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宗教團體創價學會與公明黨之政教關系

暴鳳明

摘 要：日本新宗教團體創價學會繼承日蓮正宗“立正安國”的政教合一理念，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在二戰后民主法治環境中積極開展政治活動，于1964年成立公明黨。創價學會與公明黨之間的關系經歷了四個時期：教團主導政教合一時期（1964—1969）、政教分離時期（1970—90年代初）、教團成為政黨斗爭工具時期（20世紀90年代）、政黨保守化與教團集權化時期（2000年至今）。二者關系的變化說明從戰后民主化到政治、宗教多元化的今天，宗教勢力依然對日本政壇有深遠的影響，同時政黨的本質屬性決定宗教政黨必須以奪取政權為最高目標，在復雜多變的現實政治斗爭中，宗教政黨的政治主張往往與宗教理念發生沖突，形成對其母體教團的反噬效果。

關鍵詞：日本; 新宗教;創價學會;公明黨;卡里斯馬

中圖分類號：B91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4-2458-（2020）01-0046-10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0.01.006

引 言

二戰后美軍占領日本，對日本進行了一系列民主化改革。在宗教方面，廢除國家神道體制，確立了信教自由和政教分離的原則。宗教團體不能以宗教身份直接參與政治活動，而是以支持某個政黨、政治家，組建政黨等政治團體，或者以推動帶有政治色彩的社會運動等形式展開。20世紀50年代開始日本許多宗教團體開始積極開展政治活動，日本政黨政治逐漸呈現多元化趨勢。目前為止，成功組建政黨并使之成為執政黨的只有佛教系新宗教團體創價學會。

創價學會成立于1930年，是佛教系新宗教代表性教團之一，起初作為傳統佛教日蓮正宗的在家居士團體，1991年之后與日蓮正宗分離，在保持核心教義不變的情況下，開始在日本國內外積極發展。創價學會二戰期間曾被政府取締，戰后教團規模迅速壯大，50年代開始開展政治活動，1964年正式組建公明黨。公明黨1993年首次成為聯合執政黨之一，1999年至今長期與自民黨組成執政聯盟，雖然2009—2012年兩黨短暫下野，但已建立起穩定的合作關系和執政模式。在戰后70年歷史中，日本國內與國際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面對社會與時代的轉變，創價學會和公明黨之間的關系也呈現出很大變化，但無論是60年代的“一體不二”，70至90年代的“政教分離”，亦或是1999年至今的“趨同保守”，二者之間都存在一定程度上彼此影響的關系。然而，這種影響關系不僅有正向相互促進的一面，而且還有負向相互削弱的一面。以往研究的著眼點大多在于二者彼此的正向互相促進關系。例如，分析認為，公明黨在日本政壇的嬗變中地位的重要性在于其母體創價學會的大量選票支持，相關研究有徐萬勝[1]、申東鎮[2];分析創價學會的宗教理念對公明黨政治理念的單方面影響，相關研究有何勁松[3];研究創價學會第三代會長池田大作對華友好理念決定公明黨對華友好政治主張與實踐，相關研究有黃大慧[4]、李方琦[5]、汪鴻祥[6];以日本戰后五六十年代經濟高速增長時期為中心，分析創價學會組建公明黨參與政治的社會意義，相關研究有王新生[7]。近年來，李若愚[8]、宮笠俐[9] 等個別時政研究指出，創價學會對公明黨在自衛隊海外派兵、修憲等問題上附和自民黨政策主張而發出反對聲音，但這些研究的重點在于對今后日本政壇走向的預測，往往單純指出部分事實，缺乏對創價學會和公明黨之間關系的深入分析。

與此同時，日本學界的相關研究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來自日本新聞政治部記者的研究，如藥師寺克行[10] 、中野潤[11]。這類研究在體例、內容上往往有很多相似之處，側重于對政治、歷史事件本身的介紹和梳理，理論視角相對缺乏。另一類是宗教學立場出發的研究，如中野毅、塚田穗高。中野毅結合宗教現象學和宗教社會學的理論視角，將二戰后日本宗教市場設定為“多元宗教世界”框架，對戰后宗教改革、民眾宗教團體的政治運動進行分析，提出戰后日本宗教與政治結合的三種方式，對創價學會作為宗教團體獨自組建政黨參與政治的案例進行重點分析，指出創價學會參與政治活動的根源在于其宗教理念，即日蓮佛法以《法華經》大乘佛教主張自利利他、度己度人的成佛解脫方式為核心，通過參政的方式改造社會，實現改善個人與社會的現世救濟。中野毅認為創價學會的政治活動是戰后民眾參政，實現民主政治的一種方式，是“近代化過程中，在官僚制形式主義蔓延的政治世界中，復活人類熱情與理想、利他精神與慈悲精神的嘗試……促進了日本宗教界對政治和公共領域事物的關心和參與熱情。是在近代世俗主義下，被壓抑在個人私領域的宗教摸索社會政治貢獻路徑的努力”[12]。雖然中野毅也指出了政治和宗教屬性的不同意味著參與政治活動給宗教團體帶來潛在的危害，但并沒有對此展開深入分析。塚田穗高基于戶田城圣和池田大作的演講材料進行分析，從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角度分析了創價學會參與政治的理念，以及這一理念在組建公明黨前后的演變，指出創價學會國家主義意識的特殊性來自日蓮正宗排他性教義與第二代會長戶田城圣的個性化闡釋，創價學會選擇獨自建立政黨參與政治的方式根源在于日蓮正宗的原教旨主義教義[13]。塚田穗高考察的重點依然停留在以1970年“言論出版妨礙事件”為節點的創價學會與公明黨之間關系的轉變，雖然對70年代以后的公明黨的選舉數字做了統計，但缺少對公明黨與自民黨組成自公執政聯盟之后的創價學會與公明黨之間政教關系的考察。

綜上所述，對創價學會和公明黨之間政教關系相互牽制、負向相互削弱的一面鮮有研究涉及。本文將梳理創價學會與公明黨之間關系演變歷史，立足具體歷史事件，重點考察二者在現實政治中的動態平衡關系，以政教關系的視角分析宗教政黨對其母體教團的分化與反噬作用，重點分析1999年以來公明黨與自民黨組成執政聯盟之后，公明黨的政策傾向給創價學會帶來的影響，以及創價學會相應的組織轉變。

關于創價學會的歷史與發展，日本學者西山茂圍繞其參政路線的變化過程、本門戒壇論的變遷、“內棲型”宗教的自立化過程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分析，將創價學會分為“前史階段”“戒壇建立運動階段”“與日蓮正宗對立階段”“獨立在家教團階段”四個階段。詳見：西山茂.日蓮正宗創価學會における<本門戒壇>論の変遷[C]//中尾堯.日蓮宗の諸問題. 東京：雄山閣，1975：241-265;西山茂.內棲宗教の自立化と宗教様式の革新[C]//沼義昭博士古稀記念論文集編集委員會.宗教と社會生活の諸相.東京：隆文館，1998：113-141;西山茂.変貌する創価學會の今昔[J].世界，2004（6）：170-181;西山茂：創価學會の基礎思考——牧口常三郎の価値論の場合[J].東洋學研究，2017（54）：263-273.、大西克明從教團排他性的角度考察教團與社會的對應關系，將創價學會分為“再建期”“基本路線確立期”“參加政治期”“新路線期”“獨立期”五個階段。詳見：大西克明.本門佛立講と創価學會の社會學的研究[M].東京：論創社，2009：150-152.、豬瀨優理從教團生命周期論的立場出發，將創價學會分為“教團發生期”“教團形成期”“教團發展期”“教團安定期”“教團轉換期”五個階段。詳見：豬瀬優理.信仰はどのように継承されるか——創価學會にみる次世代育成[M].北海道：北海道大學出版會，2011：35.已經做了詳細論述，本文在此研究基礎上結合公明黨的發展歷史，作出二者的對應時間表，見表1。

一、教團主導政教合一時期（1964-1969）

20世紀50年代開始，創價學會設立文化部、公明政治聯盟、公明會，最終于1964年建立公明黨。一直到1970年“言論出版妨礙事件”，創價學會與公明黨之間的關系高度一體化。公明黨以實現宗教利益最大化，建立政教合一的國教體制為最終目標。創價學會在與公明黨的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公明黨的執政理念來自創價學會主張建立國立戒壇、使日蓮正宗國教化的宗教思想。由創價學會主導的二者一體關系在這一時期尤為顯著，主要表現在人事和政策綱領兩方面。

在人事方面，公明黨黨員全部是創價學會會員。在領導層面上，公明黨首任黨委員長原島宏治當時是創價學會理事長。副委員長辻武壽是創價學會理事，后接替1964年12月突然去世的委員長原島宏治，成為第二任黨委員長，1967年讓位于竹入義勝后仍兼任黨內以及創價學會副會長和最高指導會議議員等要職。首任書記長北條浩是創價學會副理事長，同時也是創價學會青年部參謀室主任參謀，曾經直接隸屬于參謀室室長池田大作。

在政策綱領方面，1964年公明黨的綱領充分體現了宗教政黨的特色，主要包括四點內容：“（1）王佛冥合理念和地球民族主義是與宇宙時代相符合的世界觀和對恒久和平的新指導理念，通過其構筑世界恒久和平的基礎;（2）通過以尊重人性為基調的人性社會主義實現個人幸福與社會繁榮一致的大眾福祉;（3）建設佛法民主主義，即以尊重人性為基調的民主主義基礎，建設包含社會所有階層民眾一同進步的大眾政黨;（4）徹底清算選舉腐敗和政治腐敗，確立公正廉明的議會制民主主義。”在結黨宣言中指出，“公明黨力圖以王佛冥合和佛法民主主義為基本理念，徹底凈化日本政界，確立議會制民主主義的基礎，植根于大眾，實現大眾福祉。”[14]37由此可見，“王佛冥合”戶田城圣于1956年至1957年在《大白蓮華》上發表連載《王佛冥合論》，指出將政治（王法）與宗教（佛法）的冥合作為創價學會進軍政界的基本理念，創價學會對政治關心的原因在于“三大秘法”南無妙法蓮華經的廣宣流布，即建立國立戒壇。 作為創價學會國教化理念的核心，也成為這一時期公明黨政治理念的出發點。

二、政教分離時期（1970年-90年代初）

公明黨建黨以來，在建黨理念、人事關系、政策綱領、政治主張等方面與創價學會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關系，創價學會的宗教目的在于建立象征著所有民眾全部皈依日蓮正宗的國立戒壇以實現本門信仰的民眾最大化，為實現這一目的開展政治活動，組建政黨參選爭奪眾議院的議席。然而，鑒于二戰期間國家神道體制給日本造成巨大傷痕，在政教分離理念已經深入人心的現代社會，創價學會政教合一的主張必然遭到社會輿論的反對。同時，雖然公明黨作為宗教政黨，其母體是宗教團體，但本質屬性依然是政黨，政黨必然會在權衡宗教理念的情況下優先顧及現實政治斗爭的需要，從而不斷適應代議制體制下政黨政治的運營規則，調整其作為政黨的獨立性。這一時期的“言論出版妨礙事件”成為導火索，公明黨開始在理念上逐漸與創價學會有所分離，這種分離在隨后發生的“創共協定事件”中進一步體現。

（一）“言論出版妨礙事件”

1969年，日本政治學者藤原弘達出版批評創價學會的《斬創價學會》一書[15]，并稱該書出版遭到創價學會和公明黨，以及時任自民黨干事長田中角榮等人的反對和阻撓，日本共產黨率先展開對創價學會和公明黨的批判，由此引發了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被當時媒體稱為“言論出版妨礙事件”。

1970年5月3日，池田大作在本部干部會上就此事件公開道歉，聲明自己終生不進入政壇，并針對外界質疑做出五點回應：（1）創價學會廣宣流布的目標是以佛教為基礎的文化運動，參與政治是其中一環，但其本身并不是目標;（2）日蓮正宗的根本道場本門戒壇并非必須是國立的，不意味著要通過國會決議確定建立，一向否定日蓮正宗國教化，今后也將繼續否定;（3）公明黨的存在目的是為了實現大眾福祉，與宗門和創價學會的宗教活動無關;（4）為明確實現創價學會與公明黨的分離，解除議員在學會中兼任的職務;（5）學會作為公明黨的支持團體支持公明黨選舉，同時也堅持會員支持不同政黨的自由[16]。隨后的1970年6月25日，公明黨召開大會，刪除了公明黨綱領中“王佛冥合”“佛法民主主義”等帶有宗教色彩的用語，不再提及“建立國立戒壇是公明黨政治活動的目的”之類的說法，將黨的基本理念概括為“人性尊重的中道主義”，將黨的性格定位為“國民政黨”，從而擺脫“宗教政黨”“政教一致”等輿論批判[14]9394 。

1969—1970年的“言論出版妨礙事件”成為創價學會與公明黨關系的重要轉折點。面對日本共產黨等在野黨要求創價學會會長池田大作到國會進行詢問等提議，首相佐藤榮作和自民黨干事長田中角榮予以否定，之后借此多次成功要求公明黨支持自民黨田中派候選人。1970年5月16日，池田大作在記者招待會上，也對“言論出版妨礙事件”以來公明黨政策路線傾向自民黨右傾化提出批評，正如日本學者藥師寺克行分析指出：“對自民黨而言，‘言論出版妨礙事件并不是攻擊公明黨的材料，而是分化在野黨，拉攏公明黨的絕好材料。”[10]6770因此，雖然該事件并沒有在短時間內使創價學會與公明黨徹底分離，但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創價學會宗教理念對公明黨政治理念的影響，實現了教團和黨在高層干部人事組織關系的分離，標志著創價學會與公明黨政教關系轉折的開始。

（二）“創共協定事件”

1974年參議院選舉，首相田中角榮因政治獻金備受批評，選舉結果自民黨勉強過半，在野黨看到政權更替的希望，紛紛尋求聯合，日本政壇進一步形成“全野黨共斗”的局面。公明黨在日本共產黨、社會黨等左翼革新陣營主導對抗自民黨的在野黨聯合斗爭中步調一致，于1973年圍繞《日美安保條約》提出了公明黨歷史上最為激進的主張，要求立即廢除《日美安保條約》。然而，公明黨與日本共產黨在政治理念和爭取選票等方面存在較深的矛盾，在1969—1970年的“言論出版妨礙事件”中，日本共產黨起到急先鋒作用，日本共產黨與公明黨、創價學會的矛盾不斷加深。

為緩和與日本共產黨的關系，創價學會主動伸出橄欖枝，聯系著名作家松本清張，請求其作為中間人向日本共產黨傳達池田大作想與其委員長宮本顯治會談的消息。經過創價學會青年部部長野崎勳和日本共產黨常任干部會委員上田耕一郎七次會談，雙方于1974年12月28日簽署協定，達成和解。翌日，池田大作與宮本顯治在松本清張家中會談，并確認協定有效期10年，該協定被稱為“創共協定”。協定內容主要包括：明確認識彼此組織與活動的性格、理念、立場，互不侵害;創價學會不采取敵視共產主義態度;日本共產黨無條件擁護包括傳教自由在內的信教自由;雙方停止彼此誹謗中傷[17] 。協定簽署之后并沒有立即對外公開，半年之后的1975年7月8日被《讀賣新聞》披露，7月27日創價學會和日本共產黨方面才公開承認這一協定的存在。也許正是由于擔心協定會引起輿論風波，使支持創價學會、公明黨和共產黨的民眾信念產生動搖，雙方才沒有對外公開。協定一經公開便立即招致公明黨的強烈反對，公明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明確表示“不與共產黨合作奪取政權”，8月1日進一步表示“協定與公明黨政治路線存在多處不一致”，明確否定協定內容，一度造成創價學會和日本共產黨十分尷尬的局面。日本共產黨隨后也表明了“沒有合作奪取政權就沒有共存”的強硬立場。創價學會最終還是與公明黨保持口徑一致，池田大作在8月20日的演講中表示創價學會不會加入日本共產黨主張的“國民統一戰線”[10]9699。“創共協定”的破產意味著公明黨以現實政治利益出發，在政黨政治的實踐中逐步擺脫創價學會的影響，也說明公明黨和創價學會之間存在一定分歧。當事人松本清張曾在1980年1月刊的《文藝春秋》中撰文回憶當時會談情況指出，創價學會野崎勳表示讓公明黨接受創共協定需要花一些時間，但一定會實現。而與此同時野崎勳也承認，池田大作與公明黨執行部之間確實存在某種距離[18]。 1975年10月，公明黨改變之前認為《日美安保條約》應立即廢除的強硬立場，而主張應通過交涉逐步廢除，并重申政治中道路線。至此，公明黨結束了70年代初期短暫的左翼革新路線，在安保和自衛隊政策方面逐步趨同自民黨的保守主義政策。

20世紀70年代為止，創價學會在日本國內完成了迅猛發展階段，1951年戶田城圣出任第二代會長時只有約3 000名會員，至1970年池田大作提出政教分離口號時，會員規模已經達到755萬戶，2005年教團最后一次公布會員規模為827萬戶，至今不再公開更新數字。70年代至1990年這段時期，創價學會由于“言論出版妨礙事件”而調整戰略，指導思想和實踐活動的重心相對地由政治活動轉移到宗教文化活動。經歷兩次“宗創紛爭”之后，創價學會最終脫離日蓮正宗獨立發展。同時，創價學會開始更加積極地開展海外傳教，擴大國際影響力。1960年池田大作出任會長以來，開始在巴西、美國等國家的日裔移民中傳教，70年代發展到中國臺灣、中國香港等地區。1975年，51個國家和地區的創價學會支部集聚關島，成立了“國際創價學會”（SGI）。池田大作在國際舞臺積極開展民間外交，與世界各國政要、宗教領袖、學者、藝術家、作家等展開對談，內容涉及和平、反戰、反核、文化、藝術、教育等諸多方面。這一時期創價學會從急劇擴張期進入穩定發展期，開始強調社會參與、地域貢獻，活動涉及諸多領域，成為在日本與國際舞臺上具有一定影響力的新宗教團體。

公明黨從70年代開始愈發表現出政黨靈活務實的一面。公明黨在“言論出版妨礙事件”中受到自民黨田中派的庇護，但為有意與自民黨保持距離，并迎合70年代初期日本政壇左翼革新政黨勢力的大潮，提出左翼色彩濃厚的政策主張。隨后由于政治理念與爭奪選票等原因，公明黨放棄與左翼陣營的合作，回歸到相對中立保守的政治立場。

因此，無論是創價學會轉移活動重心，還是公明黨有意擺脫創價學會的影響，在1970年到90年代初的時間里，創價學會在人事和理念方面對公明黨的影響力有所減弱，但在歷次大選中，創價學會都能夠為公明黨提供穩定的大量選票，這一點也成為后來自民黨選擇與公明黨開展合作的重要原因。

三、教團成為政黨斗爭工具時期（20世紀90年代）

1989年日本進入平成時代，1991年泡沫經濟破滅，日本經濟開始了“失去的二十年”。平成時代的日本政壇呈現出分化組合、變動頻繁的亂象，受到里庫路特事件、消費稅增稅、宇野宗佑性丑聞等事件影響，在1989年的參議院選舉中自民黨大敗，形成“扭曲國會”。1992年，自民黨竹下派分裂，小澤一郎脫離竹下派成立羽田派，在1993年眾議院大選前帶領44名議員退出自民黨，直接導致自民黨在眾議院選舉中大敗下野，自民黨長期一黨執政的“五五年體制”結束。在這短短的10年間，公明黨可謂跌宕起伏：90年代初首次成為執政黨入閣;90年代中期分黨對抗自民黨，遭到自民黨圍繞與創價學會政教關系的各種打擊;90年代末復黨，并與自民黨聯合。20世紀90年代是日本政壇從“五五年體制”逐步過渡到“自公體制”的時期。在這一時期，創價學會對于公明黨的雙刃劍效果尤其明顯。創價學會既是公明黨的穩定票倉，保證了公明黨在歷次大選中能夠獲得議席，但同時創價學會也成為自民黨牽制公明黨的一張牌，自民黨利用這張牌瓦解新進黨。公明黨在小選區比例代表并立制這一不利于小黨生存的選舉制度中，經歷了加入小澤一郎主導合并的大黨派新進黨失敗后，選擇與自民黨合作，自民黨放棄對創價學會的批判，兩黨在選舉中共同獲取創價學會的選票支持。

1989年公明黨第27次臨時全國黨大會確立石田幸四郎委員長和市川雄一書記長的新領導體制，形成與自民黨小澤一郎的政治互動。1993年在小澤一郎的設計和多方政治角力之下，細川護熙非自民非共產的八黨聯合內閣成立，公明黨四人入閣的同時，書記長市川雄一在聯合執政黨的決策機構“聯合執政黨代表者會議”中掌握主導權。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細川護熙和羽田孜內閣相繼倒臺，形成社會黨、自民黨、先驅新黨三黨聯合內閣，公明黨下野。1994年公明黨以分黨方式加入新進黨。新進黨雖然在1995年參議院選舉中重創自民黨，但內部矛盾導致其不到三年時間便解體。1998年公明黨復黨。1998年上臺的自民黨首相小淵惠三面對橋本龍太郎任內參議院選舉的失利，主動拉攏公明黨，尋求聯合實現對參議院多數席位的掌控，并在縮減眾議院比例代表名額問題上做出妥協。1999年，公明黨加入自民黨主導的“自自公體制”。

這一時期，在公明黨與自民黨“造反派”小澤一郎合作對抗自民黨的過程中，公明黨與創價學會的關系成為自民黨攻擊的主要目標。1993年下野后的自民黨展開一系列批判活動。自民黨聯合其他在野黨在1993年秋季臨時國會、1994年通常國會、臨時國會上圍繞政教合一問題對創價學會和公明黨展開批判;1994年自民黨發起包括神道政治聯盟、靈友會、立正佼成會等宗教界在內的社會各界人士組成“四月會”，口號是“確立信教與精神性尊嚴與自由”，在日本各地舉行活動全面批判創價學會、公明黨和新進黨。公明黨分黨之后主要國會議員并入以小澤一郎為黨首的多黨重組而成的新進黨，1995年參議院選舉中有創價學會大量選票支持的新進黨成功對抗自民黨，自民黨、社會黨、先驅新黨三黨執政聯盟勉強維持住參議院半數席位。因此，攻擊創價學會、分裂新進黨成為自民黨的重要工作。1995年3月20日發生奧姆真理教事件，自民黨借機提出《宗教法人法改正案》，改正案要求將跨地域的大型宗教團體的管轄權由地方上交文部省，并要求增大教團資金的透明度。1995年11月，眾議院宗教法人特別委員會審議通過了改正案，自民黨在參議院宗教法人特別委員會主張發起對池田大作進行證人傳喚，經過公明黨系新進黨議員的斗爭，最終確定1995年12月4日改為對時任會長秋谷榮之助進行證人傳喚。12月8日《宗教法人法改正案》正式通過。1996年自民黨干事長加藤纮一在國會提出《政教分離法案》和《宗教基本法案》。

面對自民黨的一系列批判，新進黨處于兩難境地。一方面要維持公明黨系議員的聯盟關系，利用創價學會的選票;另一方面又不能過度維護創價學會，以免為自民黨提供口實。1995年9月新進黨黨務人事變動，撤換政務會長市川雄一和國會運營委員長神崎武法兩位公明黨系議員，公明黨系議員與新進黨之間產生裂痕。

面對公明黨分化與自民黨持續批判的局面，創價學會也采取靈活應對策略。一方面指責自民黨利用國家權力對宗教團體進行迫害，違反政教分離原則，結合戰時受到政府打壓的經歷，制造輿論攻勢，以青年部為中心在日本各地開展抗議集會活動，進一步強化教團和平反戰的公眾形象。另一方面，在選戰投票問題上放棄對固定黨派的支持，采取以候選人資質、理念，即“人物本位”為標準的助選戰略。創價學會于1994年11月10日第35回總務會上發表了《對今后政治的基本見解》，該聲明首先闡明了創價學會對憲法中政教分離原則的理解——“‘政教分離原則目的在于保障‘信教自由，因此嚴格禁止國家權力對宗教的介入與干預。但是并不禁止宗教團體參與政治活動與選舉支援。”[19] 在此基礎上，明確了政教分離的基本立場——“戰爭中經歷宗教鎮壓的創價學會最大程度尊重基本人權中具有根本意義的‘信教自由，遵守‘政教分離原則。不謀求國家賦予的特權與來自國家權力的保護。堅持不由國家權力支配宗教，宗教不支配國家的方針。”[19]71同時，該聲明特別提出根據“五五年體制”終結的政界新形勢，改變以往只對公明黨一黨的競選支持，改為根據候選人的政治姿態、政策主張、人格品德等判斷選擇支持候選人的“人物本位”[19]71。在1996年地方議會選舉中，也出現支持自民黨候選人的情況。

面對創價學會在選舉中表現出來的中立態度和與自民黨的互動，自民黨投桃報李，對創價學會、公明黨的政策由打壓改為拉攏：放棄繼續推動《政教分離法案》和《宗教基本法案》;在1998年4月28日自民黨機關報《自由新報》上，以不實報道造成名譽損害為由向創價學會和池田大作公開道歉;自民黨議員不再參加“四月會”活動，2001年“四月會”解散。至此，自民黨主導的對創價學會的批判結束。

四、政黨保守化與教團集權化時期（2000年至今）

這一時期，公明黨進入較為穩定的自公聯盟時期，為保證自身執政黨的地位，政策主張不斷向自民黨妥協，趨于保守，逐漸背離創價學會最初的和平理念，引發教團內部信眾的不滿，形成一種宗教政黨對母體教團的反噬效果。隨著教團卡里斯馬式領袖的年老，教團逐漸成為政黨政治斗爭的工具，這種反噬效果在2000年之后愈發顯著。公明黨沒有足夠的力量對抗實力更強的自民黨，只得與其在選舉中合作，在政策上屈從妥協，以此確保公明黨的議席，從而鞏固執政地位。對于創價學會而言，公明黨的執政地位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護創價學會免受自民黨引導的政治權力和社會輿論的攻擊，但是公明黨的保守化加劇了本就處于世代更替過渡期教團分裂的可能性。創價學會一方面由于支持公明黨引發了部分會員的反對，另一方面面臨后池田時代如何延續池田大作卡里斯馬性維系教團的問題。因此在這一時期創價學會兩次修改會則，制定會憲，強化會長職權，加強教團中央集權制，并建立了象征著現代性宗教文化的創價文化中心和代表“日蓮世界宗創價學會”總本山的廣宣流布大誓堂。

（一）政黨保守化

2000年小澤一郎領導的自由黨分裂，一部分脫離“自自公體制”。隨著首相小淵惠三病故，代表自民黨鷹派“清和會”的森喜朗、小泉純一郎、安倍晉三相繼上臺，表面上雖然依然是自公聯盟，但在自民黨鷹派主導下的日本政壇加速右傾化。森喜朗上臺后，在神道政治聯盟國會議員懇談會上發表“日本是神國”等言論，并主張修改《教育基本法》。2001年，小泉純一郎取代森喜朗出任自民黨總裁，在內政方面推行郵政民營化改革，倡導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大力削減公共事業和社會福祉相關的財政預算，在外交方面強化日美同盟，執政五年連續六次參拜靖國神社，造成日本與周邊亞洲國家外交關系緊張。2006年第一次安倍晉三內閣極力推進修憲問題的相關法律。2009年自民黨因眾議院選舉失利下野，公明黨隨之下野，自公聯合政府倒臺，但自公合作并沒有終止，兩黨合作在2010年的參議院選舉中控制了多數議席，給執政的民主黨制造了“扭曲國會”的局面，并在2012年眾議院選舉中奪回執政地位，第二次自公聯合執政期自2012年開始至今。

公明黨在自公聯盟中面對自民黨的右傾，一直宣稱發揮“剎車作用”，但回顧自公聯合執政以來二十年的日本政壇，不得不說在政壇整體保守化的趨勢下，公明黨對自民黨的牽制力是有限的。自民黨不再以政教分離為借口批判創價學會和公明黨，而是在歷次選舉中相互合作，利用創價學會的選票支持，擴大和鞏固兩黨的議席數。2000年以來，自民黨主導的自公聯盟政府通過了多項涉嫌違反憲法和平主義原則的法案，如：《周邊事態法案》（1999）、《恐怖對策特別措施法》（2001）、《伊拉克特別措施法》（2003）、“有事法制相關七法案”（2004）、“解禁集體自衛權”（2014）、“新安保法案”（2015）、“有組織犯罪處罰法修正案”（2017）。

結 語

宗教團體組建政黨參政，甚至成為執政黨，是代議制政治體制中政治多元化的體現，也是現代政黨政治格局中宗教與政治互動的主要形態之一。在不具有長期政教合一歷史和國教背景的現代化民主國家，宗教政黨背后的宗教團體不可避免地成為政治斗爭中的被攻擊對象，同時由于其擁有大量的信仰票，又會成為被拉攏和利用的對象。在復雜的現實政治運營中，宗教政黨執政理念、政策主張的變化會給追求信仰堅定不變的宗教團體帶來考驗。一方面，宗教團體出于本能支持自己創建的政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政黨為獲取現實政治利益不斷妥協，而提出與教團宗教理念相違背的觀點主張的現實情況。現代政黨政治活動中，政黨變換自身理念與主張的自由度遠遠大于宗教團體。政黨往往可以為了政治利益改變初衷，宗教團體則要求信仰堅定不移，甚至強調通過對逆境的隱忍或抗爭求真成圣。對于本已處于世代更替期的宗教團體而言，因支持政黨而出現理念的轉變很可能造成教團分裂。

創價學會與公明黨之間的關系從高度一體化演變為彼此獨立又相互影響。創價學會在選票上支持公明黨的同時，近年來不斷在教理闡釋和組織機構方面強化教團中央集權制，減少公明黨給教團造成的反噬效果。1964年成立的公明黨逐漸從一個在野黨發展成為能夠掌握國會“關鍵議席”的政黨，進而與自民黨組成執政聯盟長期執政。創價學會對于公明黨而言猶如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絕大多數創價學會會員都是公明黨黨員，創價學會一直是公明黨的后援團體，在歷次選舉中都是公明黨最大的票倉;另一方面，公明黨與創價學會的關系經常成為政黨斗爭的攻擊目標。“言論出版妨礙事件”之后，公明黨逐漸在人事和理念方面與創價學會產生距離，尤其是1999年與自民黨組成執政聯盟以來，其政策主張已經造成一部分創價學會會員不滿，引發了基層分裂。本已處于世代更替時期的創價學會一旦大規模分裂，勢必會對公明黨選情造成影響，同時也將影響到自民黨選情，給目前的自公執政聯盟、日本政壇添加不確定因素。公明黨一方面為維持自公聯盟中的執政黨地位而屈從于自民黨鷹派，同時又要避免由此可能引發的創價學會分裂，在尋找動態平衡的過程中，努力打造國民政黨形象，跨越信仰的藩籬，爭取更廣泛的社會支持。在當前日本政壇整體右傾保守化的背景下，公明黨政策走向會對創價學會產生哪些影響，創價學會將如何建立與公明黨的互動機制，創價學會如何進一步解決公明黨的政治主張與自身宗教理念的分歧以維護教團團結等問題有待進一步深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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