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xiāng)記

吉樹奎

懸崖上的寺廟

我把經(jīng)書搬到懸崖上

用陽光鑿去石頭里的雜念

讓石頭更純粹地還鄉(xiāng)

其實，我只是一個借風

扶著暮鼓上山的人

因為厭倦心灰意冷的天涯

才選擇了晨鐘，

在山巔的一滴露水里打坐

在懸崖上的寺廟里，不問生死

就讓夢落在枕頭上

就讓木魚聲從實變虛

就讓一杯茶水悄悄地涼下來

去山里

栽一坡藥，給自己

也給身后的城市

一同嘶啞的喉嚨致歉

重新收養(yǎng)鳥鳴

重新讓躁動的風停下來

不過是想倒掉身體里的垃圾

只是愛情再也帶不回來了

給我端茶送水的人

只能是我自己

要是還能喚來白云，我就跪下來

因為白云才是真正的圣旨

稻花隱

田野里，風吹稻花的時候

水就站了起來，捧著花香，隱身

隱于一片月光，隱于一聲蛙鳴

沿田埂上，父親彎了九十度的腰

我的童年差不多就是這樣

在一粒稻谷中，安家落戶

如今埋頭返鄉(xiāng)

我發(fā)現(xiàn)夕陽，剛從山那邊落下來

秋菊，瘦了

蟬鳴封喉。流水入鞘

秋天的菊花，瘦了路口的東張西望

朝著鄉(xiāng)愁的方向變黃。往事

在蝴蝶的翅膀上低飛

愛與恨，提著的燈盞

被漸行漸遠的此事古難全，次第吹滅

今夜，我用一片又一片月光

買下了一生的老有所依。在人間

有幾人，能如此奢侈？

秋風脫衣。我在一片落葉上解帶

坐著，安靜地去愛一杯茶

等待，無話可說的秋水來敲門。

輕輕地……

月下走失的人

月下走失的人，被桃花山的桃花誤導

其實，桃花山?jīng)]有桃花

傷口里落下的閃電

哪怕一句，也會帶著一群人回家

不管趙家坡還是劉家溝

或許，是我近了又遠，夢里還清醒的

李家坪

今夜啊，我將用一杯酒，把高高在上的

星光

醉成人間天涯

一棟樓是另一棟樓的眼睛

窗外，高樓林立。林子大了

什么鳥都在說人話

而人在鳥語中立秋

東窗，春暖花開

西窗，對著夕陽指桑罵槐

一棟樓，是另一棟樓的眼睛

繞不過世俗，更洞穿人間

站著的人，注定成為自己的懸崖。單價

一層比一層高

其實站著，也是等待坍塌，等待拆遷

猜想，百年之后的主人

想要的賠償不是銀子

或許是一畝蛙鳴

或許是滿塘荷花

黃昏斷

墊座的，不是標點

背因此靠不了一段文字

一世才華，如同風衣

有時能穿上

更多時候穿不上

詩書，讀薄了

另一本，卻越翻越厚

比如額頭上的黃昏

從腳后跟

后退的夕陽

須眉如刀，萬物似水

如果皺眉，世界就切成兩半

云水謠

青，在云的意境里填詞

水的藍，在窗口譜曲

大榕樹，站在謠的尖上，望天

一千年了，仍然不想挪步

云，脫下衣衫

在一尾魚的眼里浣洗

水車，在靜臥時光上，養(yǎng)神

情人在石頭的桃花源上，迷路

土樓里，居住的魏晉

步出古老的木門

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泡茶

云水間，我正要禪定

可是一縷未完成的炊煙

在古道的盡頭等我

有一種藥，叫白露

夕陽，緩緩落入一把鎖口

傷口換了人間，多年的痛

涉過忘川，采白露為藥

熬一罐骨氣。詆毀

在肌膚上，慢慢結(jié)疤

兩岸青山，切薄了流水

語言，慢過了靜坐

秋天的云，越來越瘦

只剩下一截骨頭

今夜，只舀了一勺藥水

倒在曾經(jīng)的酒杯里

墻壁上，影子在痛飲

唇齒之間，白露霜天競自由

青蛙

銜一把琴，遠一聲，近一聲

一曲宋詞，調(diào)高了鄉(xiāng)愁的音量

蟄居稻田，用一片月色

收養(yǎng)了十里八鄉(xiāng)的風調(diào)雨順

有時，你的縱身一躍

讓稻花的心，跳得更厲害

泊在水面上，游刃有余的四肢

讓我從中悟透了宦海沉浮

遙遠的小山村

今夜何年

月亮，也停了腳步

去屋后的竹林，掐一片竹葉

療千年的憂傷

月光從天上跑下來

斜躺在瓦片上，蹺起二郎腿

聽山村故事，偶爾

邀約一聲聲犬吠，在院壩里散步

酒與舞的紅塵

敲不開月下那一扇院門

小山村，不宜給更多城里人留宿

不然，云會搬到天空那一抹藍

遙遠的小山村會離我們更遙遠

紙上人間

其實，人間都在一張紙上呼吸

文字里的那一束風，把水中央的蒹葭

一步一步，扶了千年。但，伊人憑欄天涯

一杯茶，把標點泡成指鹿為馬的龍門陣

一壺老酒，灌不醉來來往往的長句和短句

南山下的陶潛，紙上結(jié)廬，詩中買米

一朵秋菊，恰好是一枚感嘆號安放的位置

文字里落下的風雪，淹沒了來路與歸途

紙上山河，綿延千里。打馬而過的人

在文字中迷路，花間葬魂

誰，站在高山之上。喊，再借五百年

白山黑水，白紙黑字，再借你千年

月亮

落日依舊西去。流水卻從未回頭

我崇拜的古人哪能通過月光相認

天地間，那輪忽隱忽現(xiàn)的月亮

其實是塵世最大的謊言

可我就是一個內(nèi)心有黑夜的人

渴望全身落滿白茫茫的月光

將進酒

表情釀造的酒，飲了幾十年

醉了幾十年

找不回的往事，在萬丈霞光里

把逝水，一步一步扶向天涯

經(jīng)文，顆粒歸倉

白紙黑字照亮的人間

酒干倘賣無了

誰醉我，誰渡我

翻過去的書，一頁一頁

撕碎了流水的妖嬈

不死的青山，依舊談古論今

此刻，我看見黃昏提著夕陽的酒瓶

搖搖晃晃下山，去醉生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