的藍旗仍然沒有降下來。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說,康家日哄人的不是?

眼看十日之限過去了七日,就剩下最后三天了。兵營那邊又傳下話來:凡拖延不交的,將加倍處罰,嚴懲不貸!

鎮上的商戶們又川流不息地擁到康家來打探消息。周亭蘭自然也很焦急。她把康悔文叫到內室,再一次問:悔文哪,總兵府下令開拔的事,不會有假吧?康悔文說:娘,我啥時候說過假話?周亭蘭說:是你親眼所見?康悔文說:是。那傳令兵是跟我同時上馬的。周亭蘭沉默片刻,說:你去吧,我也就問問。康悔文看母親焦慮,說:娘,我現在就去開封見總兵大人,再催一催。周亭蘭說:那好。你去吧,快去快回。

康悔文騎快馬趕到總兵府時,秋震海偏偏進京述職去了。中午,康悔文耐著性子請總兵府的師爺到“第一樓”吃了頓飯,終于把實底給探出來了。

這“無常鬼”本就對總兵大人不服,是故意拖延。可他又十分狡詐,接到命令后,說是遵令開拔,卻以糧草補給為由,只派出了一個小隊押著糧草先行進駐北山口。師爺說,往下的事,就是總兵大人身在府衙,也不好辦。除非危急之時,總兵大人不好再行下令了。

事已至此,康悔文只好匆匆趕回河洛鎮,把情況稟告了母親。兒子說,看來,這“黑無常”不見銀子,不會罷休。可一時半會兒,上哪兒去湊這么大數額的銀子呢。

連日與不同人等周旋,諸事煩心,又無解局的辦法。周亭蘭看到兒子的嘴邊起了一串燎泡,神情顯出少有的焦躁。她半天沒有說話,而后,慢聲道:你跑了一天,累了,歇著吧。容我再想想。

這晚,周亭蘭幾乎整夜合不上眼。兒子托總兵府下令十日內撤軍的事已傳出去了。可現在這“黑無常”竟然有令不遵,立等這三十萬兩銀子。這該如何是好呢?

想來想去,為了兒子,周亭蘭決定鋌而走險。

當晚,周亭蘭破天荒讓人給花家寨送去一個食盒,里邊是一碗做好的霜糖豆腐——這是約見“斷指喬”的信號。她約“斷指喬”夜半在“仙爺廟”見面。

夜半時分,周亭蘭獨自站在“仙爺廟”外的荒地。漆黑的夜空,星河璀璨。她只覺得冷風砭人肌骨,上下牙止不住地打戰。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后果。

寒風中,她站了約有一炷香的工夫,就在近乎絕望的時候,她聽到了來自遠處的馬蹄聲。

…………

不眠不休的一天一夜過去了。周亭蘭和衣靠在床上,一時心里滿滿騰騰,一時又空空蕩蕩。突然,一陣鞭炮聲炸響,接著,遠處近處的鞭炮聲連成一片……而后,就聽見有人喊道:老天,官軍撤了。真的撤了!

駐扎在河洛鎮的官軍,匆匆忙忙地撤走了。校場上空飄揚的鑲藍旗不見了,只留下空空的旗桿。

鎮上的人都知道,這是康家的功德。是康悔文從總兵大人那里用兩船糧食換來的。

這時,周亭蘭緩緩站起身來,一件一件摘下耳環、頭飾、項圈,慢慢脫去鞋、襪、外衣、裙子,她細細掩好藕荷色的絲綿被,任眼淚順臉頰流淌。

是的,那天夜里,周亭蘭約見了她最不想見的那個人。“仙爺廟”前,當馬蹄聲歇時,她說:你來了?“斷指喬”松了馬韁說:這么多年了,這是你第一次約我,我能不來么?周亭蘭躊躇了片刻,說:按說,我不該來。“斷指喬”說:可你還是來了。這說明你信我。說吧。周亭蘭突然不知該怎么說了。她遲遲疑疑地,像是很難開口。“斷指喬”說:我明白了,是為你兒子。周亭蘭說:也不全是,主要是河洛鎮上千家商戶……接下去,周亭蘭急急地把她的意思說了,她說得很快,那話就像爆豆兒一樣,砰砰砰一下子全倒了出來。然后,她一下子心靜了。她想,不管他答應不答應,該做的她已做了,也就不后悔了。聽她說完,“斷指喬”默默地望著她,嘴角上似還掛著冷笑。“斷指喬”說:你弄錯了吧?你要知道,我可是匪呀。官家的事情,你怎么求到土匪頭上來了?周亭蘭不語。“斷指喬”說:你要我夜襲北山口,引官軍離開河洛鎮,這不是讓我引火燒身么?況且,夜襲官軍,這可是重罪!一碗霜糖豆腐,有這么大的人情么?周亭蘭仍不語,她的心,已涼了半截。片刻,她默默地說:是啊,不過是一碗霜糖豆腐。這時,“斷指喬”突然說:你曾經說過的話,還作數么?周亭蘭抬起頭來,望著他。“斷指喬”說:你說,假如有一天,我的頭被人砍了,你會親手給我縫上。康家的老老少少,也會披麻戴孝,給我送葬。這話,可算數?周亭蘭怔了一下。她知道,這后半句,是他新加的。可是,此時此刻,她說:我說過的話,都算數。“斷指喬”說:也好。不過,這樣一來,水就不清亮了。周亭蘭說:這份人情,我替康家,替河洛鎮的人記下了。“斷指喬”說:人情不人情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信我。好吧,我答應你。“斷指喬”轉身上馬要走時,又扭過臉來說:我還要你做件事。她怔怔地:你說。“斷指喬”說:三年前,大雪天你給咱送過五百個饃。你就再給咱準備五百個大蒸饃吧,要熱乎的。你丑時送到,我寅時出發。能做到么?周亭蘭徐徐吐了一口氣,說:噢。送到“仙爺廟”么?“斷指喬”說:就“仙爺廟”。告辭。說完,他策馬絕塵而去。

當母親的,為了兒子,做了一件永遠不能與外人提及的事。

這一夜,她終于睡著覺了。

第十三章

那又是一個劫數。

誰也想不到,冥冥之中,一泡尿可以修改一個人的命運。

這年秋天,黃河灘里的一聲銃響,竟給馬從龍帶來了牢獄之災。

自擔任了康家護院的總把式后,馬從龍就是康家最信任的人了。水、旱兩路,康家每有大的生意往來,都是他帶人跟隨。他武藝高強,人品直正。奔波在外,每遇險情,都是他挺身而出,一次次給康家紓困解難。康家上上下下,待他如自己家人一樣。

可是呢,他好像并不快樂。

馬從龍本就長著一張鐵板臉。從他那張臉上,你幾乎看不出喜怒哀樂。他給人的印象是心如止水,處變不驚。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內心。他武功雖好,為人卻不張揚。平日里話極少,也從不酗酒鬧事。說起來,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去黃河灘里獵兔、打雁。

由于黃河連年改道,漫出了無邊的河灘地。河灘里遍布一叢叢沒膝的荒草,那是野兔雁兒們最好的棲息地。

秋天是獵兔的好時機。收過秋的大地平展展鋪陳開來,一望無際,這正是兔子最肥的時候。兔子機靈、膽小。稍有動靜,撒腿就跑。憑著兩條腿,人是追不上它的。有狗的話,放狗去攆,狗攆得它停不下來,它甚至會氣絕而亡。沒有狗時,扔塊石頭或土坷垃,這家伙也會沒頭沒腦地飛奔。待它跑得暈頭轉向時,一槍斃命。

打大雁就更簡單些。每到春秋兩季,一群一群南來北往的大雁,喜歡棲息在河灘的葦地草叢。打雁一般要三更起身,埋伏在黃河灘的荒草里,群雁起飛之時,舉銃瞄準,鐵砂霰彈打出去,一掃一片,一銃能打下好幾只。后來馬爺打雁上了癮,凡閑下來時,馬爺必去河灘。他只要去河灘,也必有收獲。

馬爺屋外的房檐下,總掛著一排風干的野兔和大雁。奇怪的是,他打大雁,卻不吃雁。

馬從龍玩火銃已有些年頭了。原來的火銃叫“單眼銃”,也叫“二人抬”。銃筒粗,前頭一人,后頭一人。裝火藥,點火繩,放銃。一銃打出去,一大片鐵砂。“二人抬”不好的是,易炸,不好掌握,沒啥準頭。后來他找到一個鐵匠,重制了一桿改造過的銃。這是一桿銃筒細長,可以扣扳機的“柿花銃”。“柿花銃”是馬爺的心愛之物,輕易是不讓人碰的。有了這桿“柿花銃”,馬爺去河灘的次數就更多了。

馬爺每次進河灘,都是先把火銃放好了,而后去練功。他每日練功一個時辰,待霧氣散盡,天微微亮,群雁欲飛時,他才拿起銃,瞄準后再射。這天,到了河灘,他還沒有開始練功,先撒了泡尿。

就是這一泡尿的工夫,壞了事。

本來,康悔文這次帶船去陜西,他是要跟著去的。可康悔文卻把他給勸下了。因為他背上刀傷復發,成了瘡了。留下來,讓他好好治一治。后來,很多人說,馬師傅如果去了陜西,就不會出這樣的倒霉事了。

要說,事情就壞在二貴身上。二貴是康家店的伙計,因個頭小,長得秀氣,又會說話,很討人喜歡。平日里他干不動重活兒,大奶奶就讓他帶著小少爺玩。康悔文的兒子已經七歲了,名叫康有恒。有恒聰明,就是有些淘氣,平日里就很想摸一摸馬爺的“柿花銃”,只是不敢。這天早晨聽說馬爺要去打大雁,就非鬧著跟了去。于是,二貴就把有恒帶到河灘里來了。

黎明之前,河灘里霧蒙蒙的。只見二三十米外,一人高的葦叢里,有黑色的影子在晃動。二貴說:動了,動了。今年怎么這么多雁哪!接著,他又說:小少爺別動,你可別動。等馬爺過來了再說。

可是,一語未了,那銃就響了,只見眼前一片火光。

待硝煙散去,有恒愣了,二貴傻了。等馬爺束好腰帶趕過來時,一切都晚了。——那葦叢里放倒的不是大雁,而是人。晨霧中,一片“哎喲”之聲。

小少爺康有恒扣動了“柿花銃”的扳機。他太好奇了,平日里哪里見過這么有趣的事情?一聽二貴說有雁,禁不住就上了手。

后來才知道,這些人也是獵雁的。他們沒有火銃,是來給大雁布套子、下藥的。

這一來,事大了。一銃放倒了兩個,只有趕緊救人了。待抬到鎮上找大夫時,一個已經咽了氣。

人一死,就不是賠錢可以了結的事了。這天上午,便有黑壓壓的人擁到康家店門前,把死尸往大門口一放,哭著喊著要康家人抵命。

門前哭聲一片,周亭蘭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她臉色蒼白,問:這是……這是?怎么把人抬到店門口來了?!

眾人哭鬧著,亂嚷嚷地說:康家人把人給打死了。殺人償命!

周亭蘭慢慢鎮靜下來,她問:康家人在何處把人給打死了?怎么打死的?你們得讓我知道啊!

眾人仍是亂哄哄的。一個老者說:在河灘里,一銃放倒了兩個!還不承認么?

周亭蘭心里“咯噔”一下,說:如果真是康家把人給打死了,請各位放心,我決不護短。你們得讓我問問,到底是誰在河灘里把人打死了。

眾人又嚷道:問二貴。那個叫二貴的,他在場!

周亭蘭即刻吩咐說:快去,把二貴給我叫來。

可是,等來等去,二貴沒出來,馬從龍出來了。當馬從龍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那亂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就靜了。人們看到,馬從龍是反綁著雙手走出來的。

周亭蘭驚訝地望著他:馬爺,你?

馬從龍說:東家,這禍是我惹下的,我跟他們去見官。說著,馬從龍走到眾人面前,大聲說:各位老少爺們兒,在黃河灘里,是我馬從龍誤傷了兩位兄弟。這跟康家沒有任何關系,一切罪責由我一人承擔。俗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已把自己綁上了,現在就跟各位走。請各位抬上人,跟我一塊見官去吧。

周亭蘭一下子愣住了,說:馬爺,真是你么?

馬從龍點了點頭:是我。東家,我跟他們走了。

眾人一看,有人出來認了賬,就嚷嚷著說:走,走,見官去!

當七歲的康有恒偷偷溜回房時,他的臉色還沒有緩過來。

那一聲銃響,那一片瞬間冒出的火光仍留在他的記憶里,他嚇壞了。他只記住了三個字:不能說。千萬,千萬,不能說。一路上,那是二貴反反復復交代的。

看見娘的時候,有恒第一次低下了頭。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娘正在給他縫一件兜肚兒,娘停了手里的針線,咬了線頭,說:你怎么了?

有恒說:沒、沒有。

娘說:馬爺教你的站樁功夫,你練了么?

有恒說:練了。

娘說:有恒,你還會給娘撒謊么?

有恒說:不是。

娘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那是什么?

有恒說:我今兒早上沒、沒練。我會補上的。

娘說:你那一身臟是哪兒蹭的?脫下來,我給你洗洗。

有恒吞吞吐吐地說:我,我跟馬爺到河灘去了。

娘說:馬爺又去打雁了?

有恒說:是。

娘說:打著了么?

有恒不知該怎么說了。

念念說:孩子,你有什么事瞞著娘么?

有恒愣愣地,突然說:娘,我要是死了,你會哭么?

念念的臉色立時變了:胡說!你到底怎么了?

有恒“撲咚”往地上一跪,說:娘,我傷了人了。

念念吃驚地望著他:傷了誰了?

有恒說:在河灘里……

念念一聽,頓時臉色變了。

這邊,周亭蘭眼看著馬爺跟人走了,一時心亂如麻。她來不及多想,一邊招呼人帶上錢去給人治傷,一邊快步回到店里,讓人準備打點官府的銀錢。忙亂中,一眼掃去,她這才看見了二貴。

其實,二貴早就回來了。只是當著眾人,他不敢出來。這會兒,他就龜縮在賬房門前,傻愣愣地站著。

周亭蘭沉著臉把二貴叫到賬房里,問:到底是咋回事?你給我說。

二貴身子抖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馬爺。馬爺在河灘里,看見葦叢里有動靜,黑乎乎的,以為是大雁,就、就放了一銃。

周亭蘭氣沖沖地說:你怎么到河灘里去了?還有誰去了?

二貴喃喃說:還有,還有,小少爺。

周亭蘭一怔,說:有恒?有恒也去了?

二貴吞吞吐吐地說:小少爺非要看大雁,是……是我帶他去的。

周亭蘭看他神色有些不對,就追問說:那銃,到底是誰放的?你說實話。

二貴卻一口咬定說:是馬爺放的。真是馬爺放的。馬爺的銃,平時不讓任何人動。

周亭蘭又問:傷了幾個人?

二貴說:好像,好像是兩個,都抬到范先生的藥鋪里去了。往下,我就不知道了。

周亭蘭望著二貴,覺得他眼神里好像還藏著什么,就說:二貴,我平時待你不薄。我再問你一遍,你說的都是真話么?

二貴張了張嘴,遲疑片刻,流著淚說:大奶奶,我,我說的,都是真話。

可是,二貴話音剛落,念念便牽著兒子進來了。她進門就對有恒說:給奶奶跪下。

一見媳婦牽著孫子走出來,周亭蘭突然覺得有些頭暈,身子晃了一下,像站不住似的。念念趕忙上前扶住她,說:娘,你?

周亭蘭穩住身子,說:我沒事。有恒他……

念念說:您,您孫子惹下禍事了。跟你奶奶說吧。

康有恒跪在地上,喃喃地說:那銃不是馬爺爺放的,是我放的。人,也是我傷的。

頓時,周亭蘭臉上有了怒氣。她逼視著二貴。

二貴趕忙說:少爺,你可不敢胡說呀。那銃是馬爺放的呀,馬爺都承認了。

周亭蘭厲聲說:二貴!

這時,二貴的臉一下子白了。他撲咚一聲跪下,說:大奶奶,是……是馬爺吩咐我這樣說的。馬爺說,少爺還小,擔不起這個罪名。

周亭蘭沉默了片刻,說:我就知道,這里邊有蹊蹺。有恒,你再說一遍,那銃是你放的么?

七歲的康有恒跪在地上,說:是,是我放的。馬爺爺小解去了,我看見葦叢里有動靜,就……我錯了。

周亭蘭眼里突然有了淚,說:有恒,你可知道,你闖下的禍有多大?人命關天哪!

有恒流著淚,低頭不語。

周亭蘭長嘆一聲,彎下腰,把孫子扶起來,說:起來吧。我這就去給你做碗面。吃了,先去看看你太爺。然后……

這時,二貴已明白她的意思了,是要把康有恒送去見官。他趕忙跪下求道:大奶奶,這不能怪小少爺,要怪就怪我吧。

周亭蘭看了他一眼,說:好,我也給你下碗面。

此刻,念念也跪下來,含著淚說:娘,是不是讓有恒跟他爹見個面再去?

周亭蘭眼里一酸,說:等會兒見過太爺爺再說吧。你干爹在牢里關著,康家要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叫人怎么看咱?

念念不吭了。

周亭蘭說:你也起來吧,別跪著了。

背過臉,周亭蘭掉了兩行淚。她心口憋著疼,可她再沒說什么,去了廚房。

康悔文帶著康家船隊從陜西回來了。

這是康悔文最高興的一天。可以說,他背著一座金山回來了。他的褡褳里裝的全是地契——那幾乎是關中平原最富饒的萬畝良田。從此以后,康家在陜西的涇陽,有了自己的棉花地了。

七年前的那場棉花之戰,到此時終于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他覺得,他可以告慰倉爺了。臨行前,他還特意到倉爺的墳上給他燒了紙,上了香。在墳前,他對著倉爺的墳頭說:老師,涇陽的這片天下,是老師您開創的,我會好好守著。逢年過節,我都會派人來給您燒紙。您就放心吧。臨行前,他抬頭看了看樹上,沒見那只鳥兒。不過,他還是留下了一碟霜糖。

這趟生意,康悔文的確是抓住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最好時機。這年關中大旱,從三原到涇陽,糧價已漲到了十倍以上,康家的糧船就是在這個時候到達涇陽的。涇陽的糧商們都以為康家這次肯定會囤糧不售,待機要個天價……特別是涇陽的金寡婦,一石糧食已出價到九兩九錢,而且是有多少收多少。她以為,撐到一定時候,康悔文一定會賣給她的。

可她沒有想到,康家棧房竟會在糧商紛紛囤糧提價之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在大災之年將糧食半價出售,以糧食換土地的方式進行交易。這般身手,讓涇陽的糧商大賈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傻了眼。當然,這得力于康家的船隊,源源不斷地從山東、從南方運來糧食。到了此時,康悔文終于領悟了太爺爺寫給他的“洛作智水”那四個字的要義了。

返程途中,康悔文站在船頭,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豪情。他現在已有了東、西、中三塊經營好的根據地:山東有臨沂,陜西有涇陽,河南有鞏義。而且濟南、西安、太原、開封、洛陽都有康家的棧房,東、中、西已連成了一條線。糧食、棉花、食鹽,經水路可直貫東西。那么,下一步,一南一北,他也要經營康家的棧房,要把東、西、南、北、中,連成一片。

下船之后,康悔文急于給太爺爺報喜,徑直去了老太爺住的院子。可他進門之后,卻看到母親和念念都在這里。他興奮地說:太爺爺、母親,涇陽拿下來了!

康秀才只是“噢”了一聲。

康悔文又說:太爺爺,今年關中大旱,涇陽的糧食已賣到了十倍的價錢。糧船一進陜西境,沿途要糧的商人特別多。可我想了想,沒賣。您猜怎么著,我來了個以糧換地。涇河兩岸,一萬二千八百二十一畝上好的棉田,全拿下了。

這時,康秀才抬起眼皮,說:以糧換地,怎個換法?

康悔文說:分三個縣,我派下去八個相公,每個相公帶一小組,讓他們直奔縣衙,而后告知里長、總甲,打出以糧換地的旗號。讓他們回去告訴缺糧的鄉黨,愿換則換,愿當則當,愿課則課,各作各價。太爺爺,這一趟,我正是用了您說的“留余”二字。我對相公們說:咱康家雖是做買賣的,但不是奸商。糧價只按市價的一半,這是其一;其二是以糧換地后,農戶仍可照常租種,只要按規矩交租就是了。結果非常順利。那涇陽的金家,本是要跟咱叫板的,可她沒想到的是,咱棧房那邊一粒糧食都沒賣……

可康悔文說著說著,見家人都不再吭聲了。突然就覺得不對勁,他問:怎么了?

這時,康秀才長嘆一聲說:古人云:生兒不如己,要錢有何用?見你兒子了么?

康悔文說:還沒呢。有恒呢?

周亭蘭默默地說:還是見了你兒子再說吧。

這時候,念念眼里的淚下來了,她滿臉都是淚水。她說:你兒子傷人了。

康悔文一下子愣在那兒了。片刻,他說:不會吧?他才幾歲呀。

待念念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之后,康悔文連聲惱火地說:這孩子,這孩子!

過了一會兒,二貴領著已被綁了胳膊的康有恒走進來。二貴扶著他在康秀才的面前跪下來,磕了一個頭。而后,又在康悔文面前磕了一個頭。

康悔文望著兒子,眼里一熱,可他什么也沒有說。

康秀才說:面吃了?

有恒說:吃了。

康秀才又說:車備了?

二貴忙說:備了。

康秀才兩眼一閉,說:那好,去吧。

二貴把小少爺扶起來,出門去了。周亭蘭和念念也跟著出了門。康悔文身子動了一下,剛要轉身,只聽老太爺說:悔文,你等一下。讓你娘你媳婦送他去吧。

康悔文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剛要說什么,只聽老太爺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讓他去吧。

康悔文低下頭說:子不教,父之過。請老太爺罰我吧。

康秀才說:論說,你也該罰。你剛回來,先給你記下吧。這事呢,你也不用太心焦。大清律法,八十歲以上,十二歲以下,犯罪者免死留養,感化教育。有恒年幼,讓他記住教訓也好。但既見了官,堂臺也是要一步一步爬的。

康悔文聽了,這才又問:馬爺那邊如何?

康秀才說:馬師傅自然要全力營救。把有恒送去,馬爺的罪自然就脫了一半,頂多是一個監護不力。那些受傷的人家,你去看一下,不要惜乎錢。

聽了太爺爺的話,康悔文心中稍安了些,下一步該做什么他已有數。只是看著太爺爺,他忍不住心中的難受。老人雖然頭腦清楚,世事洞明,畢竟已年近八旬。腿傷尚未痊愈的老人躺在床上,如一段枯木。胳膊伸出來,皮肉松弛,青筋畢露。多說幾句話,就接不上氣。早就不應讓老人操心勞神了,可家里家外煩心事一樁接一樁。想到這些,他從涇陽回來時的得意勁兒,不覺已消去大半。

康家綁了七歲的孩子去見官,這事很快就在鎮上傳開了。人們都說康家仗義,不恃強凌弱。加之康悔文四處打點,給受傷的人家送了銀錢和糧食,他們也就不再鬧了。

死了人的那家雖有怨氣,但經人勸慰,也算安撫好了。康家包下辦喪事的費用,送了三班響器不說,又送了二十畝地契,外加上三百兩銀子。

當康悔文趕到縣衙時,劉知縣已等候多時。不但知縣在,連知府大人都從洛陽趕過來了。兩位大人很是“禮遇”康家,特別安排在后堂花廳里接待康悔文。

那位專程從洛陽趕來的知府說:世侄啊,康家行事讓人敬仰。你能把七歲的孩子送到縣衙來,真是耕讀人家的典范呀。

康悔文忙說:不敢,不敢。實是康某管教不嚴,致使犬子傷人。慚愧呀。

知府大人勸慰說:哎,康家如此自律,官府也不能不看一點情面。劉知縣,你說是不是呀?我看這樣吧,這件案子,特事特辦。給對方賠些錢,孩子呢,你現在就可以把他接回去了。

康悔文說:知府大人,犬子的事,按大清律法,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康家決不護短。我想說的是,馬先生代犬子頂罪,實在是讓人心中不安。我能不能先把馬先生接回去?

知府看了看劉知縣,故意說:這個嘛,這個嘛……世侄呀,你這可是讓我為難了。

康悔文說:我知道,堂臺是要爬的,這樣吧,由康家擔保,馬先生隨叫隨到,無論出什么事,都由康家承擔。說著,他招了一下手,說:把保銀抬進來。

這時候,只見兩個伙計把一箱銀子抬了進來。

知府正身坐著,僅用眼角掃了一下那些打開了的箱子,只見銀子白花花地晃人的眼。可他還是說:這個嘛,由康家擔保,我看可以。只不過案子已上報都察使司,世侄呀,有樁事,難辦哪。那“柿花銃”,可是違禁物什,何況還傷了人。國法如山,此案可大可小啊。劉知縣,那案卷不是報上去了么,還能改么?

牢頭把酒盅一蹾說:走。

待牢頭把康悔文帶進監房。牢門打開,康悔文先是聞到一股發霉的氣味,繼而他看到了背對著監門的馬從龍。馬爺端坐在鋪了麥草的地上,面對墻壁,正在運氣練功呢。

康悔文與師傅見面后,心里卻又多了一層擔憂。就是這天,在與馬爺交談中,康悔文才知悉,母親為了他,一直跟土匪“斷指喬”有來往。師傅馬從龍告訴他一個秘密,那歹人曾揚言要殺了康悔文,母親為了他,除了給銀子外,每逢端午節、八月節、燈節,都會派人往“仙爺廟”送吃的。這既是約定,也是告訴那個歹人,決不能傷害她的兒子。師傅還告訴他,作為康家的護院,近年來,他眼見得大奶奶夜夜失眠,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這些年,她擔了多少事呀!康悔文聽了,心中又疼痛又憤懣,脫口說:如果他敢欺負我母親,我殺了他!可馬爺卻告訴他說,且不說你殺不了他,如今他手下有上千人,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就算是殺得了他,你母親活著的時候,你也不能殺他。只因他對康家,也是有恩的。師傅還說,大奶奶的意思,凡走上這條路,都是窮得沒了活路。他們在,對官家也是制約。只要他不做有損少東家的事,且與他周旋一日是一日。

說到眼下的牢獄之災,馬爺倒很平靜,他說:要說有恩,康家于我有大恩。我逃難來到鞏義,河工做不成,是你母親收留了我。說是為了給你治病,可大奶奶她為給我母親治病,四處求醫問藥。老人走時,又得康家厚葬。這些,都記在我心里。打雁傷人,也是我一時疏忽,哪能讓一個孩子頂罪呢?所以,你什么都不要說,也不必說。

康悔文難過地說:師傅如此仁義,更讓悔文不安。是犬子淘氣,害了師傅。臨來時,老太爺和母親再三交代,無論如何,也要營救師傅。

在兒子站枷那三日里,康悔文悄悄地陪了兒子三個晚上。他一直躲在縣衙的簽押房,硬下心來跟老縣丞下棋。他的棋藝本來是不錯的,可這幾天,他卻一直輸。

對于康有恒站枷三日這件事,康家人有過爭執。周亭蘭和念念以為,孩子還小,把他送官,嚇嚇就是了。可康悔文說:這孩子生在福中,不知道活人難,缺的是擔當。闖下這么大的禍,得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牢牢記住才是。不然,以后不知他會闖下啥禍來。最后,還是老爺子一錘定音。老人說:玉不琢,不成器。悔文是對的。悔文能有這樣的見識,我也就放心了。

這天夜里,康悔文仍是與值更的老縣丞下棋。每下一盤,他都要站起身來,望一望衙門外的站枷,那里站著他的兒子。

縣丞說:你輸了。

縣丞說:你又輸了。

縣丞說:從棋勢上看,你步步先機,怎么總走昏招呢?不一定要站夠三日,你還是把他接走吧。

棋,下著下著,康悔文突然說:這孩子,是不是睡著了?

縣丞說:讓人去看看?

康悔文說:不用。要是能睡著,就好了。

縣丞說:怎么?

康悔文說:他要是睡著了,我這盤準贏。

夜深了,康悔文悄悄地走近前去。只見,站枷里的康有恒果然睡了。這孩子是站著睡的,嘴邊上還流著一線涎水。拐回來,康悔文這盤棋果然就勝了。他問老縣丞,你知道為啥?這說明孩子心里平和了。

康有恒站滿三日,已經不會走路了。出了枷,是父親康悔文把他背回去的。

年關就要到了。

為救馬爺,康悔文先后派人給洛陽知府衙門送了幾次銀子。一次兩千兩,一共送了一萬兩。銀子送去了,可知府大人卻一拖再拖,就是不放人。

萬般無奈,康悔文只得去求見那位邵先生。邵先生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住在寺院后邊一所僻靜院落里,深居簡出,不見生人。

康悔文第一次求見,被拒絕了。第二次登門,他拿一長圓錦盒,盒中是一幅卷軸。他對看門的老家人說:這里有一珍藏的偏方,請邵先生過目鑒定一下。如果邵先生看不上,就此不再叨擾。

看門老人說:先生稍等。

約有一袋煙工夫,那老家人出來了。他手捧四四方方一小匣子,對站在門外的康悔文說:我家主人說了,偏方他留下,借閱三日。三日后,你再來。主人還說,這個匣子里,裝的也是一個偏方。不可打開。可直接送給知府大人,或許可換一人脫困。

康悔文一下子怔住了。他覺得這位邵先生太神了,簡直深不可測。他怎么知道我所為何事呢?康悔文百思不得其解,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心說,也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康悔文趕到了洛陽府,求見知府大人。知府一聽康家來人了,馬上說:請。

待到得后廳,知府一見康悔文就連連作揖說:世侄呀,我真是無顏見你了。你拉來那些銀子,我也是多方打點哪。都察院這些人,真不好說話,就為改幾個字,你不知道,我托了多少人。賢侄呀,你就再等等吧。你盡管放心,馬先生一切都好。

康悔文說:馬爺的事,既已拜托世伯,我當然放心。不過,我聽巡撫大人說,那呈文已下來了。不知……

知府一怔,說:下來了么?不會吧。我怎么不知道?——來人。

一個師爺走進來,說:大人有何吩咐?

知府說:馬從龍那個案子,上頭批了么?

師爺看了他一眼,馬上說:還,沒有見到。

知府吩咐說:批下來立刻報我。下去吧。

待師爺走后,知府說:世侄,你放心,只要批文一到,我立即放人。

這時,康悔文拿出了那個四方匣子說:知府大人,我今天來,是送偏方的。

知府望著那匣子,說:偏方?

康悔文說:聽說知府大人內眷有疾,這偏方是我從邵先生那里求來的。偏方密封在匣子中,邵先生特意交代,此方可治頑疾。可有一個條件,除病人外,不得示人。

知府喜出望外,說:邵先生是洛陽名醫,他的方子是不會錯的。世侄有這個心,我先代內人謝了。說著就要打開。

康悔文說:知府大人,邵先生交代了,要與病人燈下拆閱。

知府說:好好,世侄稍等,我去去就來。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知府從里邊走出來了,那臉上的神情有些怪異,說:世侄啊,這個偏方,你看過么?

康悔文搖搖頭說:沒有。邵先生交代過,非病人不得拆閱。

知府“噢”了一聲,道:實話說,這方子,我求了三年了。罷了,世侄如此用心,我也破一次例。不用再等上頭的批文了,去牢里具保領人吧。那馬先生,我做主,放了。

康悔文內心十分詫異。那個偏方,究竟是什么?當天,他把師傅從監里接了出來,卻見馬從龍衣衫襤褸,渾身是傷。那胳膊雖已接過,卻被一次次重刑又給夾斷了。康悔文雇了輛車,直接送師傅到白馬寺療傷去了。

三日后,康悔文到邵府登門致謝,邵先生親自迎至二門。此人一襲布衣,藍色長袍外罩著一件素青色的馬褂,腳下是一雙千層底的黑布鞋,人顯得清癯飄逸。他笑著說:有緣一睹青藤道人的墨葡萄,了卻平生心愿,邵某謝了。

康悔文忙行禮說:在下康悔文,特向邵先生致謝。

邵先生說:你送我一偏方,我不過是還你一偏方,謝什么。可治了病么?

康悔文說:邵先生真是神人。人已經放出來了。我替我師傅給先生行禮了。

邵先生卻說:你了卻我一個心愿,我也了卻你一個心愿,就不必客氣了。

待兩人在葡萄架下落坐,老仆送上茶水,康悔文說:邵先生,我有一事不明,特向先生求教。

邵先生說:請講。

康悔文說:我兩次登門,均未見到先生。先生怎知……

邵先生笑著說:一般人敲門,都會站在門的右邊。而你兩次都站在門的左首。左邊是坤位,也叫困位。可見你處于困境。你右手托一卷軸,屬木,且巳時登門,你本人處于旺地,可知福分不淺,只是個問路人。再往下說,河洛康家又有誰人不知?

康悔文驚嘆道:先生精通陰陽五行,是大師呀。得遇大師,實乃三生有幸。

邵先生說:康少爺客氣了,略知一二而已。早幾日,聽劉知縣談及此事。康家為一下人,不惜代價,邵某十分欽佩,才有意成全。何況,康少爺送來青藤先生的“墨葡萄”,讓我飽了眼福。我觀賞了三日,今日可把它帶走了。

康悔文忙說:這幅墨葡萄,是我在濟南逛古玩店買下的。當時不過是一時興之所至,放在我那里辱沒了。送給先生,佳作遇知音,也算是得其所哉。

邵先生便不再推托,說:徐渭的這幅墨葡萄,是件珍品。你這偏方,正對了在下的癥候,我就不客氣了。康老弟有什么事,我當盡力為之。

康悔文說:我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邵先生說:請講。

康悔文說:冒昧問一句,不知先生開的是什么方子,如此神秘?要是不方便的話,先生不回答就是了。

邵先生大笑,而后說:你真想知道?好吧,我就告訴你。這位知府大人七姨太的病,我已治好八成了,但最后一劑藥的方子,我一直未給開。你道為何?只因他為官貪墨,大節有虧。

邵先生說到這里,兩個人都笑了。而后,他說:這個秘方,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千萬不能說出去。這劑方子,我以為,治的是心病。方子分外方、內方。外方是:用剪子鉸下褻衣的褲襠,男用女襠,女用男襠,燒成灰,用香油拌了,貼于鬢角處。

康悔文聽了,眼淚都笑出來了,說:先生是有意取笑他吧?

邵先生正色道:不然。這是外方。還有內方。內方是:找精壯漢子破氈帽十二頂,熬成濃汁,早晚服下。這的確是個千年秘方,是以精陽補陰衰。此方先錄于東漢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后記于明萬歷《婦科千金方》。絕非戲言。

康悔文很好奇,說:是么,回頭倒要找來看看。

邵先生說:不過,這外方,也的確有治一治貪官的意思。

兩人又大笑。

邵先生接著說:賢弟,咱們有緣,一見如故啊。河洛之地,我已去過多次,尤其是宋陵。還有,你家康老爺子,我也是傾慕已久。改日,一定登門拜訪。

康悔文知道,話說到這里,就該告辭了。臨別時,邵先生把康悔文送到門口,隨口說:“一品紅”的戲,你看過么?

康悔文說:怎么,邵先生喜歡她的戲?——那是我小姨。

邵先生說:是么?這些時,她正在此地獻藝。我剛看了一場,戲真好哇。

第十四章

康悔文把兒子從縣衙接回來,并沒讓他回家,直接送到了太爺爺的私塾院。他對太爺爺說:我小時候,太爺爺讓我上街買字,深受教益。有恒這孩子驕養太過,頑劣不堪,惹下禍端。太爺爺,也讓他跟您老人家識文斷字吧。太爺爺說:小猴子交給我,就得聽我的。康悔文說:那是自然。一切聽太爺爺的。

站枷三日,小小年紀的康有恒飽領了世態人心。

站在衙門前的木枷里,他突然覺得,天仿佛變了,人們的目光也變了。在此以前,他是康家備受呵護的小少爺,現在他成了被展覽的罪人。木枷里的天地驟然狹小,天空被枷成一格一格。頭一天,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突然發現,目光是可以殺人的。每一個人看他的目光都是不一樣的,那些目光包含著一個世界的復雜。有同情的,有怨恨的,有嘲笑的,有譏諷的……可這些都是毫無緣由的。他并不認識他們,與他們無冤無仇。還有一些比他大的孩子,躲在遠處用彈弓射他,用土塊砸他。由此他知道了,有一種恨,是無名的。

出枷后,康有恒還是有些怕的。他害怕回家后,父親會重重地責罰他,沒想到,父親卻把他送到私塾院來了。

康有恒一進私塾院,就被老爺子“圈”起來了。老爺子讓人在私塾院里收拾出一間凈房,讓康有恒單住,謂之康家的“思過房”。接著,長工們又按老爺子的吩咐,把私塾院一扇通向外面大街的門給封上了。

初進私塾院,老爺子并不要求他做什么。有恒先是給老爺爺磕了頭,規矩了一會兒。見老爺子對他不管不問,就獨自一人在后院跑來跑去。先是玩水,爬樹,后又去草叢里尋蛐蛐。一天三頓有人送飯來吃,倒也自由自在。

書房廊下,康秀才正襟危坐。他手捧書卷高聲誦讀,聲震屋瓦。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將徙于南冥……”

一天,母親念念趁送飯的機會,趴在窗口悄悄向院內張望。她本有些心疼孩子,怕他太受拘束。可她看見兒子有恒在一棵銀杏樹上爬,從這一枝沿到那一枝,似比過去更頑皮了。她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孩子,真讓人揪心哪。

但見老爺子朗聲誦讀,也不便多說什么。

就這樣,一日一日。在私塾院,每天都能聽到康老爺子的誦讀聲,就像是在念經似的。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及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惟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非乎……”

實在是無趣的時候,有恒終于走了過來。他先是遠遠地席地而坐,不解地看著胡子隨誦讀一撅一撅的老爺爺。

又過了些日子,康有恒禁不住又走得近了些。他怔怔地望著老人。他見老人讀書時,嘴咂巴著,像吃糖一樣。

老爺子依然是抑揚頓挫,樣子頗為陶醉:“……君之所貴者,仁也。臣之所貴者,忠也。父之所貴者,慈也。子之所貴者,孝也。兄之所貴者,友也。弟之所貴者,恭也。夫之所貴者,和也。婦之所貴者,柔也。事師長貴乎禮也,交朋友貴乎信也。……人有小過,含容而忍之;人有大過,以理而諭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那日,康有恒禁不住問:老爺爺,讀書……真這么有意思么?

康秀才低頭看他一眼,朗聲回道:妙極!妙極!

康有恒小聲問:比糖?

康秀才說:不可比。

康有恒問:比看戲?

康秀才說:不可比。

康有恒說:那,比過年呢?

康秀才說:其樂何止百倍、千倍、萬倍。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只有讀了,才曉得。

圈禁的日子實在是太無趣了,有恒一步一步走進了書房。他仰起小臉:老太爺,你能教我讀書么?

康秀才嚴肅地說:先去洗臉,凈手。

有恒聽話地跑去洗手。之后,老爺子鄭重其事地問:有恒,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康有恒說:書。

老爺子說:書上是什么?

康有恒說:字。

老爺子說:字的后面呢?

康有恒一怔。

老爺子說:字的后面是人。每個字后邊都有人的故事,我回頭一一解給你聽。不管多長時間,你若能把“人”給我讀出來,就算你過關了。

康有恒半信半疑地說:真的?

老爺子說:一言為定。

就此,康秀才開始給有恒講書中的一個個“字”,及“字”背后的“人”。

在私塾院,康有恒一讀就是五年。

一天,老爺子給家人說:有恒可以出門了。讓悔文來領人吧。

康悔文進得門來,見兒子有恒上前先施禮,再尊道:父親。而后,側身立在一旁。

眼見十二歲的兒子面龐有了清雅之氣,與大人對話,其言也溫文,其行也彬彬。他不由得心中一喜,問道:有恒,這些年太爺爺都教你了什么?你揀要緊的說來聽聽。

康有恒說:稟父親,兒子愚鈍,也就識得十六個字。

康悔文說:哦?是哪十六個字呀?

康有恒說: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康悔文怔了一下,笑了,說:好。很好。懂得這十六個字,可不是一天半天的工夫呀!

康有恒說:父親,孩兒明白。

康悔文說:你奶奶想你呢,去吧。

康悔文快步走進書房,康老爺子須發皆白,雙手拄杖,正身端坐。

康悔文叫一聲:太爺爺。

康秀才抬起頭,說:悔文哪,說著,吃力地站起身來。

康悔文忙上前攙住老人。

老爺子在屋里慢慢踱了兩步,說:悔文哪,老夫身無長物,唯讀書識人一事,未曾看走過眼。我看哪,有恒這孩子,是有些慧根的。

打罷春,黃河開凌的時候,周亭蘭病了。

她已有許多天吃不下飯,終日昏昏沉沉,頭暈得厲害。康悔文請鎮里、縣上的大夫給母親看過多次,藥也吃了無數,只是不見好。

母親日漸消瘦,臉色也越漸憔悴,康悔文十分擔心。于是,他專門套車去了洛陽,請來了邵先生。

邵先生給母親號了脈,搖搖頭說:老夫人是勞心過度,氣血兩虧,先吃幾服藥試試吧。邵先生臨走時,卻對康悔文留下了一句話:老夫人是悶出來的病。心上的病,藥是難醫的。你得讓她開心些。

邵先生的話讓康悔文心中一驚。前些時,師傅馬從龍的一番話讓他猛醒;如今,邵先生的話再次讓他感到痛楚。是啊,他是遺腹子,從未見過父親。母親生下他時,還重孝在身。正值青春的母親,夜夜孤燈。二十多年寒來暑往,只見母親為全家人操心,從未聽母親說過一句苦累,道過一聲勞乏。作為兒子,有了妻小,扛起康家的擔子后,才知道做人做事的不易。想到這些,他心里不由得一酸。母親不會有別的心思吧?

這一日,康悔文來到母親房里,說:娘,兒子長這么大,一直沒有盡過孝心。今天,兒想盡一盡孝,送娘一件禮物。

周亭蘭聽了,眼里一濕,卻說:家里什么都不缺,不年不節的,送什么禮物呢?

康悔文說:今兒天好。我看娘的氣色也稍好些了。我想陪娘出去散散心。

在床上躺了些日子了,周亭蘭渾身酸疼。聽兒子說要陪她出去走走,嘴里雖然推辭著,可還是讓康悔文扶著出了門。

上了等在門前的騾車,一路上,康悔文一直握著母親的手,也不多說什么。那騾車走過鎮街,一直往北。出城有十多里遠,半晌午時,車停了下來。康悔文說:娘,到了。

接連幾日,康悔文陪著邵先生在河洛鎮周邊四處游覽。談天說地,甚是投緣。

康悔文先是陪邵先生去了南河渡,那里有建于北魏的石窟寺。此寺邵先生已來過數次,但寺中的佛龕造像還是讓他流連不已。

石窟中,佛像或坐或立,或拈花微笑,或手握法器,無不法相莊嚴。頭頂有浮雕藻井,飛天造型妙曼,衣帶當風。特別是雕刻于石壁上的《帝后禮佛圖》,其間有帝后,有供養人,有侍從,各個人物豐肌秀骨,神態雍容。那高聳的發髻,那典麗的服飾,那衣帶的褶皺柔曼地沉沉垂下,清雅高貴的氣息呼之欲出。

敬香默禱畢,邵先生問:賢弟,你知這禮佛圖出自何處么?

康悔文說:我是第一次來此瞻仰,自當請教先生。

邵先生說:它出自釋迦牟尼的《妙法蓮華經》。據說,當年釋迦牟尼在靈鷲山宣講佛法,引來眾弟子頌誦。此后,就傳了下來。

康悔文說:噢。曾聽太爺爺講過一次,何謂偶然,何謂必然……

邵先生說:老爺子學問深呢,這講到了根本。你可知道,為何叫《妙法蓮華經》么?

康悔文又一次被問住了,說:還請先生明示。

邵先生說:蓮花者,一為花果同時,二為出淤泥而不染。《妙法蓮華經》不僅是佛家凈土宗的經典,亦可作為儒家經典來讀呢。

清風徐徐,兩人且看且行,只覺暢快莫名。

又一日,在一處山坡,二人居高臨下,停了腳步。邵先生指著洛水邊康家的造船場說:賢弟,這河洛交匯之地,周圍方圓百里,我已先后來過數次。可有個問題,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康悔文說:先生請講。

邵先生說:古書上講究的是,陽宅天下第一向,為“子午向”,那是皇家才敢用的向位。陰宅呢,會稍稍偏一些,一般會選用“丙壬向”,那也是皇家才能使用的。到了民間,陰宅一般則選用“乾巽向”……當年的河洛,百利在水。大宋王朝選皇陵塋地于河洛交匯之地,卻不借水勢。北宋享國一百六十七年便土崩瓦解,令人嘆之惜之。

康悔文說:先生所講,悔文愿聞其詳。

邵先生說:想那大宋王朝,當年也是人才濟濟呀。皇陵塋地,自然是百般挑剔。可選來選去,卻選了這么一個十惡大敗之地。敗筆呀敗筆!

康悔文不解地問:其敗在何處呢?

邵先生連連搖頭,說:古人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這里的確是風水寶地,可也不是隨處都可以葬的。宋朝的堪輿大師眾多,怎么偏偏就選中這么一塊寡地呢?真讓人痛心哪!尤其是采用“五音取穴”,定向“丙壬”,更是敗中之大敗筆。試想,宋是加冠之木,水生木也,可偏偏近水而躲水,一錯也;取西地而選“丙壬”之向,面東南而坐西北,水火交戰之地,不宜陰宅,二錯也;中原五行為土,“木”秀于土也囚于土,三錯也……

康悔文趕忙問:邵先生,那么尋常人家的陽宅呢?

邵先生說:陽宅嘛,陽宅就不同了。我已來此地多次,倒真是有一塊風水寶地。

康悔文說:在哪里?

邵先生邊走邊說:你往這里看,就前邊這一片。

康悔文抬眼望去,說:這,這不是葉嶺么?

邵先生說:正是。河洛之地,利水。如果不用水,就太可惜了。這是一塊上好的風水寶地,叫“金龜探水”。況河洛之地,貴為東都門戶,兩京鎖鑰。這洛河東灌齊魯,南通梁楚,本就是寶地。尤其是這片地,更是寶中之寶也。你看,前邊臨著洛河,可作碼頭。其后,嶺前的朝陽之地,可建一處大宅院。再往后,有大山為依托,以山為憑,周圍坡地呈拱衛之狀,其勢連綿不絕矣。

康悔文看了,遲疑道:可,這里,已經有人家住戶了。

邵先生手一揮,說:不就幾戶人家嘛。可以買呀,你把它買下來就是。

康悔文說:人家若不賣呢?

邵先生笑了,說:沒有不賣的,就看你出價幾何了。

康悔文想了想,笑了,說:也是。

農歷四月,小滿時節。從坡上望去,河灘地里的莊稼一片黃,一片綠,密密匝匝,宛如織錦。漫山的柿樹抽出肥厚的新葉,南風吹過,嘩嘩作響。林間鳥鳴啁啾,令人心胸開張,十分欣悅。

那日,康家的“大相公”孫掌柜來到了葉家。葉氏三兄弟一聽有人買地,先是應下了。那二十幾畝薄田,不值幾何,賣了也就賣了。可后來又聽孫掌柜說,要把他們現住的宅子連同所有房產、地畝全都買下,便一口回絕了。

葉家老大說:笑話!這也太欺負人了吧?我住得好好的,為啥要賣?

孫掌柜說:前邊不遠就是康家的碼頭,康家有意要買。價錢好說。你們可別錯過了機會。

可葉家老大葉大桐說:請回吧。這是祖業,不賣!

誰知,葉家老三葉清杰心思有些活絡。他獨自一人追上孫掌柜說:掌柜的,慢著。無論啥價,他都買么?

孫掌柜說:只要說得過去,康家絕無二話。

于是老三就去找老大、老二商量,說自家孩子該成親了,正是用錢之際。如果老大不賣,他愿賣。

老二葉清現說:聽說洛陽城的邵先生已來過幾趟了。這里邊定有蹊蹺。咱可不能便宜了康家。

老三說:人家說了,叫咱出價。

葉家老大說:急個啥?這是祖業。他有來言,咱有去語。他有千條妙計,咱有一定之規。

老三說:那,到底是賣還是不賣,總得有個話呀?

老大說:不賣。

不久,孫掌柜再次登門,葉家三兄弟再次聚在一起商量。葉大桐在兩兄弟的催促下,只好退一步說:既然孩子急著成家,賣就賣吧。可有一樣東西,咱家的水井,不能賣。

葉家老二說:那,要是人家不答應哪?

葉家老三也說:這事兒,怕是不好說吧。

葉家老大沉下臉,應道:不好說,也要說。咱祖上有過交代。世人所說風水,都是有“眼”的。那口井,就是風水的點睛處。只要那個地方不賣,風水,就還是咱葉家的。

葉家老三說:不賣井,人家要不買呢?

葉家老二說:對呀,這,康家是好哄的么?自家院里,有一口人家的井,這也說不過去呀。

葉老大說:他是聽風水先生指點的。只要風水先生不在場,這事就好辦。

老三有些急,說:那,我去給孫掌柜回個話。說著,他站起身就要走。

葉老大說:慢。

老三站住了,回身望著老大。

葉老大說:先說好,咱弟兄仨,你兩個唱白臉,我唱紅臉。但最后,一切要按我說的辦。

孫掌柜來后,就價格問題,雙方一直爭執不下。當價格漲到五千兩時,葉家老三眼都直了。可葉老大仍未松口。最后,當要價漲到八千兩時,葉氏兄弟自己都覺得有點心虛了。

就此,雙方談妥。并約定擇吉日簽約。

這一日,康家把葉家三兄弟請到了康家店里。三兄弟進門后,見一桌上等的酒菜已擺好了。寒暄過后,分賓主坐下。一邊是周亭蘭、康悔文、朱十四、孫掌柜、里長等人;另一邊坐的是葉氏三兄弟。

這天,當著葉家兄弟,周亭蘭請來的里長作為中人,當著眾人念了賣地“契約”:賣地人:葉大桐、葉清現、葉清杰。因康家所請,經雙方協商,現將祖業葉嶺老宅并地畝東至古槐樹界,西至官道邊,北至關頭坡,南至柿樹園,四至分明,賣與康悔文名下永遠為業,同中面受,時值白銀八千三百一十五兩。日后一切違礙,賣主一面承當。空口無憑,立此存照。賣主:葉大桐、葉清現、葉清杰。買主:康悔文。中人:里長王仲堂。

里長念到這里,抬起頭,笑著說:各位可聽明白了?聽明白就畫押吧。畫了押,咱們就可以開席了。

這時,葉家老大葉大桐站起來了,說:慢。

里長說:老大,你還有啥不明白的?

葉大桐說:這葉嶺本是葉家老宅,是祖業,原是不賣的。可我的兩位兄弟執意要賣,他兩家孩子都大了,嗨,急著成親……所以嘛,我就遂了他們的意。

里長說:是呀,一個愿買,一個愿賣——這不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嘛。

葉大桐接著說:我要說的是,葉家之所以答應賣掉祖業,舉家遷往柿樹坡,是有原因的。甲午大旱,我老娘去康家借糧,得康家借麥一斗。可回家后,我那瞎老娘卻在那一斗麥里摸出了一錠銀子……

他感激地望向周亭蘭,接著說:我娘在世告訴俺們,大奶奶之仁義,葉家要記住這份情。

這時,周亭蘭說:賣地就說賣地,過去了的事,不說了。

葉大桐說:要說。不說,我這心里過不去。

往下,葉大桐又說:我剛才說,康家的情義葉家領了,所以答應賣了這老宅。可有一樣,必得明說,葉家那口井,是不賣的。這個,契約上一定要寫明。

聽葉大桐這么一說,眾人都愣住了。

此時,朱十四聽不下去了。他霍地站起來,氣呼呼地說:荒唐!葉家老大,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哪有賣地不賣井的?你雖是祖業,但康家已仁至義盡,地價都高到天上去了,你還想怎么著?

葉大桐說:地是地,井是井,這是兩回事。

康悔文說:老大,你是不是想再加些錢?加多少,你說。

里長也說:是呀,是呀,哪有賣地不賣井的?你說個價,說個價。

葉大桐說:少爺,你誤會了。我知道,你給的已是天價了。葉家再貪,也無再加價的道理。你聽我說,不是我有意刁難康家。葉家這口井,是祖上六十年前打的。那年大旱,葉家傾全族之力打了一口甜水井。老祖宗死時有交代,這口井,屬于全族人。無論是誰,盡可汲水,永世不賣。

朱十四氣得一拍桌子,說:你不賣井,康家要這地有何用?

一時,場面十分尷尬,眾人都沉默了。

周亭蘭笑著說:不忙,先吃飯吧,菜涼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嘛。說著,給康悔文使了個眼色。悔文站起出去了。

康悔文匆匆趕到私塾院,把買地的整個過程告訴了老爺子。康悔文扶著老人,一邊走一邊說:這事,得請您老的示下,您看該當如何?

康秀才一邊走一邊說:風水寶地?

康悔文說:洛陽邵先生看的,的確是一塊風水寶地。

康秀才說:賣地不賣井?

康悔文說:賣地不賣井。

康秀才想了想,說:那就先把地買下。

康悔文說:太爺爺,這……

康秀才:既然是塊寶地。你還猶豫啥?先簽了再說。

康悔文說:井呢?

康秀才說:井的事,好好跟人家商量。

康悔文說:他要執意不賣呢?

康秀才笑了,說:井背不走,水吃不盡,你怕的什么?

康悔文說:明白了。可宅院內有一口人家的井,總是不太方便。我再試試吧。

過了兩天,康悔文親自帶人到葉嶺來了。

葉家三兄弟,各有自家的院落。那口葉氏井就在葉家老大的院門外。井前有臺,井臺是青石砌成。井上有個木頭蓋子,旁邊還有一架絞水的轆轤和打水的木桶。康悔文和朱十四站在轆轤旁往下看了,洞壁是青磚砌的,因年數久了,井壁上斑駁著綠色的苔蘚,井里的水倒還清亮,能映出人影。朱十四順手搖起轆轤,從井里打了一桶水,趴下喝一口說:少爺,確是一口甜水井,水質好著呢。

康悔文說:是么?說著,也拿起一只瓢,舀了喝一口說:不錯。好涼。

朱十四說:這水,夏天弄個西瓜吊下去,那才叫美哪!

這時,同來的里長把葉家三兄弟全叫過來了。

葉家老大說:這就來了。不是說十日內遷完么?

康悔文說:老大,晚一點搬沒什么。只是,這井,我還是想買下來。

葉大桐搖搖頭,說:少爺,我已說過了。這井,不賣。

康悔文說:老大,不瞞你說,我要建的是一處莊園。專門從京城工部樣式房請人畫的圖樣。按圖上說,這井,是在內宅,有諸多不便,你還是說個價吧。

葉大桐說:我已經說過了,這井,是祖上留下的,我做不了這個主。

康悔文說:這樣吧……說著,他朝身后一招手,說:抬過來!

立時,兩個伙計抬過一口箱子,那箱子很重。抬到井臺邊時,康悔文說:打開,擺到井臺上。

眾目睽睽之下,那箱子打開了,是銀子。

兩個伙計把箱子里的銀元寶一錠錠地擺在井臺上。當他們擺上十錠的時候,兩個伙計抬頭看看葉家兄弟,又看看東家。三兄弟誰也不吭,東家也不吭。伙計只得接著往上擺,一個井臺都快擺滿了,箱子里的銀元寶也快要掏完了,葉家兄弟還是不語。葉家老二、老三眼緊盯那井臺。

康悔文說:再搬一箱!

于是,第二箱又抬到了井前,一會兒工夫,整個井臺全擺滿了,看上去銀晃晃的。

朱十四大喊:葉老大,這井是金子做的么?你別太不知足了。

此時此刻,葉家老二、老三都望著葉家老大。老三終于忍不住說:大哥,家都搬了,要這口井啥用?康家要,就賣給他吧。你說呢,二哥?

葉家老二也嘟噥著說:就是呀,誰還來這兒挑水呢?我是不來了。

老三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他滿臉都是汗,說:賣,賣,賣,賣■了!我愿,我愿賣。二哥,說話呀!

葉家老二仍是嘟噥著說:水再甜,也不當飯吃。賣,賣就賣吧。

這時候,井臺上,第二層也已擺滿了。

里長胡子撅著,眼都映花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夠了,夠了吧。這還不夠么?老大?

葉家老大眼里流著淚說:還要我說多少遍,不賣。他倆愿賣,我這一份不賣。銀子再多,總有用完的時候。這口井,是祖上留下的,永世都在。假如有一天,葉家人逃荒要飯時,走到這里,總還有口水喝。

葉家老三聽了,兩眼冒火,猛地回過身,惡狠狠地對葉家老大說:你傻呀?我真想掐死你!

這時,康悔文突然說:明白了。把元寶收起來吧。這井,還是葉家的。永世都是葉家的。

而后,康悔文站起來走了幾步,突然轉回身說:老大,我服了你了。這井我給你留下了。我請你幫個忙,總可以吧?

葉大桐有些詫異地說:幫忙,我能幫你什么忙?

康悔文說:你讀過書么?

葉大桐搖搖頭說:小時候,念過兩年私塾,識幾個字,不多。

康悔文說:這就夠了。我建這宅院,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工程上,我請了朱爺,由朱爺管。工地上的各項雜務,我想請你來管,做個管事的相公。你愿意么?

葉大桐怔住了,說:這,這……

康悔文說:工錢嘛,由你自己定。你說多少,就是多少。你考慮考慮吧。

此時此刻,葉大桐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了。他追上去叫道:少爺……

康悔文站住了,回過身來,望著葉大桐。

葉大桐臉上一片愧色。他遲疑著說:康家大度啊。

康悔文走回來,拍拍他說:老大,這口井,你不賣沒什么。你也別過意不去。

立秋那天,馬從龍回來了。

二貴趕著驢車從洛陽白馬寺接回了他。他的胳膊在牢里傷得很重,傷筋動骨一百天,馬爺在白馬寺養好了傷。

這次,康悔文本是親自去接的。可臨走時,他被邵先生留下了。于是康悔文把馬爺送上騾轎,讓二貴趕車送馬爺回家。

一路上,二貴覺得自己對不住人,就忍不住想說些什么。他先是問:馬爺,傷全好了吧?

馬從龍說:好了。

二貴說:馬爺,說實話,大奶奶本不讓我說,可我不能不說呀。這次為了你,康家銀子可花海了。銀子一車一車往洛陽送。那知府真不是東西,太黑了。

馬從龍不語。

二貴說:真的,馬爺,我有半句瞎話,你把我攥下去!光知府一處,都不下萬兩!

馬從龍一聽,說:這么多?

二貴說:這知府有一小妾,他那院子真大呀!那銀子,都是我帶人運的,全搬到了知府家的一個庫房里。

往下,馬從龍只是聽,一句話也不說了。

從洛陽回到康家,馬從龍一直待在自己屋里,很少出門。除了吃飯,甚事不問,也不讓人來看他。

十五夜里,長空如洗,孤月當空。馬爺騎一匹快馬,獨自悄沒聲地出了門。

夜半時分,月光正好。一個黑影,摸進了河洛知府的內宅。知府和他的小妾正睡在一張大床上。突然,知府大人覺得脖頸處一涼,他迷迷糊糊地摸了,竟然是一把冰涼的匕首。他嚇壞了,一下子睜開眼,窗外透進朦朧月光,他看見床前站著個蒙面人。

知府張口結舌道:你,誰?

挨著知府的小妾這時也驚醒了,她吃驚地望著蒙面人,剛要驚叫,一個胡蘿卜塞進了她的嘴里。

知府說:你……你想干什么?

蒙面人說:別出聲,聽我說。

知府驚嚇中點點頭。

蒙面人說:穿上官服,你是知府大人。躺在床上,赤條條的,你就不是知府了。活著,你還是知府大人,一旦死了,你就不是知府了。明白么?

馬知府說:明白。好漢,要啥,你說?

蒙面人說:聽說,你最近剛剛貪了一筆贓銀,有萬兩之多!

馬知府說:沒有。沒有。

蒙面人把匕首往他脖子上壓了一下,知府趕緊點了點頭。

蒙面人說:我再問你一遍,有這回事么?說。

知府看了看躺在他身邊的小妾,小妾正淚流滿面,一個勁兒嗚咽著點頭。

知府只好說:有。在庫房里。你拿去吧。

蒙面人說:好。很好。我替黃河兩岸的百姓收下了。

這時,知府眼珠子一轉,忙說:鑰匙,我給你拿鑰匙。

蒙面人說:我要鑰匙干什么?

知府說:你,不是要銀子么?

蒙面人說:我是要銀子,可我不要鑰匙。勞煩知府大人送一趟吧。

知府眼里閃出一絲亮光,說:好,也好。你說,送到哪里?

蒙面人說:送到總兵府衙門。

知府一怔:你,你是總兵府的人?

蒙面人說:不敢。我說過了,我替黃河兩岸的百姓收下這筆銀子。總兵府兼理治河,我要你送到總兵府,作為治河賑災的銀兩。總兵大人若是問起,銀子來自何處,你要說明是何處所捐。聽明白了么?

知府愣愣的。

蒙面人盯著馬知府,把手中匕首舉起說:記住,三日內,你若是不送,或是少送一兩銀子,你就再也不是知府了。

知府仍不語。

蒙面人說:你信不信?

蒙面人回手從梳妝臺拿起一個玉如意,片刻間,他手里一片晶白的粉末兒紛紛落下。

知府嚇壞了,說:我信,我信。

當夜月色皎潔,知府大院里一片靜寂。知府內院,有小妾壓低嗓音的嗚嗚哭聲。知府坐在床沿,呆望著紅綾被上的一片粉末兒。忽然,小妾從床上爬起來,跪在知府跟前,哭著說:老爺,藥引子。那土匪拿走了咱的藥引子,咱最后那劑藥的藥引子,你要不送銀子,那藥引子就……

知府大人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第二天早上,當康悔文來看望馬爺時,卻見馬從龍正在河邊上練功打拳呢。

康悔文走過來,說:師傅,早啊。

馬從龍并不回話,一絲不茍地打完了這趟拳。

一直等他收了功,康悔文才走上前去說:師傅,剛才總兵府送來了帖子,說十天后是祭河大典。到時您能去么?

馬從龍說:我就不去了吧。祭河大典,場面大,不會有什么事。

康悔文說:胳膊上的傷還沒好利索?

馬從龍說:還行。無大礙。

康悔文說:要是無大礙,這樣,您替我去工地上查看查看,行么?

馬從龍說:行。有句話,東家記著。要是秋總兵跟你說些什么,你聽著就是了。

康悔文聽了,愣愣的,可馬從龍卻不往下說了。

康家新宅開工了。

葉家三兄弟如約搬離老宅,匠人們在匠作領班老蔡的帶領下,住進了葉嶺,建造莊園的工程也就陸續開工了。

莊園格局的大樣是康悔文專門從京城樣式房花重金請名師繪制。工程有圖樣,施工按圖索驥便是。工程監理方面,康悔文全都委托給了朱爺朱十四。可自這個朱十四來工地之后,匠人們卻沒一個人喜歡他。尤其是匠作頭兒老蔡,他本人是行家,加上工地上大多是他的徒弟,他們根本不把朱十四放在眼里。

這天,匠作老蔡帶著一班徒弟正在挖好的地基上砌石頭。徒弟們一邊干活兒一邊議論說:看看人家康家,砌墻用上好的糯米汁和灰,你說,這能不結實么?

有的說:康家的活兒,沒說的,就那個酒簍,太他媽的了!

老蔡也不制止,只說:好好干你的活兒。

話沒落音,朱十四就拐拉著腿從東邊來了。他到跟前一看,說:停,停,停!

老蔡說:怎么了,朱爺?

朱十四說:扒了,全都給我扒了,重來!

老蔡火了,說:朱爺,我倒是要問問,是砌歪了,還是斜了?你拿墨線繃繃,要是錯一線,你吐我臉上,我二話不說。

朱十四說:老蔡,虧你還是個匠作頭兒,你懂不懂規矩?要不是當著你徒弟的面,我大耳刮子就扇你臉上了。

老蔡忽地一下站起身,說:嗨,朱爺,這我倒要領教領教。你大爺的,你說說,我到底錯哪兒了?

幾個徒弟也都站起來,罵道:孫子,你說,到底錯在哪了?

朱十四說:我要你一天壘幾層啊?

老蔡說:三、三層。

朱十四說:你壘了幾層?

老蔡氣鼓鼓地說:六層。咋,干活兒多,還有錯么?

朱十四說:錯!大錯特錯!全給我扒了,一天只準壘三層。

老蔡說:就壘三層?

朱十四說:三層。

老蔡說:壘完了干啥?

朱十四說:歇著。喝茶,吸煙,看螞蟻上樹。

老蔡說:×,這不是磨洋工么?人家康家一天三頓豬肉燉粉條子、大蒸饃吃著,就干這點活兒?于心何忍哪?

朱十四說:百年大計,慢工出細活兒。還用我教你么?

老蔡說:我干了這么多年,沒見過這樣磨嘰的。

朱十四傲慢地說:你干的那也叫活兒?

老蔡火了,說:你,不就是一守陵的么?

朱十四說:對呀,我守陵的。你不服?

這時,老蔡的徒弟蜂擁而上,一下子把朱十四圍住了。眾人摩拳擦掌,立時就要打人。

剛好,馬從龍騎著一匹馬過來,他喝一聲:住手!

下了馬,他把朱十四從人群里拽出來,說:朱爺,來,你來。

朱十四悻悻地,跟他走了。

兩人來到一涼棚下,馬從龍問:朱爺,咋回事?

朱十四拿起碗,舀一碗涼茶,一氣喝下說:這些粗人,干不得細活兒。

馬從龍說:怎么了?

朱十四說:我讓他壘三層,他壘六層。我讓他扒了,他還不服氣。

馬從龍不解,問:壘六層不好么?

朱十四說:當然不好。那糯米汁兒拌石灰,要慢慢陰干,那黏勁兒才會出來。他狗日的,一天壘六層,糯灰就沒了“醒”的時間。再說,六層石頭多重,把米汁兒都給壓出來了,你說,這根基還會牢靠么?

馬從龍點點頭,說:噢,我明白了。

朱十四說:那狗日的老蔡,仗著帶過幾個徒弟,不聽招呼。

馬從龍說:朱爺,你放心,我去說。

可朱十四卻倔倔地說:不用你說。說著,他放下水碗,大步走了過去。

當朱十四把工地上所有匠人都召集在一起時,匠人們議論紛紛,說:這狗日的,又干啥呢?

匠作頭老蔡說:看他狗日的如何,再不行,咱不干了!

朱十四把人召集在一塊后,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他身旁是一塊大石頭,只見大石頭上放著一塊小石頭。他從包里拿出一套工具,說:各位,看好了!朱十四蹲下身子,叮叮當當地在那塊小石頭上鑿起來。

人們疑疑惑惑地看著他,有的說:這是干啥呢?

有的說:誰知道,臭顯擺唄。

老蔡不吭聲,就望著他。

漸漸,整個人群全啞了。

半個時辰之后,朱十四站了起來。他手里托著個剛剛雕成的石算盤,它小巧精致,一粒粒算盤珠子滴溜渾圓,玲瓏剔透。

朱十四托著那個石算盤,在圍觀者面前轉了一圈,而后說:看清楚了,誰要有這本事,我聽他的。從今往后,他就是這工地上的老大。要沒這本事,就得聽我的。

人群中,鴉雀無聲。

老蔡扭頭去了,眾人也都跟著他去了。

老蔡說:服了。我是服了。

朱十四大聲說:咱干的,不叫活兒,這叫營造。營造是有靈性的。有一天,咱都死了,它還活著。

第十五章

在豫中平原,戲就是人們的念想。

當戲臺上的鑼鼓響起時,十里八村的鄉人就像是過年一樣。大凡有戲班下來,人們會奔走相告,請遠鄉親戚,接出門閨女,換上了平日不舍得穿的褂子,停下了從早到晚的勞作,前來看戲。跟著戲班一起到來的,還有吹糖人兒的、賣針頭線腦的、焗鍋焗盆的、賣大力丸的……一時,就在戲臺前成了“繩會”,熱鬧非凡。

特別是“名角”,無論戲班走到哪里,都有癡迷者追隨,這些人被稱作“戲癡”。這些追隨者也并不都是富人。哪怕是不識一字的長工,都有看場戲看瘋了的。有的僅看了一場戲,就迷迷瞪瞪地跟著戲班走了。扛活兒的長工還好說些,到哪里都是扛活兒。酸文假醋的可就慘了,追戲日久,盤纏花光后,有的淪為乞丐,有的命都搭上了。還有些戲迷會生出許多怪癖,躲在戲臺下邊透過板縫兒摸腳脖兒、摳腳心的,十里八鄉傳為笑談。

當然,若是遇上災荒年景,藝人們也是很慘的。那時候,城里沒人“寫”戲了。戲班子只好到四鄉去“游”戲。所謂的“游”,就有些巧要飯的意思了。這時候,鄉村里的一些大戶人家,會把在鄉村里“游”走的戲班留下來,唱個三日五日,這叫“截糧”,有周濟的意思。如果留的時間長些,讓戲班度過荒年,就叫“存糧”了。

“一品紅”是聲震六省的當紅名角,追隨者自然更多。她的戲班無論走到哪里,百姓們很快就知道了。這年秋天,在通往開封的官道上,剛從陜西回來的戲班,突然被人截住了。

“一品紅”的戲班,比別的戲班氣派些。一拉溜大車裝著戲箱、布景等一應雜什。剛進入尉氏縣界,卻見尉氏縣衙的一班捕快,氣昂昂地攔在車前,大聲喝道:是“一品紅”的戲班么?

領班是演老生的,外號“浪八圈”。人稱圈爺。圈爺快步迎上前說:是,官爺呀,你們?

一個捕快頭兒說:我們知縣大人給他的小兒賀滿月,留戲三日。你們不要走了。

圈爺兩手一拱,為難地說:這位爺,開封那邊,戲碼可早定好了呀,票都賣了,這……

捕快頭兒說:這什么這?留你是抬舉你,怎么著,想吃幾天牢飯?

圈爺近前一步,拉著捕快頭兒的手,順勢從袖筒里滑出些散碎銀子,說:爺,這位爺,行個方便吧。

捕快頭兒隨手把銀子丟在地上:這點銀子就把爺給打發了?實話跟你說,說出大天兒來,我也不敢放你!

圈爺再次求告說:爺,不是不給你面子,這是“一品紅”的戲。

捕快頭兒說:攔的就是“一品紅”的戲!縣臺說了,不是“一品紅”,還不抬舉呢。怎么著呀?牽上騾子,走。

這邊正僵持著,只見北邊一支人馬飛奔而來。有人大聲喊:是紅爺么?

圈爺愣愣的,也不敢應聲了。

這隊人馬領頭的竟是宋海平。宋海平抖手給了那捕快頭兒一馬鞭,說:尉氏縣衙的?滾開!

那捕快兒頭一愣:你,你……

宋海平說:回去告訴你們知縣大人,就說我臬司衙門的宋海平,日后去他那兒,讓他候著!

立時,一班捕快慌忙撤去。

宋海平下了馬,來到“一品紅”的車前,說:紅爺,宋海平來遲一步,讓姐姐受驚了。知道姐姐回開封,專門在此迎候。

“一品紅”說:不敢當。我一個唱戲的,怎敢勞煩宋大人?

宋海平說:姐姐,我可是一等一的戲迷呀。你到開封的頭一場,臬司衙門包了。

“一品紅”說:是么?

宋海平說:我代臬司大人到尉氏縣界迎接姐姐,算是一片誠心吧?接著,他喊道:抬過來!

一頂轎子抬到了騾車前,宋海平說:姐姐,請吧?

“一品紅”說:這是干什么?

宋海平說:請。這是專為姐姐備的轎子。

“一品紅”說:那我更不敢坐了。

宋江海平說:姐姐,有幾句唱詞,我想替姐姐改一改,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一品紅”說:好哇,這我倒要聽聽。可她還是有些遲疑,這人到底想干啥呢?

“一品紅”遲遲疑疑地下了大車,坐上了宋海平的轎子。她怎么會想到,就此,她再也下不來了。

“一品紅”和宋海平打過交道,知道他是個戲癡。

一路上,宋海平處處小心侍奉著“一品紅”,極盡巴結。每每說到戲,他就兩眼放光。她覺得此人雖有些乖張,倒也算得上是個知音。

戲班到了開封,“一品紅”就掛牌了。這次是排的一出新戲。在開封最大的天興茶園演出。

新戲上演時,“一品紅”吩咐圈爺專程給康家送了戲票,還特意囑咐讓悔文和念念一起來看她排的新戲。快到八月十五了,康悔文也想給家里采買些東西,便和念念來到了開封。

其實,這場戲并不是臬司衙門包場的,宋海平不過是借臬司的勢,唬人罷了。不過,戲園子倒是經宋海平指點改建過的。前排有雅座,中間是二十排長條的板凳,再后邊和兩側則是“站票”。頭場新戲,看的人特別多。跑堂的小伙計端著盤子,滿頭大汗地跑來跑去,給人飛送手巾把兒。

圈爺送的票,自然是前排的雅座。看四周多是些達官貴人,康悔文和念念悄沒聲地坐下了。

開場鑼鼓響起,最先唱的是墊戲。兩個丑角一邊扭,一邊唱著逗趣兒。男女二人鼻子上抹著白粉,一唱一逗,現編現演,“關板亂彈”,惹人發笑。這是為先進場的人解悶兒,也是為后面的大戲鋪墊:

馬上用眼撒,眼前白花花。

——啥呀?豆腐,豆腐渣。

路南一門樓,門樓上掛著花。

——啥花?哥哥花,哥哥眼花。

兩扇朱紅門,門框金粉刷。

——刷啥?大“喜”字?不對吧?

走出個小佳人,二九一十八。

——扒啥?扒著墻頭往里翻?你可真膽大!

臺下,哄的一聲,人群里傳出了笑聲。

后臺上,“一品紅”一邊化妝,一邊對著一旁侍候的圈爺說:圈爺。

圈爺湊上前來,躬身說:紅爺,以后您可不敢再這樣叫了,您折我壽限。這里只有紅爺,沒有圈爺。

“一品紅”扭頭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看您老說哪兒去了,圈爺還是圈爺。

圈爺說:紅爺,我老圈走了背字,如今人也老了,嗓也倒了,要不是紅爺賞我口飯吃,我早就讓野狗拉走吃了。

“一品紅”說:不管到哪一步,您都是師傅。

圈爺鄭重地說:紅爺呀,在咱戲班可是有規矩的。戲比天大。您就是“天”。這里只有一位爺,紅爺!紅爺您吩咐。

“一品紅”說:我外甥來看戲,您替我好好招待他。

圈爺說:紅爺放心,都安排好了。雅座,前五排,最好的位置。

“一品紅”說:那就好。

圈爺說完,走到幕布旁掀開一個角兒往外看,場子里人上齊了。臺上,兩個唱墊戲的丑角仍在隨口接著往下編:

梳個元寶髻,金簪十字插。

——插啥?手,不敢不敢,俺不敢。

身穿紅羅衫,扣子像月牙兒。

——你說啥?狗嘴里吐象牙!

下頭藍綢褲,綠絲帶子扎。

——摸摸?打你個老王八!

懷抱頭生兒,像個銀娃娃。

——叫你爹?叫她媽?白想。

頭戴虎頭帽,鈴鐺綴十三。

——咋長的?回家問你媽。

小兒搖搖頭,銀鈴呼啦啦。

——笑了吧?

佳人解開懷,小兒懷里扎。

——你也想扎?

小兒真淘氣,咬住佳人“媽兒”。

——你也想咬?

佳人怒一怒,小兒抓一抓。

——你也想抓?

照頭一巴掌,打死你個小冤家。

臺下,哄笑聲如潮。這時,有人站起來吆喝說:大人們都到了。“一品紅”咋還不出場呢。

眾人跟著喊道:“一品紅”!“一品紅”!

正在這當兒,圈爺從后臺走過來,他彎著腰拍了拍康悔文,說:少爺,借一步說話。康悔文見是圈爺,忙起身跟他走出來。兩人走到戲園旁邊的一個角落里。圈爺說:少爺,您懂戲么?

康悔文說:這,不敢說懂。您說吧。

圈爺說:在陜西,紅爺可是幫了您大忙了。

康悔文說:這還用說?小姨有何吩咐,您盡管提。

圈爺說:少爺,您來看紅爺的戲,紅爺高興。到時候,您能不能給紅爺抬抬場子?

康悔文說:您說,怎么抬?

圈爺說:紅爺的戲,你也知道,戲迷多,捧場的人也多。一般情形也用不著。可到了“裉節”上,您幫忙再給往上抬抬,如何?

康悔文說:小姨的戲,那是應該的。

圈爺兩手一抱拳,說:謝謝少爺。錢不讓您花,您只管大聲吆喝,可勁兒往上抬。

康悔文笑了笑,正色說:圈爺,看您這話說得,您把我當什么人了?我說多少就是多少。

圈爺忙說:失禮了,打嘴打嘴。那好,到時候,我這毛巾把兒往肩上一搭,您就往上抬。

康悔文點點頭,說:放心吧。

待回到座位上,念念看悔文一眼。康悔文說:沒事,一點兒小事。

這時候,戲臺上,“一品紅”人未出場,唱腔已起:

紅日出東方天色明,

它隨著浮云兒慢慢往上升,

日影兒慢慢往上長呀,

只照到了俺的繡樓棚,

繡樓內只照得一片光明,

羅緯寶帳里睡不成,

香閣里走出俺洪美容……

“一品紅”移步前臺一個亮相,頓時,臺下響起叫好聲。

這邊,圈爺又跑到戲園后邊,對跑堂的小二暗暗地囑咐了幾句。小二說:圈爺,您老就■好吧。

戲園里,眾人的目光被“一品紅”吸住了,尤其是她且唱且舞的樓梯步和水袖。每到此時,掌聲雷動。

當戲唱到中場時,臺下,突然有人站起大喊:鼓樓馬家,送第一樓灌湯包,十籠!

接著,又有人站起喊道:西河沿魏家,敬送上好竹炭五擔!

這時,坐在前排的宋海平朝跑堂的小二一招手,跑堂的趕快彎著腰跑到他跟前。片刻,跑堂的高聲喊:臬司宋大人,送汴繡汗巾十條!玉鐲一對!

這廂,站在戲臺角里的圈爺露出半個臉兒來,往臺下康悔文坐的位置掃一眼,手里的白毛巾抖了兩下,往肩上那么一搭。

那跑堂的十分機靈,出溜兒便跑到康悔文面前,彎著腰說:爺,有吩咐么?

康悔文低聲對他說了幾句,立刻,那跑堂的小二大聲喊道:河洛康家,送花籃十只!白銀一百兩!

頓時,戲院里一片嚷嚷聲,有的人站起來,四下瞅著,說:乖乖,河洛康家!

此刻,宋海平回身探頭看了看,臉上已有了怒氣。他再次招了招手,堂倌又跑了過去。隨即,小二又大聲喊道:臬司宋大人,送金菊十盆!白銀三百兩!

這邊,康悔文剛要起身,這時,坐在他身旁的念念輕聲說:相公,這樣不好。

康悔文扭過頭,輕聲說:是小姨安排的。

念念再次勸道:是么?相公,還是不要如此張揚的好。

康悔文低聲說:到了這份兒上,也只得如此了。給小姨撐個面子吧。

臺口上,圈爺的毛巾又搭在肩上了。那跑堂的小二再次來到康悔文面前,一躬身說:這位爺,有何吩咐?

康悔文只好說:送燈籠十只,白銀一千兩。

頓時,那跑堂小二朗聲喊道:河洛康家,送大紅燈籠十只,白銀一千兩!

戲院里,人們莫名地興奮。一個個說:乖乖,這河洛康家,財大氣粗,過去沒聽說過呀!

這邊,宋海平忽一下站起來了,他望著康悔文坐的位置,手一招,那跑堂的猴兒一般躥過去了。

宋海平惡狠狠地說:你給我叫,白銀五千兩!

跑堂的小二貼耳說:宋爺,您是最高的。剎戲后,紅爺就去您那里唱堂會了。銀票呢?

宋海平說:銀票即刻送到,你給我叫!

跑堂說:好哩。而后揚聲喊道:宋大人送戲箱十只,白銀五千兩!

眾人大嘩。有的站起來了,大喊:斗起來了!斗起來了!好啊,好!就看那河洛康家應不應了。

這邊,念念感覺不好。她輕輕扯一下丈夫的衣角,小聲說:相公,讓一步吧。咱讓一步。

坐在后排的,是宋海平的跟班。他的跟班慫恿著一幫潑皮大聲喊道:孫子,蔫了吧?叫啊,你叫啊?快滾蛋吧!

那邊,臺口上,圈爺又把白毛巾搭在肩上了。

康悔文遲疑著,站起身來。念念也跟著站起來,再次勸道:相公,走吧。我有些不舒服。

不料,那跑堂的小二跑過來,說:這位爺,您叫多少?

那邊,又有人站起來喊道:孫子,你叫呀?叫啊?你真孫子!什么河洛康家,孫子!

康悔文面對眾人的罵聲,實在是有些氣不過。他四下看了看,一咬牙,低聲對小二說:縷金戲衣一件,再加一萬兩!

跑堂的即刻叫道:河洛康家,縷金戲衣一件,白銀一萬兩!

哄!一下,全場的人都站起來了!人們大喊:好哇!斗啊!斗啊!

到了這份兒上,這姓宋的“騰”的一下站起來了,說:王八蛋,敢跟我叫板?縷金戲衣兩件,白銀一萬五!

立時,跑堂的小二高喊:宋大人縷金戲衣兩件,白銀一萬五千兩!

此刻,整個戲園子都沸騰了。趁人們亂起哄的當兒,康悔文和念念互相看了一眼,站起身,悄悄地往外走。

他們剛繞過眾人走到過道兒,不料,宋海平卻攔在了兩人面前,笑著說:二位,怎么,要走啊?

康悔文一抱拳,說:對不起,內人不適,告辭了。

誰知,這姓宋的仍攔在前面。他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來掃去,突然冷笑一聲,說:慢著!想當托兒也得掂一掂分量,銀票呢?

康悔文說:銀票嘛,已交與堂倌了。

宋海平怔了一下,說:是么?接著,他說:來人,把跑堂的給我叫過來。

立時,他身后一個跟班的,馬上跑去了。

站在一旁的念念,趕忙說:這位官爺,您大人大量。況且您已經勝了,這又何必呢?

宋海平說:在這戲園子里,你找人打聽打聽,我敗過么?哼!

不一會兒,那跑堂的小二被揪過來了。他賠著一臉笑說:爺,宋爺,有何吩咐?

宋海平說:這位河洛康公子,他的銀票交了么?

跑堂的小二說:交了,交了。

宋海平說:真交了?拿來我看看。

康悔文說:這又何必呢?

宋海平說:我要驗驗,是不是托兒?拿來!

跑堂只得把手里的托盤掀開,這托盤是兩層的。宋海平一眼看見了那張銀票。

宋海平的臉色驟變。他呆呆地望著那托盤,托盤上放著的,竟然是一張兩萬兩的銀票。

看著那張銀票,宋海平差一點氣暈過去。他又一次驗了那張銀票,千真萬確,是兩萬兩。兩萬兩啊!可他為什么只叫一萬兩呢?

過了片刻,從未在戲園子失過臉面的宋海平退后一步,說:得罪。得罪了。

康悔文什么也沒有說,和念念一起匆匆走了出去。

宋海平愣愣地站著,突然,他的腳連連在地上跺著,嘴里罵道:孫子呀,真孫子呀!不對,不對不對不對……接著,他又自言自語地說:別急,別急。想想,讓我想想。康家,河洛康家?

身后的跟班輕聲叫:宋爺。

不料,宋海平一腿踢過去,罵道:滾!

戲散場后,“一品紅”著實有些累了。

一場戲唱下來,她渾身都濕透了。來到后臺,她剛剛坐下,端起小壺喝一口茶水,圈爺就興沖沖地跑過來說:紅爺,大喜!

“一品紅”懨懨地說:喜從何來?

圈爺說:這河洛康公子,可真是仗義呀!他一下子把戲抬到一萬五千兩!

“一品紅”說:噢?不是說……

圈爺興奮地說:紅爺,還不止這些呢。人家康公子,我的娘呀,抬戲抬得真叫漂亮!他叫的是一萬兩,可出手的銀票卻是兩萬兩啊!銀票人家出了,還得讓這叫板的宋大人服氣。人物!真人物!

“一品紅”一聽,臉沉下來了,說:當真?

八圈說:這還有假?這是銀票。

“一品紅”把手里的梳子一放,頓時惱了,說:是誰讓他抬戲的?

圈爺說:這,紅爺,我也是一番好意。

“一品紅”說:老圈,你這是打我臉呢!這悔文少爺是我的親外甥,他母親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年你把我扔了之后,是這位姐姐把我給撿回去的。說著說著,“一品紅”眼里含淚了。她流著淚說:你逼著人家抬戲,這不等于說,是訛詐么?

圈爺立時傻了。他愣了一會兒,伸出手來,左右開弓,扇自己的臉,一邊打一邊說:紅爺,紅爺,當年撂下你,我腸子都悔青了。你要是不原諒,我老圈只有死路一條了。我也是……嗨!

“一品紅”說:你看你,不過,那兩萬兩銀票,還是退回去吧。老圈,你也不想想,我請人家來看戲,本意要你好好款待他。可你,竟要人家兩萬兩銀子,這也太不仁義了。

圈爺連聲說:紅爺,紅爺,我錯了。我去給人家賠禮,我給人家道歉。

“一品紅”怔了片刻,說:算了。回頭再說吧,到時候我親自去登門謝罪。我問你,今兒個,還有堂會么?

圈爺說:有。是臬司宋大人的,官轎在戲園后門候著呢。

“一品紅”搖搖頭說:今兒有點累,我不想去了。

圈爺說:紅爺,還是去吧。這姓宋的可不是一般人。咱惹不起呀。

“一品紅”說:我知道了。你去吧,讓我喘口氣兒。

當晚,一頂官轎把“一品紅”抬到了宋海平的宅院。

宋海平迎到大門口,一口一個“姐姐”地叫著,躬身把“一品紅”接到了花廳里。而后忙命人布茶,上毛巾、果盤、小點。待一切上齊后,宋海平揮揮手,花廳里就剩下宋海平和“一品紅”兩個人。

“一品紅”品著茶,捏起一塊點心吃了兩口,說:這“一口酥”不錯。這邊,宋海平遞上茶說:姐姐,這西湖龍井如何?

“一品紅”說:也好。

宋海平說:姐姐,以后,沒外人時,咱就姐弟相稱,可好?

“一品紅”隨口說:就依你。

宋海平說:那好。姐姐,這會兒沒外人,咱說說戲?

一聽到說戲,“一品紅”來了興趣,馬上問:這場戲,你覺得如何?

宋海平一伸手,說:請。

宋海平領著“一品紅”來到回廊上。只見回廊兩邊掛了燈籠,一面大西洋鏡掛在廊道盡頭。“一品紅”舉步起范兒,立馬清楚看見自己的形容舉止。她在回廊來回轉身,“呀呀”地叫著,甩著水袖,十分驚喜。

宋海平得意地說:姐姐,還稱心吧?

從這么大的西洋鏡里看自己演戲,“一品紅”還是第一次。她歡喜不盡地說:天哪!你,你從哪兒弄來這洋玩意兒的啊?

宋海平說:這是進貢皇上的寶物。我造辦處有一兄弟。為得到這寶物,我操心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姐姐呀,這都是為了你呀。

宋海平又說:唱戲,講究的是手、眼、身、法、步。你看不見自己,如何提高?——這是我給姐姐的見面禮。

“一品紅”轉動著身子,一時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她說:弟弟,我的親不溜溜兒的親弟弟呀,你是真懂事兒啊!說吧,要我怎么謝你?

不料,宋海平卻正色道:我給姐姐說說戲吧。

“一品紅”說:你說。

宋海平立刻起身,身子稍稍那么一歪,兩腿絞成麻花狀,雙手伸出蘭花指,惺惺做出了女兒姿態。他在廊道里一邊走圓場,一邊比畫著說:姐姐,這場戲,有兩步,你走得不好。

“一品紅”怔怔地望著他,說:怎么不好了?

宋海平說:你知道的,這演戲要裝龍像龍,裝虎像虎。戲臺能有多大?這“走”只是一種戲法,那是要你“演”的。演戲演戲,這個“走”是要你演出來。旦角嘛,要走得輕盈,走得“浪”,要步步生蓮,浪花四濺,讓人看得目不暇接才是。可這場戲,有兩步,你走得“木”了。

“一品紅”眼前一亮,說:你說你說。

宋海平說:我看,你是走神了。你有心事。不然,像你這樣的名角,如果不走神,斷然是不會“木”的。這演戲呀,身份不同,走法也就不同。丫鬟有丫鬟的走法,小姐有小姐的走法。要是生角,一般都是八字步,但老生有老生的走法,小生有小生的走法。小生,要走得“飄逸”,走出那個“狂”勁兒。老生,要走得“僵”,走得硬,走出“架勢”,走出“威”。

“一品紅”大聲道:宋公子,你才是老師。你是真懂啊!

宋海平說:我不過是太喜歡姐姐的戲了。姐姐演戲,哪怕是一點點瑕疵,我都能看出來。不過,姐姐在臺上,端的是步步生蓮,浪花四濺哪!

“一品紅”嗔道:去,去!說著說著就下路了。

宋海平在廊道里表演臺步,走的圈兒越來越大。他走到了過庭,倏而,又轉了回來,手里多了一個托盤,托盤上蓋著一方帕子。他做出丫鬟樣兒,一扭一扭地來到“一品紅”跟前,說:姐姐,你看如何?

“一品紅”笑著說:你這才叫“浪”哪。

這時,宋海平突然從托盤下翻出一把匕首來,這匕首看上去寒光凜凜,一下子就逼到了“一品紅”的臉上。

“一品紅”手里的細瓷茶碗“當”一聲,摔在了地上。她驚叫一聲說:你,你干什么?

宋海平一下子變臉了,說:姐姐,這也是戲呀。這就叫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一品紅”以為他在玩笑,說:拿開,快拿開。小心劃著我的臉。

誰知,宋海平臉上冒出了一抹殺氣。他說:是呀,我要是在這臉上輕輕劃一道,這戲就毀了。你是戲么?做戲做戲,你就是個騙子。你們合起伙來騙我!說著,他又拿起那把匕首在“一品紅”的臉前比畫著。

“一品紅”六神無主地說:我,何時騙過你?

宋海平冷笑一聲,連連搖頭說:哼,你找一托兒,也就罷了。可他不該呀,不該這樣壓我一頭,讓我當眾出丑。說著,宋海平拖著戲腔,娘聲娘氣道:你這負心人,真該千刀萬剮呀呀呀!

“一品紅”解釋說:這,這都是八圈那老龜孫干的。我已經罵過他了,我根本不知情。

宋海平說:你真不知情?

一品紅說:我可以賭咒,我真不知道。

宋海平說:那康家少爺,你也不認識?你敢說你不認識?

“一品紅”不語。

宋海平又改用戲腔說:事到如今,你還在騙我。罷罷罷。這真個是:世情薄,人情惡,人成各,今非昨……姐姐,我這里有四十八種刑法,你想試哪一種呢?

“一品紅”覺得這個人太邪了,她還以為他在扮戲,吃驚地望著他說:你,你是個瘋子。

宋海平說:不錯。我就是個戲瘋子。可我容不得欺騙。我心都扒給你了,換來的僅僅是握一握你的臭腳么?

到了這會兒,“一品紅”只想趕快走,可又脫不了身。她說:宋爺,我真沒騙你。

宋海平說:你已經騙我一次了。好好想想,那個山東女子,就是你騙我放了她。這是第二次,我不會相信你了。

事已至此,“一品紅”也只好豁出去了。她兩眼一閉,說:宋爺,無論我說什么,你都不信。你要怎么樣吧?

宋海平說:事到如今,你要我怎么信你?不錯,那山東女子的確不是我要找的人。實話告訴你,那朝廷要犯我找到了。她跑不出我的手心兒了!

平日,在戲園子里,宋海平抬戲,從沒遇見過對手。今晚,他被那河洛康家始終壓著一頭,最后還砸了面子丟了人,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可是當他見到和康悔文在一起的念念,面前這個清麗的女子,卻突然讓他聯想起了崔紅案。頓時,他的池沼里冒出了無數氣泡,一連串的疑惑在瞬間有了解釋。他覺得,這簡直是鬼使神差,讓他既有了向上邀功的機會,又有了拿康家開刀的把柄。

從戲園里出來,他隨即安排人緊盯康悔文兩口,連同他們見過面的所有人,一個都不要放過。回家后,他擬好了要呈送的密折草稿,這才派人接來“一品紅”。當晚,他說戲的情緒格外飽滿。在他的想象中,那河洛康家,如同砧板上的一條魚,或是一只待宰的羔羊。這想法讓他很是興奮和受用。

康悔文和念念離開戲園后,念念心里一直在打鼓。她的感覺很不好,她覺得宋海平這個人陰森森的。他的眼里有一種陰毒的邪光,特別是他盯著人看的時候,就像一條蛇昂著頭吐芯子,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乘車返回的路上,她極力想擺脫這些令人不安的感覺。這一天下來,她著實有些乏了。從騾車圍篷望出去,路北街邊現出一個斗大的“當”字。頓時,她想起了昔日在這家當鋪看過的古琴。那是一張唐代天寶年間的焦尾琴,琴身上刻有銘文。這張琴像是長在她的心里,她無數次在想象中,撫摸棕紅的琴身,彈撥烏黑的絲弦。此番路過,莫非天意?她對悔文說:相公,你肯送我個念想么?

自結婚后,念念從來沒向他要過什么。康悔文聽念念如此說,想起剛才花出的大把銀子,心中不覺生出愧疚,忙說:你說,想要什么?

念念說:前邊就是當鋪,那里有一古琴,要兩千兩銀子呢!

康悔文略有些詫異。他知道,市面上一張上好的琴,頂多不過一二百兩銀子。但他仍馬上說:好。走,看看去。

二人來到當鋪門前,只見一個巨大的“當”字掛在房檐下。進門后,卻見當鋪店面不大,里邊略微昏暗些。柜臺上豎有一排木柵,木柵上一個很小的窗口,雖是白日,里邊仍亮著一盞罩燈。見有人進來,當鋪掌柜的迎了出來,說:二位,可是要……

念念問:這里那張古琴,還在么?

掌柜的看了念念一眼,說:恕在下眼拙。在,還在呢。

念念說:能否讓我家官人掌掌眼?

掌柜的忙說:請,里邊請。爾后,他拉開木柵旁的小門,把兩位讓了進去。

進門后,當鋪內室就寬敞多了。內室里豎著一排排高大的木架,架子上擺滿了當來的器物。架子后邊的木桌上,擺有一張罩著黃緞琴衣的古琴。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褪下琴衣,回頭說:二位,看這龍舌、龍池、鳳沼,還有這天柱、地柱,完好無損。說著他輕輕地吹拂了一下琴的面板,說:行家,這“蛇腹斷”,這“焦尾”,你一定認得的。

念念點點頭,說:是兩千兩么?

掌柜的說:這古琴世上僅此一張。少三千兩不賣。

念念說:不是……

掌柜的說:一時有一時的行情。

康悔文說:三千就三千。要了。

兩人回到車上,念念抱著琴不舍得放下,欣悅之情,溢于言表。

人的預感往往是會被驗證的。二人離開當鋪不久,宋海平派出的密探就跟了進去。來人對掌柜亮了腰牌,從袖中抖出一張畫像,說:好好看看。當年賣給你九鳳金釵的,是不是這個人?

那田掌柜盯著畫像看了一會兒,說:有,有點像。那,那可是兩個人。可,也說不準。官爺,這都多少年的事了,記不真切了。

那領頭的說:廢話少說。再好好看看,到底像不像?

田掌柜又遲疑地看。

只聽來人喝道:敢說一句假話,砸了你的鋪子!

田掌柜趕忙說:像,像是……其中一個。

來人一聲斷喝:帶走!

田掌柜說:這是干啥呢?我又沒犯法?

來人說:走吧,請你看場好戲。

很快,宋海平接到密報:證人已經拿下。

“想當初孫飛虎圍困寺院……”宋海平拿著臺步,哼完了這句戲文,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拿住田掌柜,宋海平心里有底兒了。

他回到內宅,對屋里的“一品紅”說:姐姐,剛才有公務,得罪了。說著,他命人送來一套戲裝,讓“一品紅”穿戴整齊。

接著,他把她拽到廊道的鏡子前,讓她對著西洋鏡坐下,拿起眉筆,給“一品紅”化起妝來。

宋海平一邊描眉一邊說:姐姐一上妝,就成了仙人了。今晚,我想給你說一次戲。你呢,好好地給我演一出。往下,就看你的造化了。

“一品紅”說:你,想看哪一出?

宋海平想了想,說:《拷紅》。就《拷紅》吧。

一品紅說:《拷紅》?

宋海平說:就《拷紅》。別動,你一動,眉就畫偏了。

宋海平畫完了,放下眉筆,看了看兩眼含淚的“一品紅”,說:梨花一枝春帶雨。好。很好。說著,他站起身來,在廊里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姐姐,你知道這《拷紅》是唱什么的?

一品紅望著他,不語。

宋海平說:姐姐,我告訴你,唱的是心態,斗的是心眼兒。

宋海平接著說:這出《拷紅》,一個是機靈活潑,一個是老謀深算。是兩個人在心里互相試探、捉摸、轉著圈兒猜心思呢。就像硯墨洇了水,一滴一滴地潤化,一點一點往外滲。那弓弦是一點點張開的,玩的是心眼子。那小丫鬟,從眼法、手法、步法,都活脫脫透著一個“巧”字,那機靈勁兒要從眼兒、眉、發梢兒里往外溢。

“一品紅”嘆一聲道:你是真懂戲呀!她站了起來,抖擻起精神,甩了甩水袖,就像是在戲臺上一樣了。

宋海平夸道:這就對了。走,走——過門檻,上樓梯——噔噔噔噔噔、噔,似閃了腰又非閃了腰,一個趔趄,年輕嘛,俏是天然的。多機靈個丫頭。

“一品紅”跟著演了過門檻、上樓梯的動作,竟自淺吟低唱起來:

譙樓上打四梆,霜露寒又涼;

為她的婚姻事,俺紅娘跑斷腸;

抬頭把天望,為什么,為什么今天

晚上夜真長……

罵聲老婦人,過河拆橋梁;

逼你的親生女,夜半會張郎;

從今后再莫說你治家有方……

宋海平大叫一聲:好!好好好,太好了。姐姐呀,你一定要好好唱。這句“為什么,為什么今天晚上夜真長”,就這句,再柔美一點兒,對。柔美一點兒,嘆一點兒,少一些野氣。對,對,就這樣。再來——

“一品紅”在宋海平的掰扯下,反復唱那段《拷紅》。

一時,他呵斥道:不行,重來!一時,他又拍手打掌道:姐姐,你唱出彩兒來了!

夜靜更深,就這樣比畫著,唱著,“一品紅”累癱在了地上。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劉升盈 張爍

【作者簡介】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許昌人。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河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生命冊》《羊的門》《城的燈》《平原客》《城市白皮書》《等等靈魂》《李氏家族》等11部,中篇小說集《黑蜻蜓》《無邊無際的早晨》《鋼婚》《田園》《李佩甫文集》等7部,電視劇本《潁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作品曾先后獲莊重文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華表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等。長篇小說《生命冊》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部分作品曾翻譯到美國、日本、韓國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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