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被生活的咳嗽喚醒

單永珍

我時常被生活的咳嗽喚醒

從黎明開始，我便俯首蒼茫人間

作為蕓蕓眾生的一員

我埋葬了胸中咆哮的老虎

一寸一寸，把光陰推向未知的黃昏

那些柴米油鹽的光陰

那些狂雪風暴的光陰

不管多么艱難，黃昏的潮汐依然奔涌而來

沒人的時候，可以大聲哭泣

甚至傾聽，刀子劃破手掌的清脆

以及一只蜘蛛在窗前的空寂

哦，一個疲倦的閱讀者，合上書本

一陣睡夢之后，我時常被生活的咳嗽喚醒

我用滾燙的淚水澆灌

這一片山河，古老如經。火焰的灰燼

輝煌如星。一聲嘹亮喊沸清晨

幾只永揣勇敢之心的蛤蟆，在廢棄池塘

邁著李元昊的步伐——禿發，造字，跳鬼步舞

這一片山河，流水無聲。涇河源頭

黑目白牙的童子，盯著《逍遙游》發呆。悲傷的淚水

轟然如雷。他們玩耍泥巴，捏造菩薩

身后，一只麻雀，默默地撰寫史書

這一片樹林，承接秋風，燦爛的家譜里

矗立著屋宇和廟堂。衰敗的枝條，成就烏鴉

秋風起，大地寒涼，草發黃。溫暖的鴉巢里

年邁的烏鴉排列八卦，打算日子

這一片樹林，埋著先人。一個人進去了

另幾個人會安頓妥當，然后撿拾柴火

生火，造飯，繁衍。在春天，樸素的人們

種下松樹、榆樹、楊樹，包括辟邪的山桃

當漫山遍野的桃花開了

我用滾燙的淚水澆灌

今夜的月光

只用一盞茶的空隙，讓月光照你

謄出一段省略的格言，讓月光照你

咬牙挺住一杯酒的恍惚，讓月光照你

當憂傷還在馬不停蹄的時候，讓月光照你

一只昧了良心的鷹流淚面壁的時候，讓月光照你

一群壁畫上的飛天偷換概念的時候，讓月光照你

……

今夜月光照我，患了皮膚病的月光

在我的臉上

畫了幾個老人斑

八月，科爾沁

比愛情還要甜蜜的牧草上端坐秋天

天空湛藍，藍得要出汗了

那些大雁，那些博物館的酥油燈明亮無比

此刻，它照耀，它俯視

我來過了，我已經施洗，我保留微小的惆悵

我把天空的姊妹留在科爾沁——

一條是哈達，一條是流蜜的河

我只帶走孤獨，帶走鉆心的疼

我空負湛藍的天空只留下白云朵朵

云朵之下，遍地的牛羊，人民，《蒙古秘史》的篇章

那個叫青藍格格的女子，柔情萬種

但我的惆悵如長調，拖著命運——

一條叫哈達，一條叫流蜜的河

掛在科爾沁的肩膀上

時不時，用蒙古語和漢語

喂養遼闊

在草原讀《蒙古秘史》

第七頁，是一個人的童年。稍不留神

大河邊肥碩的女子就變成新娘

如果一陣迅疾的馬蹄掠過，那是一根上帝之鞭

走州過縣，在白樺樹下飲酒納涼

鴿子經略東西，也在南北的泉水里洗澡

一鍋羊肉還沒煮熟，消息就四散而走

王說：臣服吧，為了我們的種族

科爾沁人說：夜宴吧，為勇士們祈福

歡樂和死亡，占據新聞頭條

馬的腳程趕到哪里，哪里就是牧場

——我領受長生天的意志

我擁有，我放棄——

第九十九頁，敘述有些混亂。必須申明

那是黨項的才子偷換了概念

讓我這個徹底的寧夏讀者

用整整一天，查漏補缺

故鄉是懷念的一碗湯

葫蘆河畔，曾經的草原恍若一夢

一片莊稼地，另一片莊稼地

它們沉重的腦袋，隨風搖晃

如卑微的我，搖晃于陌生的世界

隱蔽的山溝，牧羊少年

抱著夭折的羔羊大聲悲泣

細嫩的聲音在崖畔回蕩

仿佛眾神的合唱開場

一座墳瑩，橫亙山崗

小草們默默誦經

高潮處，其中一棵獨自領誦

“這里是埋人的好地方。”

而我孑然一身，四顧茫茫

扛著沉重的腦袋，走在喑啞的路上

花兒開了，又謝了

在最艱難的時日，守一堆薪火

我悄悄從人世上滑過，不驚擾其他

那些曾經的詩篇，愛戀，離別

在廣大的亞細亞的無名山崗

不過是：風過耳

落葉在春天凋零

倒春寒，把積蓄的洪荒之力，說泄就泄了

那排參差不齊的樹，像正在卸裝的演員，羞于亮相

一個冬天，他把一部長篇小說讀成短篇，他用減法

給寒涼的日子，貼上落葉的二維碼

故事只能從春天開始出發，攜帶不期而至的沙塵暴

寫下一個人的愛與恨，另一個人的孤寂與念想

我行走在敘事的巷道里，和春天密謀失敗的暴動

還有復仇的細節。給蟲蟲兒們安下土里土氣的名字

經過一個偽君子的酒肆，幾個道德敗壞的醉漢

深情地對著不遠處的落葉，朗誦：“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無題

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不外乎活著

一生中最重要的手藝

不外乎衣食住行

鮮花在陽光中開著

而干旱在不遠處蠢蠢欲動

羔羊在青草里醒著

而刀子在青石上泛著寒光

作為生活的失敗者

我已領受命運的擺布

簡單活著

索取最小的衣食住行

有所思

不遠處，一道閃電

浪費了黑夜

沒有秩序的閃電

就這樣給黑夜打了招呼

你不能把閃電命名為黑格爾先生

因為他們不是雙胞胎

閃電過后，是否有一場雨，或者

沙塵暴，黑夜不思考這些問題

激烈的閃電，伴隨著驚雷

把兩只睡夢中的鵪鶉吵醒

連草木們都醒了

吃驚地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